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孟春其實還挺怕仲春突然跑下來,又要逮着他回天啓的。

但句芒回去後不知道和仲春說了什麽,始終都沒瞧見仲春的影,孟春樂得自在,拉着婆婆說了好些天啓上的事兒。分別兩三天,他便有說不完的話,跟在婆婆後面念經似的一秒都不停。

阿岘總是一幅會被風刮跑的樣子,白天的時候也不肯出門,窩在屋子的角落裏有些顯眼,孟春便跑過去蹲在他面前:“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玩兒?”

“不。”阿岘說着,又往角落裏窩了窩。

孟春想拽他起來,手伸過去卻穿過他的身體,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兒的東西似的瞪大了眼睛,手抽出來又探進去,在煙霧裏摸摸轉轉:“好涼!”

阿岘被他摸得不舒服了,将全身的煙霧都挪了窩,跑到另一個不見光的地方去藏着。

孟春搓搓手跟過去,問:“你是不是不能見光?”

阿岘沒有臉,也不知道他的聲音到底是從哪兒發出來的,不好猜測他的情緒,但他每次應答的聲音都啞得厲害,過了一會兒才告訴孟春:“我是鬼,不能見光。”

“人死便是鬼,我見過鬼,他們都有臉,和你不一樣,”孟春蹲在他面前,問,“你也死了嗎?怎麽沒有臉?黑乎乎的……”

阿岘簡直想不通他哪來那麽多問題。

見了個喊不出名字的鳥要問,吃飯的時候嘴也停不住,看見個螞蟻都是好奇的,煩人得要死。

他沉默了多久,孟春便目不轉睛地盯着看了他多久,不知道想從那團黑煙裏看出什麽,阿岘又往裏縮了縮,才不情不願地答:“我是鬼族,和人死後的鬼不一樣。”

“不都是鬼嗎?”孟春問,“都是鬼啊。”

“……不一樣,鬼族和鬼,不一樣,”阿岘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這兩者之間天差地別,鬼族是陰氣凝聚而成,鬼只是人死後的魂魄,他頓了半天,道,“鬼族比鬼多了一個字,所以不一樣。”

孟春一愣,手指蜷起來握到寬大的袖邊,将信将疑地點點頭:“懂了。”

懂個屁。

阿岘懶得理他,正準備飄到別的地方去的時候孟春又開口了,他大概是蹲累了,扯了個小木凳過來坐着,手肘撐着膝蓋又說了好多話,阿岘撿些好回答的回答了,大多時間都保持着沉默。

婆婆近日無事可做,她這裏算是村子末尾,偶爾也會有幾個孩子跑到這邊來玩兒,但大多時間都是安靜的。她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摘了些這幾日忽然長得旺盛的草來,編了兩個草環,走進屋子裏去,給孟春和阿岘一人戴一個。

阿岘雖是煙霧,卻能根據自己的想法來控制和觸碰物品,譬如此時他想要接受婆婆的草環,草環便安安穩穩戴在了煙霧最上頭。

孟春看着他笑:“怪怪的。”

“今晚吃魚好不好?”婆婆也笑着把他抱進懷裏,“句芒大人托人送來好些魚肉,都要吃不完了。”

“婆婆怎麽也叫他大人,他一點也不像大人,”孟春搖搖頭,擡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點點距離,“這麽點點也不像。”

“我們阿枧最像大人了,快些長大,”婆婆說,“我倒是想看看你長大後是否還像現在這樣好看。”

“好看的,阿枧最好看,長大更好看,”孟春很是認真地點點頭,又看了眼阿岘,扯着嘴角笑,“阿岘臉都沒有,看不出來好不好看。”

阿岘不理他,他便扭頭去和婆婆說話。

在人界的日子比在天啓界的日子暢快多了,沒人管着,也沒人逼念書,孟春白天跟着婆婆從村尾走到村頭,婆婆精神不好的時候他便自己拎着竹籃去買婆婆要買的東西,村裏的人都認識他,覺得他好玩兒,總愛逗兩句。

晚上阿岘能出門了,他們倆便到山腳下的樹叢裏去抓蛐蛐兒,不準用法術,誰捉得最多誰贏,孟春玩兒得一身汗,回去自己沐浴後爬上床,挨着婆婆說好久的話才能睡得着。

婆婆無事可做便喜歡呆在院子裏編花環,孟春搬着凳子坐在她旁邊,一邊悄悄讓婆婆腳邊的花草生得旺盛,一邊捧着一大堆花花草草學着編。

他手小,又沒有婆婆手指那麽靈活,把兩根草擰成爛了也沒能編成好看的環,幹脆把膝蓋上的草往旁一丢,婆婆看過來的時候他還張開手,坦誠地說:“編不來,我不學了。”

婆婆便笑,撿起他丢掉的草,柔聲道:“花環草環的不算難,你若是肯安下心來,定是能做成的。”

“不行不行,我的手指小小的,繞不過來,”孟春把手張開她看,“我編不好。”

婆婆放慢了速度,問道:“你編花環是想送給誰的?”

“送給阿岘,”孟春答得爽快,“他見不得日光,定沒見過這麽多的花。”

“那你便想啊,要送他東西定是要對他好,既要對他好,怎麽一點耐心都沒有?”婆婆說着,手裏已經編好了一個花環,她輕輕地放到孟春頭上,“編花環的時候,把你的靜心和心意都編進去,他收到的時候才會開心,阿枧編了半個都沒有,裏頭沒有一點心意,說放棄就放棄了?”

孟春怔愣了會兒,抿着唇從婆婆膝蓋上拿了些花草過來,慢條斯理地編,嘟囔道:“沒有放棄,只是累了,歇息一會兒。”

阿岘躲在屋子裏,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孟春自從聽說他見了光便會灰飛煙滅,再也不存在于世間後便在白日封死了所有的門窗,連個縫兒都用草堵住了,還好他不需要呼吸,不然能被孟春悶死在這裏。

他将煙霧鋪散開,肆意飄蕩着,這種形态讓他最為舒服,但也因着平日裏婆婆會時不時推開房門,不能攤開,他只能窩在角落裏避免被陽光曬到。

這麽一想孟春來了還是有好處的。

他聽見了腳步聲,急忙将煙霧收回來,快速躲到角落裏去,下一刻門被推開,孟春開開心心地走進來,徑直跑向阿岘:“我編了這個,送給你。”

說着遞上一個還沒自己脖子粗的花環,編得糙,還有幾根草根露在外頭沒能編進去,他卻一點兒沒覺得害羞,還試圖往阿岘最上頭放,阿岘往後飄了飄:“這麽小,怎麽放?”

“你又沒有頭,怎麽不能放?”孟春盯着他,一臉理所應當,“頂着不就行了麽?”

阿岘好一陣兒沒出聲,等婆婆端着凳子進來了,他才從煙裏分出一大縷,緩緩蓄在一起,竟然變成了手臂的形狀,他把花環戴在手腕上,又在孟春驚訝的眼神裏将手收了回去。

“你有手!”孟春喊道,“是不是還有頭,有臉?你有人型,為什麽不變出來?”

阿岘等他問完了,才慢悠悠地答:“費力氣,不想變出來。”

“婆婆!”孟春根本沒聽進去,扭頭扯開嗓子喊,“阿岘長手了!”

婆婆笑得不行,帶着孟春去洗手後開始做飯。

孟春再次回到婆婆家的時候是春末,句芒說讓他在這兒待幾天卻沒确切地說到底待多久,夏初的時候孟春還有些擔憂,怕第二天句芒或者仲春就來接他回天啓,可直到夏末他們都沒來,孟春也逐漸将天啓的事兒抛在腦後。

婆婆的身體越來越差,孟春每隔一天就得去村口給她抓藥,帶回來熬,久了以後身上都沾了股藥味,婆婆說他臭了,他說婆婆不臭就好,心底卻想,婆婆什麽時候才能好?外頭的花都快枯完了。

可婆婆一直好不起來,她睡着的日子越來越長,夏末的時候還病重了,請大夫到屋中來看,大夫又寫了張長長的藥單,上頭的字孟春一個也看不懂,只能去按着抓,回來熬給她喝掉。

她清醒的時間像白天一樣越來越短,孟春端着凳子坐在她床前守,有時候趴在床邊睡着了,再醒來時婆婆也醒了,催着他去吃飯。

阿岘用煙霧纏着飯菜端過來,孟春端着碗坐到床邊,把粥一口一口喂給她喝掉了,才去桌邊飛快将飯扒拉完。

秋季多雨,傍晚時分天邊便泛起火燒似的紅,入夜即刻下起大雨,阿岘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雨從他的身體穿過去,孟春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便站在屋檐下大聲嚷嚷:“淋雨很好玩兒嗎?”

阿岘明明沒有臉,孟春卻覺得他沖自己翻了個白眼:“不好玩兒。”

“那你在做什麽?”孟春不解。

“修煉,”阿岘告訴他,“這些草到了秋季變回逐漸枯萎,泛出死氣,我取死氣修煉方可修為大漲。”

孟春這次沒有抛出一大堆問題了。

他背對着屋中的燭光,整個人的正面都陷落進陰影裏,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擺,他挽起袖子又把衣擺往上提了提,伸出手接了滴從屋檐上滴下來的水珠,那水珠在他掌心濺開,涼得吓人。

“怎麽了?”這回輪到阿岘問問題。

孟春聽見屋子裏的咳嗽聲大了些,便關上門,不讓冷風透進去,他看不見阿岘口中的死氣,卻能看見那些草枯萎的樣貌:“婆婆是不是也要像這些草一樣,枯萎了?”

阿岘沒說話。

“哦……人不應該說枯萎,應該是死,婆婆是不是要死了?她近幾日都沒下過地,吃飯也只吃一點點,”孟春歪着頭,小聲問,“她死後,就是鬼,對嗎?”

“……嗯。”阿岘飄回了屋檐下,和他挨着。

“你過去點,好涼,”孟春往旁挪了挪,又擡頭望着天,“鬼會到地府去投胎,像草一樣,來年再長出來。如果婆婆今年死了,來年我是不是還能見到婆婆?”

阿岘停了很久,才和他說:“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孟春問。

“人投胎了,就不再是這個人,”阿岘說,“她再見到你也認不出你,會有新的日子要過……到那時你還要去纏着她嗎?她不記得你了,會覺得你煩,還會怕你。”

孟春不知道聽懂沒有,張着唇盯着天空看了會兒,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

阿岘又從煙霧裏分出手來,很用力地在孟春頭上揉了揉,他手腕上還挂着那個花環,孟春用法力做的,不會輕易損壞。

他又使勁兒揉了揉,孟春的腦袋被他揉得搖搖晃晃,雨聲也蓋不住屋裏的咳嗽聲,聽得孟春鼻子發酸,難受得很。

“你是為了死氣才來婆婆家的對不對?”孟春用力吸了吸鼻子,問。

阿岘沒說話,他用煙霧纏住孟春的手腕,另一只手繼續揉着他的頭。

孟春繼續問:“那你能不能看出來婆婆還有多久會死?”

阿岘遲疑着,告訴他:“今年冬天。”

孟春點點頭,手腕被煙霧纏着,那一小塊地方涼得厲害,頭頂也涼飕飕的,連帶着下着雨時的濕氣,渾身都涼透了,過了許久,他才說:“冬天不要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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