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孟春愣了半晌,才重新對上了句芒的眼睛,他察覺到手腕上的手钏緊了緊,早已充滿五個顏色的寶石的光驟然淡下來,孟春忽然有些手腳發軟。
“你在這裏幹什麽?”句芒擡手拉過他的胳膊就要把人往回帶,“跟我回去。”
“人界,人界上方有水球,哪來的?”孟春往後退了一步,句芒用的力氣卻比他想象的還要大,他被強行帶着走了幾步,“有人要水淹四方,你不管嗎?”
句芒沒說話。
他的視線從孟春的手腕一點點往上,最後落在他的眼睛上,像是看透了那雙眼睛深處暗藏了許多的情感,句芒忽然想起來孟春和天啓界中的古神、神族,都不一樣。
其餘神族生在天啓,自幼學習許多的事件,看多了人族的貪心也見識了他們的善良美好之時,但孟春不一樣,他遇到的都是好人,對他極好的人。
像季春說的,他太天真了。
他不知降生之時,亦不知何時會歸去。
句芒輕輕嘆了口氣,道:“天道之事,我們摻和不了。”
“天道?”孟春看着他,“人族怎麽會惹來天道?”
見句芒不回話,孟春便自己猜想,想來想去只能将事情定點在前幾天那邪修的事兒上。
但那天空中的水球碩大無比,人界中所有的河流和海洋都開始上漲,此遭定是要淹沒大半個人界的。
處置一些邪修,至于讓大半個人界走遭殃?
句芒像是看穿了他所想,擡手讓周遭護衛都走開了,才開口:“你知不知道這些邪修做了什麽?”
“提取孩子們的靈根為己所用,”孟春道,“別的不知道。”
“他們……還将靈根注入到妖怪、魔物等活着的東西上,甚至連樹木都不肯放過,”句芒低聲道,“若是這樣我和玄冥便可處置了,偏偏他們又建了什麽教派,裏面有數不清的孩子,只要是有靈根的孩子,都在那裏。”
孟春頓了頓,沒能說上話。
“他們想成仙想瘋了,便是沒靈根的人,聽了他們的話也會到處抓些孩子來,妖怪也被捕獲,如今人界處處是他們的眼線……”
句芒話沒說完,孟春便打斷了他:“可即便是再多的人被蠱惑,我們也能救,只要找到源頭鏟除,破壞他們一整個計劃,便是能救的。”
“可天道看不過去,”句芒道,“他們禍害到人妖魔三界,就算是我們鏟除了源頭,那些被蠱惑的人怎麽辦?總會出現第二個源頭的。”
“那就任由他們被淹死嗎?”孟春有些激動了,他攥緊了袖擺,“那些沒有被蠱惑,根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呢?”
句芒似乎也想過這個問題,他在孟春說完之後猶豫了一瞬,随即答道:“天道降罰,定是要将所有有關系的人統統消除。”
“所有?”孟春蹙緊了眉毛,不可置信地問,“什麽叫所有?”
“與源頭有聯系的人,與被蠱惑的人有聯系的人,”句芒答,“千絲萬縷,一個都不會放過。”
所以才引水淹四方,數量太多,天道只知震怒,不會去細分哪些無辜,哪些有罪,哪怕不知情,在天道眼裏,他們有聯系,便是知情。
孟春不說話了,他攥着袖擺的手輕輕松開,句芒将他的小動作看進眼裏,只當他是放棄了争辯,擡起手正要将他從界階邊拽回來時,孟春忽然一扭頭,直沖下了界階。
他往下落得極快,是學了句芒那招不走界階,從旁墜落,他聽見身後還有極重的風聲,想也不用想是句芒追着下來了,而句芒的速度顯然比他更快,還不等孟春落到天庭下方,句芒便捉住了他。
“你幹什麽?”句芒的聲音從未像這次一樣嚴肅低沉,每一個字都砸在孟春心口似的,“天道乃世間萬物遵循之道,不可違。”
“若天道不公呢?”孟春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來,一字一頓道,“天道不公,便由他不公嗎?”
他已經聽見了天庭之下那水球破開的聲音,水柱從天而落,驚得人界慘叫聲此起彼伏,孟春急躁道:“旁人有什麽錯,同他們一起受罰?”
“天道必定要将這件事徹底消除幹淨,”句芒低聲道,“一點殘餘都不能留,否則後患無窮。”
人界又傳來轟隆幾聲,孟春急得又往後退了幾步,幾乎是吼出來:“天道要水淹四方,四方之內又有多少妖獸人類,全都要死,憑什麽?天道不公,不該由他不公!而且婆婆,楓菁是知曉此事的,可她是被害的,也要死嗎?為什麽?!”
“孟春!你是神族,是牽扯着我們整個天啓界的命的!”句芒忍無可忍,他見孟春要去的心太過堅決,只能搬出最後一句話來壓他,“天道察覺你下界阻攔,定會連帶着整個天啓界……”
“那我不當什麽神族了,”孟春擡手将手腕上的手钏捋下來,上面五顆寶石驟然失去神采,句芒怔住了,孟春輕聲道,“我原本也不覺得……我是什麽神族。”
“我養你數百年,教你法術,給你住處,你說不當便不當了?”句芒氣急了,攥着那手钏又要往孟春手上套,“只身抵抗天道,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嗎?就算你活下來了,你當天道是傻的,不會再給予你報複嗎?!”
孟春說不出什麽叫句芒和他一起去的鬼話。
句芒算是古神,若是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天道怕是會降下比水淹更恐怖的懲罰來壓垮整個天啓界,沒必要因為他一個人而扯垮整個種族。
人界也是這樣。
不能因為一些犯錯的人,就由着天道瞎來。
他們不肯去,是因為不能去。
孟春明白過來,便對句芒生不起氣了。
手钏已取,句芒随時可以消掉他的神籍,讓他與神族斷開聯系,保得天啓安然無恙。
“哪怕是為了楓菁,我也要救,”孟春沒有接住那串手钏,它掉在了地上,天庭的地面被其中的神力砸出凹痕,孟春将腰間的珠子取下,一把油紙傘出現在手中,他頓了頓,道,“對不起,句芒,對不起。”
句芒怔愣片刻,彎下腰撿起那串手钏,抿着唇不再開口,也不再看向孟春。
直到孟春再次往下落去,穿過天庭的那一剎那,他才擡起眸,看過去,只看見了那一抹消散在雲層中的淺綠。
人界早已遭了洪災,人們爬到屋頂,山坡,動物與妖獸死傷無數,蹲在樹上瑟瑟發抖。
天空陰沉得像是随時都要垮下來,孟春撐着傘,調動起神力,找了塊極高的地方生出無數棵巨大的菩提樹,樹幹中央空出一個碩大的樹洞,菩提氣根又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将那些沒有靈力的人都卷起來,救到樹洞之內,天道似乎有所察覺,那水球停止了流淌,破開的那個口子直直沖向了孟春所在的方向。
孟春腳尖一用力,向旁飛出去數千米遠,那口子随着他的挪動而移動,幽黑的水球之中似乎有一雙猩紅的眼睛在盯着他。
沒人見過天道長什麽樣子,也無人知曉天道究竟是什麽東西,而孟春見了那猩紅的眼睛,只覺得發恘,莫名的威壓壓得他連呼吸都快忘了。
“……神族孟春?”有聲音隐隐從水球之後傳來,“你要做什麽,阻止我?”
“不是神族,”孟春将袖子撸起來,給他看,手腕上沒有手钏,他一字一頓道,“是阿枧。”
“哦?”那聲音似乎覺得他有趣,“你沒有否認我的後一個問題,便是肯定了?”
“你不公平,做事不動腦子,”孟春拎着傘道,“定是要阻止的。”
那聲音不答話了,過了許久,才帶了絲笑意:“你說我不公,那如何才算公平?你怎知你救的那些人全是好人?”
“好與壞本就不該由你這種人來評判!”孟春大聲喝道,“阻止你後,我自會判斷!”
水球驟然膨脹了幾倍,那聲音中的笑意愈發明顯,他道:“好,我許久沒遇上過敢來阻止我的家夥了,你若是能攔下我,此事便聽你一言!”
話音剛落,水球口子裏驟然噴出無數的水柱,幾縷飛向大地,幾縷速度快得如風般沖孟春襲來,孟春從未見過如此快速又無太大明顯波動的攻擊,等回過神時,胳膊和傘已經一起掉在了地上。
那水柱如刀般削掉了他的整條胳膊,血将地面染紅,孟春直到水柱再一次襲來時才回過神,單手撿起傘,撐開擋住水柱,他咬緊唇,試圖轉移一些痛覺,神力才飛速修補他的手,那條被削去的胳膊試圖飛回他的身上,水柱卻分出一縷,沖着胳膊襲去。
那胳膊在剎那間變成無數根雜草,融進水中,順着水流淌到最前方,一瞬之間撲回孟春的肩下,胳膊被補全,孟春立刻換了只手,另一只手在身前快速掐出一道訣,無數藤蔓自空中漲開,綠光從傘骨之上迸發,只瞬間便擋住了那些水柱。
他用藤蔓編了密不透風的網擋在此處,又飛身到襲擊人界大地的水柱旁,想如法炮制般弄出藤蔓網來,下一刻那邊的藤蔓網被擊碎,那是他的神力做出來的東西,剎那間碎開,孟春只覺得渾身的骨肉都在痛。
這樣不行。
這樣他是被那天道牽引着走,此時是兩道水柱,等會兒便是三道,四道,這還能怎麽防?
孟春怔愣片刻,看見那些菩提樹氣根已抓了不少人進去躲藏,心生一計。
他甩開那些水柱,任由他們追在自己身後的同時飛速沖着那個水球沖去,手中的傘凝聚了近乎全身的力量,傘骨之上的綠光愈發刺眼,越是靠近,水球旁的小水柱便越多,拍在臉上便刺進肌膚內,它們捂住孟春的口鼻,又往他手臂腿上的骨頭鑽,更有無數的水珠順着他的唇縫鑽進身體裏,從他體內炸開。
孟春像是沒了痛覺,渾身都發麻,渾身都在淌血,骨頭碎開又被他用神力愈合,內髒破裂也用神力修補,同時他也蓄力,終于飛到了水珠的前方。
身後那些水柱像是不會襲擊了,定在原地,像是被什麽東西禁锢住了似的,孟春來不及多顧慮那些,他一擡眼,便對上了水珠內那通紅的雙眼。
“你是天道,行正義之道,”孟春一張口,口中的血便淌下來,他往旁啐了一口,握劍似的握住傘柄,猛地刺進去,“若是不公,定會遭罰!”
傘猛地刺進了水球之中,整個水球炸裂開來,水柱噴湧而出,穿透了孟春的身體,有一縷正中他的眉心,穿透整個腦袋,血留不止,他渾身都被水柱穿透了。
孟春滴落下的那些血在水球炸開的那一瞬間變成無數的藤蔓,織成一張幾乎蓋住整片天空的網,一滴水都沒有滴落到地面上。
孟春眼睛失了神采,本能卻用所剩無力的神力填補着傷口,等頭上的傷口被填好後,将傘抽出,往後退了兩步,沙啞卻铿锵道:“你輸了。”
天邊終于扯出一絲亮光,那猩紅的眼睛像是笑了,也不惱,直呼有趣,他将全部的水都撤開,如他所言那般,聽孟春一言,放過那些沒有法力的人,但如若那些人有一點再碰邪修的念頭,孟春與所有的人都将遭受更重的懲罰。
天道留下最後一句話便消散而去,孟春渾身是血,立于空中,側目看着天空之上剛升起的太陽。
太陽自扶桑樹上升起,由句芒管控。
孟春深深喘了口氣,整個人自空中墜落,重重砸進地面裏,腦海裏有些很奇怪的記憶冒了出來。
天空之上的祥雲籠罩,如日出那般耀眼,有神水滴入樹中,樹生神魂,神樹旁又……又生出了一縷,小小的,虛弱的魂魄。
他靠在自己身下,吸取地面的死氣修煉,逐漸能說話了,自己不能應他,便垂下樹枝樹葉同他玩兒。
那魂魄好玩兒,黏人,卻又溫柔,溫柔得不像冥界所生之物。
那縷魂魄是誰?
孟春翻了個身,眼前一片模糊,他看見有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朝着自己跑來,那人自己方才才見過,是淮玉……淮玉。
她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什麽,滿臉是淚,孟春隔了許久才聽見她喊:“阿岘……阿岘……”
阿岘。
是阿岘。
那縷魂魄是阿岘,他追着自己去了人界,所以才會在婆婆家遇到他。
孟春瞪大了眼睛,腦袋撐起來,僵硬地擡起眸看着淮玉:“……你說什麽?”
“阿岘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渾身是血,”淮玉哽咽着,說出的句子碎得聽不出音,“爆體而亡。”
孟春又重重地跌回了地上。
“就算你活下來了,你當天道是傻的,不會再給予你報複嗎?!”
句芒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孟春怔愣地看着明亮的天空,心髒之內忽的疼得厲害,猛地翻過身,嘔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