第34章

一路蕩舟而去,瘦西湖美景盡收眼底。天氣晴好,風景如畫,置身其中,但覺心曠神怡。

幾人游興正濃,在老者的推薦下,上了小金山,說好了一個時辰之後來接。

小金山是瘦西湖上最大的島嶼,島上亭臺樓閣,景致頗多。幾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級而上,慢慢靠近了風亭。風亭是整個瘦西湖的制高點,在那裏看景,又別有一番風味。

這樣的好時節,來此處的游人并不少。慕遠等人到的時候,風亭裏正有一群年輕的書生在吟詩作畫。兩人并未覺得掃興,反而頗有興致地旁觀了一番。

這幾個書生倒是真有才學,不論詩作還是畫作都有驚豔之處。慕遠和紀三看得興致勃勃,天元和墨硯倒覺得有些無趣,征得主人同意後,到別處玩兒去了。

互相欣賞完作品之後,幾個年輕人又開始高談闊論。起初無非是彼此的近況,有趣的傳聞,後來就慢慢談起了國事,針砭起時政來。

年輕人滿腔熱血,什麽都敢說,說到義憤處,甚至拍案而起。

慕遠聽着覺得有趣,這群年輕人确實很有想法,雖然有些地方難免異想天開,那只是因為他們所站的位置不同,有些東西看不到罷了。慕遠自問若不是對原來那個世界中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了如指掌,以史為鏡,只怕見解也不會比他們更高明。

說到後來,有人嘆息一聲:“我們縱在此高談闊論又有何用?無法上達天聽,也不過是一些牢騷之言罷了。”

便有人附和道:“寒門豎子,縱有滿腔熱血,空有滿腹詩書,欲報國卻無門。”

又有人嘆了口氣:“我倒是想要像任堅兄那樣棄筆從戎,只惜手無縛雞之力,爹娘亦不允。”

聽到這裏,慕遠的情緒也受到感染,有些低落起來,他也注意到自那群年輕書生開始談論國事起,紀三就沉靜下來,面上淡淡的笑意也斂了。

難道是因為那幾個年輕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慕遠想到對方的身份,暗自揣度着,卻不好說些什麽。

等到了無人處,倒是紀三先開口問道:“慕兄覺得方才那幾個書生如何?”

慕遠想了想,保守一點答道:“頗有些才華,那些詩畫都不錯。”

“還有呢?”紀三一副“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這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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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遠沉思了一會兒,還是誠懇地回答:“有熱血,有抱負,有才能。”

紀三眼睛亮亮的,點頭道:“不錯,這些都是人才,都是國之棟梁。若都能為朝廷所用,于國于民,都是大善。”

紀三說着,眼神有些暗淡下去,低低嘆了一聲:“只可惜,一句‘寒門豎子’便阻斷了所有的可能。朝廷裏除了翰林院還有幾個寒門子弟,不論是在京中,還是外放的官員,莫不是出自閥門世家,或者沾親帶故。屍位素餐者,不計其數。而那些真正有才能有抱負的棟梁之材卻只能埋沒。不僅有負于他們這一身才學,更是國家的損失。”

如今朝廷對于官員的選撥,采取的是類似于慕遠所知的“九品中正制”的制度,講究一個門第,出身。寒門子弟想要入朝為官,難度堪比鯉魚跳龍門。

慕遠靜靜地聽着,他知道,紀三說着一番話,不是想要聽他的什麽意見,只是想傾訴一番而已,他也甘于做一個沉默的傾聽者。

果然,一會兒之後,紀三顧自笑了一下,低聲道:“讓慕兄聽我這些牢騷了,煩勞了。”

慕遠靜靜搖了搖頭,安慰道:“不會。”

之後兩人沒有再提類似的話題,但是一直等到離開小金山之後,那種略有些低落的情緒和氛圍才慢慢調節過來。

傍晚時分,幾人才到了大明寺。

慕遠所知道的那個大明寺,始建于南朝大明時期,這個時代自然已沒有了南北朝的歷史。只是巧的很,幾朝之前,也曾有過一個天子年號大明,恰巧在那時起建了這座寺廟,亦名叫大明寺。慕遠再一次為驚人相似的歷史感嘆了一番。

馬車寄停在山下,幾人沿着數百級的石階緩步向上,去拜訪這座莊嚴肅穆的古剎。

随意在寺中游覽了一番,慕遠和紀三便被請到了主持的禪房中。

紀三昨日便說過要來大明寺向主持讨一杯茶喝,方才一入了寺,墨硯便消失了一陣,想必就是去做安排了。

主持慈眉善目,像個溫厚老者,披着袈裟,坐在禪房中,面前擺着一副茶具。

兩人行了禮,在主持對面坐下。

紀三開口道:“大師別來無恙。”

主持雙手合十,念了個阿彌陀佛,說道:“多謝施主挂念,老衲無恙。”

“如此便好。”紀三道。

主持又道:“還要多謝施主月前差人送來的雨前龍井,此物難得,施主費心了。”

紀三淡淡一笑:“大師是識貨之人。如此好物,送于大師,也好過在我這個粗人手中糟蹋了。”

“施主過謙了。”主持又唱了個佛偈。

紀三翻掌在慕遠面前一比:“這位是我的好友,慕雲直。”

慕遠順勢一躬身:“大師好。”

主持回了一禮:“慕施主,有禮了。”

主持打開手邊的茶葉盒子,炒好的茶葉清香撲鼻而來。

“這是老衲珍藏的大紅袍,得知貴客臨門,特請來招待。”

紀三輕輕一笑:“這可比雨前龍井珍貴多了,在下豈非占了大便宜。”

主持雙手合十道:“施主此言差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區區幾片茶葉,又算得了什麽,何必着相。”

紀三低頭道:“是在下失言。”

主持泡茶的手法很好看。

慕遠曾經也欣賞過茶道表演,其中的步驟大致相同。只是表演者多是妙齡少女,看起來便顯得靈動溫婉,賞心悅目。而主持是長者,更有一種厚重持長,沉澱了歲月風霜的味道。

不一會兒,明亮橙黃的茶水便被從小壺注入杯中,一股馥郁的蘭花香氣散開,沁人心脾。香味持久不散,口感亦極好,不愧是岩茶中的巅峰。

品完茶,又聊了一會兒,兩人便起身告辭。

主持送到禪房門口,合掌道:“寺中已備好禪房,兩位施主請自便,老衲還要做晚課,恕不相陪了。”

兩人還禮道:“大師請止步。”

晚膳過後,兩人在後院林中散了一會兒步消食。聊着聊着,興致又起,便回到禪院在庭中的石桌上擺起了棋盤。

一局終了,毫不意外地又是慕遠勝出。紀三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結果,自然不會沮喪,并且他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覺到,這段時間以來,和慕遠一起對局研究,他的棋藝已大有長進。

等到複盤也結束的時候,已近亥時。

天早就黑了,好在今夜星光燦爛,雖然不如月華明亮,要視物并不太難,何況黑白棋子在星光下仿佛映了光,落在棋盤上也能看得分明。

兩個小厮除了給主人添了兩回茶,送了一次衣之外,并不出現打擾。

紀三摸着指間溫潤的棋子,沉吟了一會兒道:“都說棋風如人,一個人的棋風與他的性情相關。不知慕兄對這樣的說法怎麽看。”

慕遠想了想,回道:“棋風如人,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圍棋,往小了說,它只是一個游戲;往大了說,它也可以指導人生,說明道理。所謂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一個人的性情确實能夠左右他的棋風,有的人性急,他的棋也往往急躁;有的人性子溫吞,他的棋也變顯得溫和。有人堅忍,有人決斷,有人善于舍棄,有人優柔……這些在棋盤上多少都有一些體現,所以有時候從一盤棋也可看出一個人掩于表面下的性情。也有人性情與棋風恰好相反的,但是都能尋到一些端倪。”

“那麽,慕兄也認為,一個人的棋風在一定的時期裏,是不容易變化的,是嗎?”紀三問道。

慕遠似乎有些明白了對方想要說的是什麽,答道:“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然而凡事不可言盡,總會有些例外。”

紀三笑道:“所以慕兄就是那個例外麽?”

“怎麽說?”慕遠反問。

紀三笑了笑:“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似乎慕兄的棋并沒有一個固定的風格。有時溫和如平靜的湖面,能讓人在溫柔中溺斃;有時又洶湧如湖底的暗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讓人窒息。時而兇猛,招招不留情;時而又靈動跳躍,讓人追尋不着。而慕兄給人的感覺,卻是淡然超脫……”紀三頓了頓,想了想又搖搖頭:“似乎棋風如人這種說法,在慕兄身上完全得不到映證。”

慕遠開了個玩笑道:“也許是因為我隐藏得太深,紀兄看不透而已。”

紀三搖搖頭,卻肯定地道:“我說過,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慕兄絕不是心思深沉多變之人。”

慕遠收起玩笑之心,斟酌了一下,慢慢道:“我從兩歲時開始觸碰棋子。自我有記憶以來,甚至在我還不知事的時候,便已與棋盤相伴。圍棋早已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面對棋盤,有時我會有一種感覺,不是我要走這一步,而是它本來就應該在那裏。面對不同的對手,就會有不同的應對。這是很自然的,一種仿佛本就該如此地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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