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日的對局上午就結束了,下午依舊留出了時間讓棋手休息調整。
午後小憩了一會兒,慕遠模模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腦子裏還有一些發懵,稍稍直起身揉了揉額角待清醒了些便下了榻。本是和衣而卧,也省了脫衣再穿衣的麻煩。
慕遠私下随意看了一眼,并未看到紀三,想了想,走過去掀開了隔開裏間與外間的簾子。簾子甫一掀開,便看到了靠窗而坐的紀三。午後的陽光透過糊着白窗布的窗子打在他的身上,照在他白皙而輪廓分明的面上,幾乎連細微的絨毛都被映出,仿佛在那上面籠了一層光,看起來既溫暖又幹淨。此刻他神情專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盤,手中撚着一顆棋子卻沒有落下去。
慕遠掀簾走出來的聲響驚動了他,紀三從棋盤上轉過頭來,看到慕遠,微微一笑,很自然地道:“醒了。”
“嗯。”慕遠略略點了下頭,也很自然地走過去道:“在研究什麽?”
紀三把棋子放回盒內,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應道:“在看之前蘇預之與桓占軒的那局棋。”
“哦,看出什麽來沒有?”慕遠一面說着一面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紀三笑了笑:“蘇預之這個人,倒有些意思。”
“怎麽說?”慕遠問道。
“慕兄知道蘇預之是什麽人嗎?”紀三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問了一句。
慕遠想起呂博仁曾經跟他提到過的關于蘇預之的事,便道:“據說,他是蘇州的大商賈。”
紀三點點頭,說道:“蘇預之是蘇州最大的商賈,蘇州府每年有三分之二的稅收都來自于與蘇家有關的産業。”
慕遠這才稍稍有些震動。蘇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州府之一,而江南又可堪稱全國的經濟命脈,擁有蘇州三分之二的産業,說一句“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了。
紀三又繼續道:“那麽慕兄覺得,他這個人如何?”
慕遠想了想,道:“我與他尚未有什麽機會接觸,不過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好相與的人。”
紀三眼角彎了彎,笑道:“有一件趣事,還未來得及與慕兄說。慕兄也知道,在論枰的第一輪,棋樓為了增加收益,同時也為了提高觀棋者的趣味,在庭院裏每組擺了個大盤,以競價的方式決定每一個組的大盤擺哪一盤棋。一般成名已久的棋手,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追捧者,而這樣的競價方式往往會被一些好面子的棋手作為檢驗自己聲名高低的一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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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遠點點頭,雖然他是第一次參加論枰,這樣的規矩他還是聽說過的。
紀三接下去道:“此次恰好蘇預之與桓占軒分到了同一組。而第一天的兩場,他們二人都各有對局。桓占軒與蘇預之都是這一帶最有名的棋手,因緣巧合之下,他們之前還從未在棋盤上遭遇過,也因此,兩人之間孰高孰低的争論由來已久。有時比的不僅是棋盤上的勝負,還有其他。此次大盤競價的第一局為桓占軒稍勝一籌,據說蘇預之知道了之後很不高興。等到第二局的時候,蘇預之便以遠高于桓占軒的價錢贏得了大盤,而且那出價最高者便是蘇預之的随從。”
慕遠輕輕搖了下頭,失笑道:“這樣,也未免有些過于意氣用事了吧。”
紀三也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我倒認為,事情或許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簡單。”
“哦?”慕遠疑道。
紀三有些狡黠地笑了笑,不答反問道:“慕兄以為,一個能夠掌控整個蘇州商業的人,會是一個如此輕浮的人嗎?”
慕遠有些恍然道:“紀兄的意思是……”
紀三又笑了笑:“在棋盤上,我自然不如慕兄高明;但是在看人的眼光上,我自認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慕遠沉思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如此說來的話,我之前有的一點疑惑,大約也就說得通了。”
“哦,慕兄有何疑惑?”紀三奇道。
慕遠笑了笑:“紀兄既然也認為我的功夫都在棋盤上,那麽我們就從棋盤上來看。紀兄不覺得這盤棋有些什麽古怪嗎?”
慕遠指着桌面上的那盤棋道。
紀三蹙着眉想了一會兒,搖頭道:“這盤棋我看過不下三遍,并未覺得哪裏有什麽古怪的地方。”
慕遠笑了笑,直接在棋盤上動起手來:“這幾步棋,打入太深,最後造成的這一塊局部的失利,甚至影響了全局的勝負。”
紀三看了看道:“這幾手确實不夠理想,但是若不是對方在這裏抓住了機會做成了反包圍,也未必會有那麽大的損失。只能說對方更為棋高一着吧。”
慕遠淡淡笑了笑:“連紀兄你也這麽看,那麽其他人自然更看不出來了。”
“究竟有什麽古怪?”紀三忍不住直接問道。
慕遠不再賣關子,直接道:“蘇預之的棋風看似猛,實則穩。而這幾手棋,沖得太兇,與他的棋風不符,按照他的行棋手法來說,在這裏跳一個會比之前的那手靠更穩妥,并且就算最後纏鬥失利損失也不會太大。其實,這幾手棋,換做旁人來下并沒有什麽大問題,但是對局的這兩人,彼此之間既然把對方當做對手,必然對對方有過一些研究,當然也應該知道,桓占軒明顯在治孤和戰鬥方面要長于蘇預之,而蘇預之的官子要比桓占軒好得多。蘇預之最穩妥的下法是盡量在前面讓雙方的差距不要太大,最後用他拿手的官子來決勝負。然而此局,卻偏偏是蘇預之率先把局面打亂,反而方便了桓占軒。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按照紀兄你方才的說法,蘇預之不像是會這樣做的人。”
“所以,慕兄的意思是,蘇預之故意輸了這盤棋。”紀三饒有興趣地道。
慕遠笑了笑:“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至于為什麽我也猜不透。”
紀三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道:“我倒是能稍微猜測一下他的心思。蘇預之是蘇州巨賈,自然不可能為了區區賭彩故意輸棋,也沒有聽說過有什麽人下了重注。但是倘若他把桓占軒當做此次論枰最大且唯一的對手的話,倒是有可能這麽做。這第一輪的棋局,輸一局并不影響晉級,之後每一局的勝負才是關鍵。若蘇預之把桓占軒當做唯一的對手,那麽他們必将在之後的棋局再遇上。蘇預之故意輸了這一局,不僅留了一手也讓對方放松了警惕,如此一來,等到他們再遇上的時候,他的勝算就會更大。另一方面來說,絕地反擊也會更有看頭。這應該就是他的目的。”
慕遠聽完之後不由點了點頭:“紀兄說的有些道理。”
紀三笑道:“倘若我們的猜測屬實的話,我倒是有些欣賞這蘇預之。不愧是天生的商人,算計的不僅是棋局,還有人心。‘棋風如人’,古人誠不欺我。”
頓了頓,紀三又輕笑了聲:“只是,可惜啊……”
慕遠等了一會兒,未聽見紀三說下去,便主動問道:“可惜什麽?”
紀三看向慕遠,眼裏帶着孩子般的愉悅:“可惜他偏偏遇上了慕兄你。恐怕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遇上桓占軒,再為自己正名了。不知道到時候蘇預之會不會後悔,沒有在一開始就全力以赴與桓占軒一決高下。”
慕遠勾了勾嘴角,并未就此再說什麽。
紀三又道:“明日與蘇預之的對局,慕兄打算怎麽應對?”
慕遠似乎早就想好了一般,淡淡道:“其實一般民間棋手,很少有人會在官子上下這麽大的功夫的。布局和中盤還講究一些棋感,狀态,天賦之類的東西,但是官子,不論是大小,先後,都是實打實可以計算出來的,也便是完全可以靠後天練出來的。看得出來,蘇預之在這一方面确實下過一些苦功。就他的身份來說,能做到這一點,我很佩服。我以為,對對手最大的尊重,便是在對方最擅長的領域與之公平一戰。所以我想,能在官子上與他一決勝負最好。”
紀三點點頭:“那麽我期待,明日能看到一局精彩的官子戰。”
慕遠振了振衣袖,應道:“嗯。”
第二日的棋局分為兩場,慕遠與蘇預之的對局安排在下午,上午則是桓占軒與範彥先的對局。這樣的精彩自然不容錯過,盡管下午還有對局,慕遠依舊和紀三一起到棋樓觀戰。
桓占軒與範彥先皆是力戰型的棋手,開局不久,戰火就開始蔓延。一局棋下來,盤上硝煙四起,在激烈的戰鬥中,雙方也都各有錯招失招,但仍然不失為一局精彩的對局。
這盤棋最終以桓占軒的勝利而告終,這個結果倒也在大部分人的意料之中。
未時一刻,慕遠與蘇預之已經在作為對局室的雅間坐好,決定誰能參與最後決戰的一局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