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紋身
第二天一大早,楊清三人收拾好香燭紙錢,便搭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他們老家在遠離京城的小鎮裏,火車走一趟要用上近一天的時間。沒買到下鋪,老太太身體又不好,楊清厚着臉皮和一個住在下鋪的小夥兒說了說,給老太太換了個稍微寬敞的地兒。
火車啓動的時候,楊清正躺在中鋪上打算補個覺,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是本地號。
楊清滑動接聽鍵,望着緩緩後退的京城把手機放到了耳邊。
“喂,您好。”楊清說完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頭一絲聲音也沒有,安靜的詭異,連帶着這邊熱鬧嘈雜的火車車廂也似乎安靜下來。
大約是某些人的惡作劇吧,楊清想。正打算挂掉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略顯嘲諷的輕笑。這笑聲的主人太熟悉,楊清當即僵了手腳,嘴巴張張合合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手機那邊的人卻開始說話了。
“楊清,你說謊——”
“說謊?”楊清握緊手機,不自覺反問?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對,你說謊。你說過,即使你忘了你自己是誰,你也不會忘了我。”
“我說過?”楊清喃喃。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起來,他看到他坐在京城一家刺青鋪子裏,額上流着豆大的汗珠,緊抿着雙唇,任由刺青師傅在他的身上描繪。
這個師傅是個老手藝人,手法極好。他看楊清忍痛的樣子,臉眉頭都沒皺,繼續手上的動作。第一輪的紋線和輪廓打好之後,師傅收了箱子。
“我等會兒讓助手給你打針麻醉,你先緩緩。”說完正準備出去叫人,就被楊清拉住了。
“不打麻醉。”楊清神情堅定道。在師傅站立着居高臨下看着他時,楊清又重複了一遍:“不打麻醉。”
“你要想好,你的刺青和別人不同。”師傅解釋道:“不但要刺出上百個米粒大小的漢字,你火焰的紋路也比一般人要求的精細很多。所以用的針會更細,下針的地方也越多。不止痛感會加強,耗時也不少。現在不過紋了個輪廓就已經是這樣了,不打麻醉的話,之後會更難忍受。”
楊清艱難的扯出一抹笑,卻還是堅持道:“不打麻醉。”
“為什麽?”師傅問道,他很少在意顧客的事兒,畢竟是外人。可他卻是打心底裏對這個孩子有些好奇。他等了會,見小孩沒回答,正打算出去取東西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就是小孩兒的聲音。
“我想體會一下,他的痛苦。”體會一下沒有麻醉劑的痛苦。印象中有很長一段時間,趙焱不停地打架,打架,再打架。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醫院不肯去,每次需要手術的時候都在楊舟的診所裏解決的。每一次,楊清看着他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被割開縫合一個又一個傷口,心口都疼得像是在滴血。
師傅沒有再問,只是再次開始時,手上的動作快了許多。刺寫趙焱二字時,師傅突然開口了,像是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說了起來:“趙焱,是個不錯的男人吧。他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你也不錯,至少比我家裏那個老頭強多了。他最怕疼,唉,連個名字首字母也不肯讓我刺……”
這些話多多少少分散了楊清的注意力,他也沒去想師傅是怎麽知道趙焱是男人的,只是靜靜地聽老師傅講過往的那些瑣事,偶爾還會插上一嘴。時間在交談下快了許多,等最後一筆結束後。楊清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撐着扶手站起來。
“你打算怎麽跟他說?”師傅收拾好箱子,給楊清遞了一杯水問道。
楊清接過來抿了一口,回道:“我要去找他,然後告訴他——即使我忘了我自己是誰,我也不會忘了他。”
老師傅笑笑,贊道:“他會很開心的吧。”
楊清又抿了一口水,眼睛不自覺微微彎起,“一定會的。”
畫面裏,自己臉上的笑容幸福的刺眼,楊清突然想起來,他之所以去紋身只是因為趙焱的一句嘆息似得一句話——你總說你愛我,可愛這東西太過缥缈,哪一日我死了。說不定隔天,你就會忘了我。別急着說你不會。相信我,你會的。你會躺在別人的懷裏,說着曾經對我說過的同樣的話,完完全全的忘了我。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嗡嗡的響了起來。
“你說謊了,楊清。”語調平淡,毫無起伏。楊清卻好像聽出了這句話之下埋藏的痛苦。他自嘲的笑了笑,為自己這豐富的想象力,他怎麽會痛苦呢?
笑過之後,像是決定了什麽,楊清突然彎起嘴角,對着電話那頭的人說道:“我們鎮上有一個手藝人,專門洗刺青。”楊清空閑的手掀開自己側腰上的T恤下擺,指甲點着‘趙焱’二字,用力刮了下去,掀開皮肉,毀掉了那兩個字。
“我要把你洗掉,趙焱。把你從我的生活中,徹徹底底地洗掉。”
“我承認我說謊了,趙焱。而我也會如你說言,忘了你。所以……”楊清頓了下,再開口時語氣已經稍顯冰冷。
“所以,請不要再來找我了,趙焱!”
“我已經不想在聽到看到關于你的任何一件事!”
楊清說完狠狠挂了電話。而後用手背蓋住眼睛,嘴裏發出歡愉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忘了你,趙焱。我要忘樂你,忘了你……”
“清兒!清兒!”
“楊清!楊清!你醒醒!!”
楊清翻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湊到眼前的打臉吓得猛地往後蹿,不小心撞到後腦發出嗷的一聲慘叫。他揉揉後腦,等痛感過去,才道:“又怎麽了?我的姑奶奶。”
楊紅沒好氣道:“我才要問你怎麽了?做什麽噩夢了?從剛才起就一直不停的大笑,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認識你。阿姨好不容易睡着也被你吵醒了。”
楊清這才看到立在楊紅旁邊的陳秀芳,揉揉額頭,道:“姐,就做個夢而已。而且你臉太大了,擋着我都沒看到我媽。”
楊紅聽了怒目而視,一雙九陰白骨爪就那麽落在了楊清的脖子上。“你說什麽?臭小子有種你再說一遍!”
可是電話那頭卻還是不斷有聲音傳過來,嗡嗡嗡的,攪得楊清不得安寧。
笑鬧過後,楊紅又回到了隔壁的床位。楊清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掀開自己的衣袖,輕輕撫過那一個又一個刺着‘趙焱’名字的地方,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的道:“是夢啊……”
合上衣服後,他無意間摸到鼓鼓囊囊的褲兜。楊清這才想起來,他昨天從那個怪老頭那裏拿到了兩個三角護身符。手伸進兜裏打算把護身符取出來,卻在摸到兜裏護身符以外的東西時,再一次僵硬了身體。
他握緊拳頭鎮靜下來,狀若無事地取出那兩個護身符。褲兜還是鼓鼓囊囊的,有什麽東西正靜靜的躺在裏面。楊清也不在意,視線集中在取出的兩個護身符上。其中一個不知怎的,邊角有個地方有些黑色的墨跡。那些墨跡就好像流動的火焰一樣,似乎下一刻就會吞噬整個護身符。
正打算繼續探究,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是楊紅。她正站在過道上舉着買來的盒飯,“下來吃飯了,臭小子。”
楊清把護身符揣進兜裏跳了下去,嬉笑着接過盒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吃飯。陳秀芳剛剛睡下了,二人也就沒叫他。
楊紅邊吃邊抱怨,“都這麽多年了,怎麽這盒飯還是老樣子?”
楊清塞下一口飯菜,“忍忍吧姐,很快就到了。哦對了,這個給你。”
楊清掏出護身符遞給楊紅:“你待會兒和我媽一人一個戴好。”
“你還信這個?”楊紅接過兩個護身符左右瞧了瞧。
“中元節陰氣重——老一輩的人都信這個——戴上比較好。”楊清解釋。
“那你那兒還有麽?”
“有的。”楊清先是從兜裏掏出一串佛珠手鏈。佛珠被打磨得很好,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歲月沉澱的冷光。接着,他又拿出一顆穿了紅線的佛珠戴在脖子上。炫耀道:“我可是全副武裝!”
楊紅瞪眼,“你什麽時候買的?買了也就算了,竟然只給自己買!不行,我也要一串。”楊紅說完就打算搶。
楊清急急忙忙後退兩步,護住自己脖子上的佛珠和手裏的鏈子。
“改明兒我再給你比這個更貴的。這個你可要不得!”
“我怎麽要不得?”楊紅不聽,繼續動作。不留神摸到楊清手裏的鏈子,正待高興,卻猛地縮回了手。
“你的珠子是不是沒打磨好?我被蟄了一下。肯定是在哪兒買的假貨吧。算了,你自己留着吧。”楊紅說着坐回去,三兩下解決好盒飯後,搖搖手裏的護身符回去了。
楊清跟着她,看她給老太太戴好護身符,自己的卻随意揣到兜裏。便上前一步,從她兜裏把護身符取出來,湊後面給她系上。
“信則有不信則無,戴上吧。我媽會開心些。”
楊紅嘆氣:“真是敗給你了。先說好奧,這麽難看的東西,中元節回去之後,我就立馬兒取下來。”
“是是,我的姑奶奶。”楊清回道。看着楊紅爬上中鋪後,突然冒出一句。
“姐,你相信這世上有超乎想象的存在麽?”
“哈?超乎想象的存在?你說什麽東西?”楊紅疑惑。
楊清無奈:“鬼怪。你相信這世上有鬼怪麽?”
楊紅聽了摸摸下巴:“怎麽,害怕了?不敢回去了?不過也是,咱們這次回去的話可是要拜整整一個山頭的祖宗,難怪我爸媽推脫工作不肯回來。哎,當初就應該把他們從國外抓回來的……”
眼看楊紅越扯越遠,楊清摸了摸脖子上的佛珠,不再說話。
正準備回去,突然又聽楊紅來了一句。
“我不相信這世上有鬼怪。”因為我不想讓那個人有機會回來找你。
上下那句楊紅沒有說出口,楊清卻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他回頭,捏緊那一串佛珠,微微一笑:“我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