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船頭的燭火搖曳着,最後在小船停下的那一瞬熄滅。
陸柯詞下意識地往船頭望去,餘光卻剛好對上邱岘的眼神。燭火熄滅後星空愈發明亮,他的五官淹沒在星光裏,似笑非笑地看着陸柯詞,像是在笑他剛才驚訝的表情:“到了。”
“這裏就是忘川的下游?”陸柯詞沒理他,左右環顧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這個地方完全沒有彼岸花,河岸邊上長滿了矮矮的雜草,他們的船漂流在河面正中央,邱岘說過忘川之內不能飛行,他們要怎麽上岸?
總不能直接渡着水過去吧。
陸柯詞偏過頭,往船下看了一眼,河水中卻沒有他想象中的惡靈。水裏倒映着船只的模樣,卻不是他們乘的船,那船比他們的還要小,而且不止一艘,廣闊的河面之下漂浮着數不清的小船。
船上似乎躺了人,身形像船頭的燭火那樣搖來晃去,絲毫不真切。
“別盯着看,會被拉進去的。”邱岘伸手拽了下陸柯詞,“跟着我走。”
陸柯詞回過神:“那是什麽?”
“魂魄缺失無法投胎,又不肯來當鬼差的人,”邱岘站起來,輕聲說,“他們只能在船上漂流,想起自己的魂魄丢在哪了再去拜托鬼差撿回來。”
“啊。”陸柯詞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邱岘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了句“跟着我走”便邁開腿出了船內,沒有掉下去,他像是踩在鏡面上,腳底又有水波漾開,擾亂了河面的星空,陸柯詞呆呆地看着他,連忙起身跟了上去。
“忘川的下游河面都可以行走,”邱岘一邊走一邊解釋,“但一旦走上來了,就不能回頭。”
“回頭會怎麽樣?”陸柯詞看着邱岘的後腦勺,在這樣靜谧的地方仿佛大聲說話都是罪過,所以他把聲音壓得輕輕的,“會死嗎?”
“我也不知道,能來這裏的都是鬼……還會怎麽死的?”邱岘大概嗤笑了一聲,帶着陸柯詞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河岸上。
他等陸柯詞也站上地面後才回過頭,擡起手就要往陸柯詞眉心戳,陸柯詞皺着眉瞪他,腳挪了又挪,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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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岘卻只是輕輕地碰了碰他的眉心,柔和的藍光從眉心綻開裹住了陸柯詞的身體:“這裏陰氣太重了,你會受不了的。”
陸柯詞這會兒才明白他是好心,擡手按了下眉心後輕聲說:“哦,謝謝。”
邱岘沒應他,兩個人又往前走了幾步後雜草裏忽然有了動靜,陸柯詞下意識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鏈,下一秒草叢裏卻彈出一個小鬼,巴掌大小,扒拉着雜草,往邱岘臉上掃了好幾眼才确定下來,扭過頭沖着身後喊:“少主來啦!”
“噢!”又是一群稚嫩的聲音疊聲應道。
陸柯詞眼睜睜地看着雜草堆裏冒出幾十上百個小鬼來,有些頭頂還頂着幾根草,興奮地跑過來直接往邱岘身上撲:“少主抱抱!”
“少主好久沒來啦!”
“少主!”
“哎,哎!”邱岘被他們撲得差點兒站不住,渾身都挂滿了小鬼,他有些無語地撕下胸口那個,問,“我來是有正事的,最近幾天有沒有小孩子跑到這裏來?”
小鬼被他拎在手裏也不惱,反而開開心心地抱住他的手:“有呀有呀,一直都在哭,剛才都還在哭呢!”
“在哪?帶我去。”邱岘說。
小鬼搖頭晃腦地,從邱岘手裏掙出來小聲和同伴說:“在哪呢?在哪……不記得啦。”
“他太吵啦,”另一個小鬼說,“太吵了,我不記得他啦!”
“我不喜歡他哦,”一個頭頂三根草的小鬼說,“哭哭啼啼的,一直在喊爸爸媽媽,不喜歡他哦。”
“你呢?”小鬼問旁邊一個頭頂五根草的小鬼。
五根草想了半天,點點頭:“我好想吃草莓蛋糕哦。”
邱岘無語死了,這群小鬼還集體沉默了下來,然後擡起頭可憐巴巴地沖邱岘說:“少主!草莓蛋糕!”
陸柯詞覺得挺好玩兒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一個小鬼發現他,叫了一聲:“噢!”
“啊!”五根草喊了一聲,“噢!”
“你們在幹嘛啊,去找找那個小孩兒,”邱岘蹲下來,在三根草的腦袋上輕輕點了點,“找到我就叫炙停給你們送蛋糕過來。”
“好耶!炙停!”小鬼們集體歡呼了一聲,一溜煙就沒了影。
邱岘嘆了口氣,站起來,餘光瞥見陸柯詞還在笑。
“你好像個老父親哦。”陸柯詞笑着說。
“啊,”邱岘想了想,自己也有點兒想笑,“……他們是這裏的荒靈,只能生活在忘川下游,我平時也沒什麽空來見他們。”
畢竟要從上游飄到下游所需的時間太久了。
陸柯詞點點頭,剛想開口說什麽變看見那邊的草劇烈擺動了起來,五根草再次跳出來,大喊了一聲:“是草莓蛋糕!”
“才不是嘞!”三根草跟出來踹了他一腳,不管他哭唧唧的樣子,仰頭和邱岘說,“我們找到啦!”
陸柯詞看向了被他們扯出來的何世千,具體來說是何世千的善魂。
已經喝過了孟婆湯的孩子顯然什麽都不記得了,他淚流滿面,看邱岘和陸柯詞的眼神裏滿是驚恐,邱岘讓荒靈們退下後從兜裏摸出了那塊裝着惡魂的木牌。
惡魂并沒有喝孟婆湯,所以只要和善魂融合下去,何世千就能想起來關于是誰把他的魂魄切割成兩半,又是誰叫善魂去陸柯詞身上下的鎖。
但惡性也會随之擴散到善魂身上,何世千這個孩子真正的本性會暴露出來,就像人類在極端情緒時所有的惡都一覽無遺一樣,何世千的本性究竟是好是壞還不好說,畢竟他只有五歲。
只有五歲啊。
善和惡都十分露骨的年紀。
邱岘把惡魂勾出來,輕輕放到善魂面前,兩個魂魄天生互相吸引,一個哭泣一個尖叫着完成了他們的融合。
陸柯詞一直在旁邊看着,有點兒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何世千的魂魄融合完畢後睜開了眼睛,他想起自己是被面前這個人砸碎了身體的,又想起自己陷害了後面那個人,突然湧進來的記憶攪得他亂七八糟,喉嚨裏發出了幾聲意味不明的低吼。
“何世千,是誰殺了你?”邱岘蹲下來直視着他的眼睛,“告訴我。”
何世千咬着牙打顫,幾個荒靈跳出來站在他腿上氣鼓鼓地說:“告訴少主呀,快說快說。”
“不、不告訴你!”何世千像是怕極了邱岘,卻咬緊牙關,“你打我!我不告訴你!”
“是一個男人殺了你,對不對?”邱岘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他殺了你,把你的魂魄砍了一半留在軀體裏,你的善魂實在是想念爸爸媽媽所以才回到家裏,林钰和何楊都以為你沒有死,還教你讀書寫字……。”
然後被那個男人發現,用法術将善魂捉了回去才會造成林钰和何楊眼裏的憑空消失的現象。
何世千在那之前就死了。
“你再不說我一樣可以打你。”邱岘說。何世千瞪大了眼睛,恐懼又難過地瞪着邱岘,眼淚流下來,嗚咽着說:“是叔、叔叔殺了我,他把我殺死了,還要我去殺人,另一個、另一個黑漆漆的我,帶了好多姐姐到媽媽那裏去,媽媽是壞人了,她也殺人了……”
“還記得那個叔叔長什麽樣子嗎?”邱岘稍微放松了下語氣,“我和這個哥哥去抓他。”
何世千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說:“我看不清他的臉,一直都看不清,好奇怪哦,明明什麽都能看清,就是看不清他的臉。”
邱岘皺着眉,剛要說什麽的時候何世千又開口了,小心翼翼地指着陸柯詞說:“不過我聽見他說,是這個哥哥壞了他的好事,破了他的……什麽什麽陣,所以他才要我去這個哥哥身上下‘鎖’。”
“所以你就按照他說的做了,”邱岘皺起了眉,“還做了很多壞事,對嗎?”
“是叔叔讓我這麽做的!”何世千握緊了拳頭,大聲說,“我不做壞事就會被他打,真的好痛,我不想這樣的!”
“……”邱岘無法評價何世千的事情。
他不把女孩引到林钰那裏去,那個男人就會打他,可那些女孩又多麽無辜,她們一樣也沒做錯什麽。
那個男人才是真正的兇手,是在豐韻布下屍傀陣的男人,邱岘覺得自己應該早些确定下來的,他們擅長催動普通人的惡意和渴求,多麽惡毒的做法。
之前向時繪的父親也說沒見過這個男人的臉,天界那邊用了各種搜查手段也沒能找到丁點蛛絲馬跡。
“我不判斷你是對是錯,”邱岘看着何世千,說,“但是你見過那個男人了,我要把你送到天界去,你幫助那些叔叔找到那個男人,再來過界橋吧。”
這樣他身上的罪孽也能輕一些,何世千作為證人也作為線索,多一點能找到男人的可能性是一點。
何世千不知道聽沒聽懂,點點頭,鑽進了邱岘的木牌裏。
邱岘把木牌揣回兜裏,擡頭看了眼陸柯詞,後者并沒有什麽表情,呆呆地站在那裏,就和他上岸時的表情一樣。
大概他也評價不出什麽來。
“先回去吧,”邱岘指了指忘川中央的那艘船,“和剛才一樣走回去,別回頭就行。”
“……哦,好。”陸柯詞應了一聲。
“少主!要走了嗎?”五根草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草莓蛋糕哦!”
“哎,”邱岘被他這一句草莓蛋糕逗得心情暢快了不少,“知道了,少不了你們的。”
荒靈們齊聲吶喊了句“耶!”後又将視線挪到了陸柯詞的臉上,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什麽,反正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兒,邱岘扯了扯嘴角,剛打算喊陸柯詞走,這群荒靈就跟剛才撲邱岘一眼齊齊撲到了陸柯詞身上。
陸柯詞哪經歷過這個,壓根兒沒站穩,直接往後面倒了去,還好身後是片雜草,摔下去不痛不癢的。
“喂!”邱岘喊了聲,幾步跑過來瞪着這群荒靈,“幹嘛呢你們!”
“這個人香香的哦,是花花的香哦,”五根草湊到陸柯詞臉旁,蹭蹭他,“我喜歡他!”
“我也喜歡!”
“我喜歡我喜歡!我也喜歡!”
三根草看了他們半天:“噢!讓我也聞聞!”
“……你們……”邱岘無語得要死,他看了眼陸柯詞懵得不行的表情,板起臉吼道,“再不下來就把你們全丢忘川裏去!越來越沒個正經時候了!”
“沒、沒關系,”荒靈一點兒也不怕他,倒是陸柯詞被他這一嗓子吼得回了神,眨眨眼睛,把五根草捧在掌心,笑了笑,“他們很可愛。”
“噢!誇我們咯!”五根草高舉雙手,“草莓蛋糕也分給你吃咯!”
陸柯詞笑個沒完。
最後要走的時候一群荒靈排排站在河岸邊和他們告別,陸柯詞蹲下來用手蹭他們,小聲說着什麽,邱岘沒聽清,他早就回到船上了。
這群荒靈平時也不怎麽親人,除了他以外連炙停都不親近,倒是挺親近陸柯詞的。
因為什麽?因為他是木靈根,而荒靈也是木靈根的靈麽?
邱岘撐着臉,看陸柯詞和那群荒靈道別完了,從河岸邊走上忘川,朝着這艘木船一步一步走來。
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小心因此穩妥得有些過分,腳下水波一圈一圈漾開,把星河攪得一團糟,空中的星星卻将光撒到他身上,邱岘揉了揉眼睛,像是看見一個穿着綠色廣袖長袍的人走了過來,他一頭黑色的長發随意披散,和陸柯詞長得一模一樣,手裏拿着一支生了嫩芽的樹枝,嘴唇微啓——“邱岘?”
邱岘回過神,哪有什麽長發的男人,是陸柯詞走到了船邊,疑惑地看着自己:“你怎麽不理我?”
“……你剛說什麽?”邱岘皺了皺眉。
“我們怎麽回去?”陸柯詞坐上船,像來時那樣抱着膝蓋,“船不動了。”
邱岘怔愣地盯着陸柯詞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手指在船沿輕輕敲了三下,船便緩緩調轉了頭,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的速度更慢,船頭的蠟燭變成紅色,火光更明亮了些,照得陸柯詞的五官異常清晰,邱岘的眉毛就沒松開過,他盯着陸柯詞看了會兒,遲疑地問了句什麽,聲音很小得被水流聲覆蓋,陸柯詞沒聽清,歪歪腦袋看着他。
“……不,沒什麽,”邱岘搖搖頭,又像是在自嘲似的,低聲說了句,“應該是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