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冬季到來之後的某一個夜,雪鋪滿了地面,壓斷樹杈,風也吹得急。

孟春把耳朵貼在窗戶上,一雙淺色的眸子被燭火照得明亮,外頭的樹杈又斷了一根,噗地一聲悶響掉進雪堆裏,他眨了下眼睛,說:“外面的樹斷了。”

阿岘把自己凝聚成一團,團在凳子上,似乎是看了孟春一眼。

“你不出去收集死氣嗎?”孟春接着問,“不修煉了嗎?”

“冷。”阿岘說。

“你也會冷啊?”孟春頓了頓,從凳子上跳下來,幾步跑到婆婆床前,撐着窗沿看她,“婆婆冷嗎?”

婆婆沒能回上話,大抵是昏昏沉沉的,隔了好一陣兒才将眼睛眯開一條縫,看着孟春:“不冷,不冷。”

“哦,”孟春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他聽見婆婆的聲音幹巴巴的,嘴唇也幹,渾身上下像是沒有一塊舒坦的地方,他又從床邊走開,說,“我去看看藥好了沒。”

說完将門開了一個小小的縫,生怕外頭的風寒氣露透進來似的,硬是從那個縫裏把自己擠出去了。他一路小跑着到了小廚房,時間掐得正好,熄了火盛出一些來,想想又拿了個碗倒扣在上頭,怕有雪花飄進去。

出了小廚房,孟春正要往正屋走,一擡頭便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高大身影,句芒站在那裏,雪花卻落不到他身上去,孟春怔愣了下,像是忘了手裏的碗有多燙手,愣愣地喊:“句芒。”

“嗯,”句芒走過來,他接過孟春手裏的碗,說,“我來接你回天啓。”

“那婆婆怎麽辦?”孟春仰起臉看他,他有好久好久沒有見過句芒了,總覺得句芒又長高了些似的,看着費勁,費勁得他說話時嘴唇都在顫,鼻腔發酸,“婆婆生病了,不能沒人照顧的。”

句芒沒應他,端着藥碗大步朝正屋走,他步伐邁得大,孟春只好提起衣擺一路小跑着跟上去,他們停頓在屋子外頭,裏頭燭火明亮,外面風雪擾人,孟春還是聽到了阿岘那句略帶驚訝的:“您知道?”

“這有什麽不知道的……”婆婆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她的尾音都帶着虛弱的顫,聽得人心慌,“十年前,我在村口一顆菩提樹下撿到他,過了整整十年,他的樣貌一點兒改變都沒有,總得看出點兒什麽。”

阿岘沒說話,屋外的兩個人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後來我想,他是人是妖都與我無關……他心地好,耿直了些也不是什麽壞事,後來那仲春毫不遮掩地從天而降,我才知道阿枧恐怕是什麽神仙,”婆婆說得很慢,聲音一點一點地傳出來,每一句都要頓很久,“是神仙也好,去了天上有人陪他長大,可我沒想到他這麽幾日便下來尋我了。”

“……他放不下您。”阿岘說。

婆婆不說話了,隔了很久才說:“我只是想,他的年紀在神仙裏應該不算大,以後你也好,句芒大人也好,能好好兒照顧他就好了。”

阿岘想說你死後他怕是要去天啓,而我不過是一個鬼族,跟不過去,談不上照不照顧。

但話到了嘴邊沒能說出口,他從煙霧裏分出手,沒有直接握住婆婆的手,而是輕輕搭在了床沿,應聲道:“嗯,我會的。”

風又急躁地吹過來,雪花被吹得貼到孟春的臉上,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句芒低頭看他一眼,正要推門進去,衣擺忽然被孟春拉住了。

“你把我變大好不好?”孟春說,“我應該長不到你這麽高,長到我十幾歲的模樣就行了。”

說完還頓了下,低着頭小聲問:“能不能變啊?”

句芒點點頭,彎下腰來,一手托着藥碗,另一只手的指尖有綠光浮動,輕輕點在孟春頭頂,他的身體逐漸長高,身上的衣物也跟着長大,眨眼兒間便成了個十五六歲左右的模樣。

周遭沒銅鏡,孟春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但總歸是長高長大了,他伸手從句芒手裏接過藥,問:“你不要進來好不好?你進來,婆婆就……就明白了。”

句芒點點頭,或許是想說什麽,那口氣提起來也沒能醞釀成句子說出口,最後只擡手拍拍他的肩膀,說:“生死有命。”

孟春端着藥進了屋。

阿岘似乎是瞥見了那個有些陌生的身影,突然推門進來,他立刻将煙霧散開,擺出攻擊的陣仗,孟春往後退了步,扯着嘴角笑:“是我,是我,別打我。”

“……阿枧?”阿岘的聲音帶着疑惑。

“嗯!是我。”孟春猛地一點頭,手裏的藥都要蕩出來幾滴,他這會兒才發現藥還是滾燙的,在句芒手裏壓根兒沒涼下去一丁點兒,他快步走到床邊,坐下時有些不适應地愣了下,又低聲說,“婆婆來喝藥。”

婆婆似乎是覺得這聲音不大對,頓了許久才睜開眼睛,看着他,沒說話。

孟春也不說話,他有些緊張地托着碗,腳趾都抓緊了,小聲說:“難道阿枧長大了不好看了?”

婆婆這才笑出來,她眼眶一下子紅了,想擡手壓一壓卻沒什麽力氣,便笑,笑得眼眶都濕起來:“好看,我們阿枧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孩兒,長大了也是最好看的。”

“長大了也是最好看的小孩兒,”孟春舒了口氣,将藥碗放到旁邊,扶着婆婆坐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婆婆的臉色似乎比他去盛藥之前好了許多,“婆婆來喝藥。”

阿岘飄到一旁,餘光瞥見屋外似乎有個人影,高大得眼熟,頓時明白了。

婆婆坐起來後小口小口将藥喝完,臉色似乎又好了不少,連嘴角的笑意都更深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孟春看,還點點頭:“長這樣,以後定是能讨個好媳婦的。”

“不讨媳婦,有婆婆和阿岘就夠了,”孟春搖搖頭,他長大以後頭發也長了不少,光是這麽一搖頭便從肩上滑下來好幾縷,“讨個媳婦來做什麽?”

婆婆還是笑,笑他個子長大了,腦子裏想的還是小孩兒那一套,說不清也解釋不明白,幹脆不和他說這個。

可此時此刻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阿岘看見婆婆身上那抹死氣愈發濃重,漾開令人恐懼的黑,他怔愣了會兒,飄過去,分出手來推了推孟春,一縷煙霧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答應她。”

孟春卻渾身都僵住了,他擡起頭看着婆婆,方才分明好起來的臉色瞬間垮了下去,瞳孔也逐漸沒了光彩,他根本聽不清阿岘在說什麽了,他當自己還是那個四五歲的小孩兒,張開胳膊摟住婆婆,喉嚨裏有好多話說不出來。

窗外的雪終于停住了,句芒蹲在屋檐下,看着黑白無常自地底冒出,沖他躬了躬身子:“句芒大人。”

“等會兒,”句芒沒看他們,“先別去勾魂。”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這……”

“無事,稍等片刻而已,”句芒盯着那片最後落下的雪花,飄飄蕩蕩落到折斷的樹杈上,“閻王怪罪,就說是我讓等的。”

“婆婆多看看我,”孟春抓着她的手,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哽了又哽,好一會兒才說出下一句,“阿枧長大了,看看,你看看。”

婆婆頓了半晌,才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出來的話都成了氣音:“……好,長大了,好……”

孟春瞪大了眼睛,深吸口氣,看着她眼底徹底沒了光,只覺得世間都安靜了,手裏握着的手沒了力氣,孟春再次把她攥緊,小聲說:“婆婆不死好不好?”

這次再也沒人應他。

黑白無常穿門而入,見了孟春先是一愣,又行禮:“孟春神君。”

孟春沒理他們,他看見婆婆身體裏又坐起來一個婆婆,有些透明,雙眼無神地坐起來,穿過孟春的身體坐起來,又擡眼看着黑白無常。

人剛死,魂魄離體時是沒意識的,孟春看着她站起來,受了勾魂鎖的吸引一步一步朝着黑白無常走過去,手擡起來,想抓住她的手,卻從她的掌心裏穿了過去。

即将落下之時又被旁邊的人握住,孟春一怔,順着那只手看上去,是個不認識的人,他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問:“……是阿岘嗎?”

阿岘點點頭,握緊了他的手,不說一個字。

孟春也不說話了,他反握住阿岘,看黑白無常将婆婆的魂魄收進勾魂鎖內,逐漸沒了身影。

句芒在這時候走進來,視線在阿岘身上頓了頓,扭頭和孟春說:“将婆婆葬了,我們回去吧。”

最後是将婆婆葬在了小院裏。

孟春在她墳前種滿了花,又和阿岘一起編了個花環放在那裏,直到天将亮了,孟春才回過神,看着已經化了人型整整一夜的阿岘:“你之後要去哪裏?”

不等阿岘說話,他又說:“你跟我回天啓好不好?”

“……好,”阿岘點點頭,“好。”

孟春深吸了口氣,跪下來給婆婆磕頭,直到額頭磕在地上了,他才覺得眼眶裏有什麽東西流出來,大顆大顆地滴在雪面上,擡起頭阿岘在看他,他頓了頓,摸着額頭說:“磕痛了。”

“別憋着,”阿岘說,“想哭哭就是了。”

孟春搖搖頭:“不哭。”

阿岘嘴唇張開幾次都沒能說出什麽,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在天亮前随着孟春一起上天啓,天啓雖也有光亮,卻對鬼族無害,他們并肩站在一朵雲上,朝着句芒帶領的方向飛去。

直到離地面很遠了,阿岘才擡起頭,手在孟春頭上用力地揉了下:“這裏很遠了,地上看不到。”

他話音剛落,孟春的眼淚便掉了下來,一顆接着一顆,止不住地落,他扭頭很用力地抱住阿岘,把眼睛壓在他肩膀上,哭得無聲無息,呼吸時卻帶起胸腔裏揣的難過一起,發出無力的低吼。

他們穿過界梯,旁邊一塊石碑,上面刻着兩個字:天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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