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冥界之內原本昏暗的天空像染了層血,修為低潛的魂飄不安地蕩在天空中,地面的黃沙被飓風卷起,整個冥界都隐隐彌漫着一股血腥味。
孟春不是第一次踏足冥界,他沿着泛黑的界階一步一步走下來,搖搖晃晃的,随時都會倒下去一樣。他走過的地方都沾了血,淮玉在旁邊要扶他,他擺擺手,問:“阿岘在哪?”
“他在木屋旁……”淮玉哽咽道,“原本我是找他說事,還沒聊上兩句,他忽然就……”
後面的話孟春沒聽太清。
他渾身都是水柱貫穿後的窟窿,神力在體內瘋狂運轉填補傷口,手腳都有些無力,孟春順着淮玉所走的方向望過去,那是一片荒蕪的土地,一座不大的木屋,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土坑。
阿岘倒在土坑旁,四周都是黑紅的血,他像孟春那樣,渾身多出來好多窟窿,衣服破破爛爛的,胸口有一個巨大的傷口,隔得太遠看不太出究竟是從什麽地方傷到的,但從界階邊走到木屋旁,阿岘沒有動一下。
真的死了嗎?
鬼族,已經修成鬼王的鬼族,就這樣死了嗎?
因為他救了人,所以阿岘死了?
天道難違,竟是如此難以抵抗且不公平的東西嗎?
孟春眯縫起眼睛,聳起肩膀蹭掉已經流到眼皮上的血,再睜開眼時眼睛酸痛得快要睜不開了。
淮玉掩面蹲在一旁痛哭,孟春呆愣愣地走過去,蹲在阿岘身邊,手捂住他胸口的傷,又想捂住他渾身淌出血的部位,但傷口太多了,他只有兩只手,能護住的地方還不如他的傷口加起來大。
阿岘還睜着眼睛,瞳孔無神,連眼眶裏蓄起來,未落下的,都是黑紅的血。
孟春怔愣地看着他的臉,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麽反應,他從聽見阿岘死了的那一刻起腦子裏就是空白的,除了一開始冒出來的那一丁點兒疑惑外什麽都沒了,視線收集到的,沒有辦法落進腦子裏,加以思考,他甚至不敢往後退。
旁邊的土坑中的似乎有什麽東西緩慢地升了起來,被風吹走的柳絮那樣打着旋兒,輕飄飄地落到孟春的腳邊。
那是一團細小微弱的光,落到孟春腳邊便立刻消失,不見蹤影,孟春盯着阿岘的臉,猛地回過神,他這時候才将手從阿岘傷口上挪開,去摸他的臉,脈搏,心跳,他的動作逐漸急躁,指尖有控制不住的神力溢出,往阿岘的身體裏湧。
但他們功法不同根,怎麽可能以孟春的神力去換阿岘一命。
孟春看着那些綠光被排斥出體內,阿岘的魂魄逐漸消散,他耳畔的嗡鳴聲驟然停止,整個世界都靜下來。
“不,不死,”孟春伸出手去抓那些消散在空氣中的魂魄,他瞪大了眼睛,無措而慌亂地将手舉高,在空中抓握幾次也握不住什麽,“不能死,不能……”
鬼族的死便是灰飛煙滅,再無轉生投胎的可能,阿岘已有小半個身子都消散了,他不能像婆婆那樣,再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世界上只有一個阿岘。
孟春再也發不出聲音,手也垂下來,重重地錘在了一旁,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渾身的血都灼燒一樣燙,燙得他無法呼吸。
阿岘死了。
他想。
是我害了他。
邱岘是被人掐醒的。
有誰十分用力地掐着他的胳膊,指甲摳進肉裏那般用力,疼得他倒抽一口氣,随後睜開了眼睛。
紫藤花樹上不知道哪來的一滴水,剛好滴在邱岘臉上,他的視線隔了一會兒才重新聚焦,胳膊上的手松開了,邱岘看過去,是陸柯詞跪坐在他身邊,手還沒收回去,滿臉都是眼淚的看着他。
邱岘的腦子裏還有些混亂,他坐起來,紫藤花瓣掉得到處都是,陸柯詞的視線死死地落在他身上,微微張開的唇有些發抖。
“死的是我,不是你,”邱岘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虛握幾下,還是有些無力,“……竟然是我?”
不應該問的。
邱岘想。
但他想不通。
他一直以為死掉的人是陸柯詞,有魂魄被陸樸懷保護下來轉世成人,而自己不過是因為某些事情被清除了記憶,重新修煉,直到他們重新相遇。
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
邱岘……阿岘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死了。
鬼族不能投胎,不應當能轉世重生,那現在的自己是什麽?從哪裏來的?
邱岘盯着自己手掌的掌紋,又虛握幾次,來不及多想陸柯詞便伸手,兩只手緊緊攥着他的手,聲音帶了很重的鼻音。
“對不起。”他說,“我……不應該,不能,不能這樣,死的不應該是你……”
邱岘任由他握着,心中一團亂麻,但擡眼時看見陸柯詞哭了,他哭得那樣難過,像是要把記憶裏沒有訴說完全的悲痛都哭出來一樣,眼淚斷了線一顆接着一顆從眼眶裏滾落,邱岘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柯詞卻一直在哭,他哭得太難過了,連邱岘都覺得不尋常,他頓了片刻,擡手摸了摸陸柯詞的臉,輕聲問:“你是不是想起來了什麽?”
陸柯詞一怔,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
“你想起來了,在我……死之後的事情,在我死之後,還有很多事情,對嗎?”邱岘盡量緩和了語氣,問他,“你想起來了多少?”
陸柯詞猶豫着沒說話,他眼眶和鼻尖都是紅的,情緒牽扯到六芒星,帶動識海和魂域,連邱岘都有些難過。
很快邱岘便察覺到這份難過并非只是從魂域傳來的,是他自己,從心底漫開的一種絕望似的悲哀。
“我們,先去找炙停,”陸柯詞很用力地吸了下鼻子,“先找炙停,好不好?”
“你想起來了多少?”邱岘又問了一次,他頓了頓,又說,“如果牽扯到你不想說的,那就不說,我只是想知道我是怎麽複活的。”
陸柯詞還是不肯說,他抿着唇,過了很久才說:“我保下了你的殘魂,讓你重生了,重生之後……你便沒有記憶。”
邱岘看着他的眼睛,良久,點點頭,不再多問了。
他撐着樹一點一點站起來,看着這熟悉的場景,又扭過頭,看到河岸旁的木屋,淺淺地抽了口氣:“我們去找炙停吧,還有你師父和師叔他們,都要找到。”
你師父。
邱岘向來都是順着陸柯詞直接叫師父的,突然在前頭加了個你字,陸柯詞愣了許久,才擡起手臂一抹眼淚站起來,跟在邱岘身後慢慢地走。
走出這片地方後依舊是巨大的沙漠,望不見邊,也無路可尋。
陸柯詞一言不發地跟在邱岘身後,眼眶又澀又疼,他的視線從邱岘的背後挪到自己的腳尖,最後擡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輕聲道:“我全部都想起來了。”
邱岘沒有停下,他似乎感受到了炙停的氣息,也沒有心思停下,用膝蓋想也能看出來陸柯詞那副表情就是全都想起來,?但不知道顧及着什麽,一個字都不肯說。
炙停的氣息一會兒虛弱一會兒變強,像是靠得很近,又被拉扯着變遠一樣,邱岘皺起眉,正準備調用起身體裏所剩無幾的法力去探查時,陸柯詞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知道,怎麽說,”陸柯詞低聲道,“怎麽說呢……怎麽說呢,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好事,全都遭透了,壞壞的,我要怎麽說呢?”
炙停的氣息驟然消失,沙漠的天空陰暗下來,不多時整片天空變成了夜空,湖藍色的天,有星河挂在上面,邱岘扭頭看着他,嘴唇動了幾次,最後的語氣也沒多嚴肅:“你不知道怎麽說,我問,你答,行不行?”
“……好。”陸柯詞點點頭。
“迄今為止,我們所看到的記憶都是忽然出現的,你的記憶有六芒星,有陣法內的五行石提供給你,”邱岘自己都覺得這個猜想有些可笑,“我的記憶全都是由六芒星提供,但這次,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副景象,是創造這個地方的人要我們看到的。”
“是的。”陸柯詞大概猜到了他要說什麽,扯扯嘴角。
“但是你看到的卻比我多,為什麽?”邱岘深吸了一口氣,“我的記憶被人清洗過,但清洗過的記憶不應該……在我們的六芒星亮起一個角之前,不應該有什麽既視感。”
但他在忘川下游那次,在雙星鑒還未亮起之前便看着陸柯詞身上出現了孟春的影子。
如果是清洗的記憶,不應該是這樣。
是有人将他的記憶封存了,而封存的那個人法力逐漸虛弱,才會讓他在那麽早的時候就看出孟春的既視感來。
“所以我想,是誰封住了我的記憶,”邱岘問,“是誰?”
陸柯詞攥緊了自己的手腕,手指在手鏈上摩挲不停,他眯縫起眼睛,視線越過邱岘,看向他身後那片星河,過了許久,他才輕聲說:“是我。”
邱岘雖然有這個猜想,但聽他說出口時還是不可思議般扯了扯嘴角,接着他的尾音問出來:“為什麽?”
“因為……全是些不好的事情,”陸柯詞垂眸,搖搖頭,道,“你那時候還在修煉,想起來,會走火入魔。”
“那現在你也不讓我想起來?”邱岘看着他,“事到如今,有什麽好瞞的?”
“不是的,不是瞞你,”陸柯詞還是搖頭,“我想,等從這裏出去後再告訴你,會不會比較好?”
“不會,”邱岘說,“我現在就要知道。”
而且幕後那人或許沒想到他的記憶被封存,或者是想到了,反正需要邱岘一起回想起所有的記憶,定是因為邱岘的記憶裏藏了能恢複孟春所有神力的方法。
他在賭,邱岘也必須賭。
更何況邱岘還有朱雀早就要他去取的東西,還有一手底牌。
但在亮出底牌之前,他要先想起自己究竟遺忘了什麽,才能判斷朱雀他們所說是否屬實,底牌能不能用。
陸柯詞又怔愣了許久,才咬緊牙,抓過邱岘的手,點點頭,說:“好。”
他将邱岘的手腕翻轉過來,和自己手腕上的六芒星貼在一起,識海與魂域中第五個角驟然亮起,邱岘又聽見陸柯詞十分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魂魄已散,怎麽救,救不了了!”仲春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冥界,他拽着孟春的手,把他往旁拖,“你在這裏守着做什麽,渾身是傷,還不快随我回天啓療傷!”
孟春還守在土坑旁,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守了多少天了,或許過去了很久,或許只是一瞬。
鬼王的魂魄已散,但內丹還在,要再過三天才能完全散去,孟春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救他的方法,他眼睜睜看着阿岘的屍體散去,融進空氣裏,從此世間再也尋不到半點他的蹤跡。
阿岘随他去了人界,又跟他去天啓,做什麽都答應,說什麽都說好,沒問題,話不多,但陪着他……
他們從出生之時便是一體。
只是自己忘了。
為什麽會忘?為什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情?
他們是一體的。
孟春忽然瞪大了眼睛。
是啊,他們是一體的。
“還有救,”孟春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就這麽去觸碰那顆黑紅色的內丹,仲春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孟春周遭忽然彈開一抹強大的結界,将仲春隔絕在了外頭,他喃喃道,“怎麽會沒救……還有救……”
他一手握着內丹,完全不同的功法侵蝕着他的手,片刻間右手便沒了血肉,成了白骨,孟春怔愣了下,又将內丹放下,就着那只只剩下白骨的手臂捅進自己的腹部,他像是丢了痛覺,連瞳孔裏也黯淡無光,喉嚨裏卻不可抑制地發出一聲悶哼。
“孟春!”仲春怒吼一聲,擊碎了結界,再撲進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孟春手用力一握,随後往外扯開,撕碎了自己的魂魄,以魂魄裹住內丹,創造了一個重新孕育魂魄的天地。
內丹還有幾分排斥神力,卻在下一刻運轉起來,連帶着孟春那分離出去的神魂都變成黑紅色。
仲春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幾步沖過來顫着手摟他:“是不是傻……是不是傻的啊,孟春,你神魂不全,真的回不了天啓了啊……”
孟春卻看見那神魂裹出的一小方天地裏,內丹之上再度生出一縷小小的魂魄來。
阿枧的阿岘只有一個,不能讓他沒了。
“你看,”孟春說,“是有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