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圍有淅瀝的水聲,洞口通天,晨曦的光傾瀉下來,落在山洞中央的石床上,四周氤氲着薄薄水汽,如飄渺的煙霧籠罩着安詳睡去的女子,确切來說她只有一半的人身,腰眼往下皆是盤根錯節的藤蔓,附着在石床的邊緣已近枯朽,水滴聲就那裏來的。
那實在是一副讓人不忍的景象,她還活着,只不過似乎失去了意識,輕輕地在發抖,始終不肯閉眼逝去。
周圍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都在屏住呼吸看向她,平湖似的雙眸,将山洞中僅有的光亮都收進來盛在眼裏,生動的近乎迷幻,可惜僅有這麽一瞬便黯淡了,睫毛顫動了一下,她的眼角漫出一滴灼熱的淚。
跪拜在最近側的是個須發皆白老翁,他枯朽的手指上前探了下女子的鼻息,嗟嘆道:“藤妖一脈根枯而不可活,她強渡雷劫,又傷及人命,真是麻煩哪……”
周圍的伏地跪着其他人皆悲恸不已,以淚掩面,凄凄慘慘。
唯有一人從始至終幾乎無動于衷,黑袍加身,站立在石床近前,巨大的鬥篷遮掩了其面容,無風無浪的吐出一句:“你們方才說聽到雷聲就趕了過去,看見她在暗河下游現了原身?”
“是,我等親眼所見。”旁側的小妖戰戰兢兢回道。
“仙翁不必勉強,随她去吧”他冷聲道。
一時間洞內消寂無聲。
白發老翁似乎心有不忍:“可這畢竟是你親手選的靈姬啊,妖族不可無後,容我再想想辦法……”
那人幽幽的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她會為了靈姬的身份,冒然的去應雷劫,實在是蠢得可憐。”
“小蘇再怎麽說也是為了你呀……”
“既然這樣,她的傷就有勞仙翁了。”他步履不停,顯然是無意與對方做言語糾纏:“族中還有要事,我先去看看——雲澤,你候在這裏等仙翁收拾妥當,帶他來殿裏議事。”
老翁嗔目結舌的注視着黑袍男子離去的背影,指了半晌掙出幾個字:“這狼崽子遲早要把老夫氣死!”
正氣着,一個半大的毛小子突然柱子一樣戳到他面前,愣頭愣腦道:“仙翁,咱們還有多久走?”
“滾——”
“哦”少年人言出必行,腳已經邁出一大步。
“回來!”老翁面色鐵青,一口氣吸上來又洩下去:“罷了,我也懶得管你們的閑事,給宮主準備化祭吧……”
怎麽……怎麽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古三通心裏打了個突,迷迷糊糊的聽了一陣,以為只要再多等一會,就可以順坡下驢的醒來,誰知這小老頭放棄的如此之快?!顧不上那麽多了,靠人不如靠己……
“啪”仙翁枯朽的手掌突然被抓住,接着是袖子,順着來處看過去是一張煞白的臉,她輕飄飄的說道:“別走,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巍巍千層雪,靈界的總壇設在天崇山巅,終年霧霭蒸騰缭繞,從上可俯瞰整個妖族疆土,總有些高處不勝寒的幽寂。
獸族都有自圈領地的習性,分大小三十六座山頭盤踞在暗河兩側,各自為安,要是按照以往各族安樂養生的習性,若非動辄根基的大事,是萬萬不會冒着風雪聚集在這冷冷清清的大殿之中的,可偏偏今日尤為隆重。
“各位頭領稍安勿躁,君上就快到了。”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周旋于衆人之間,溫和有禮,不卑不亢的勸慰道。
“喝的都快尿出來了,君上是腿軟住在花陽宮了嗎?”
“都等了這麽久了,我們今日來就是要個交代!”
“……”
殿中攪成了一鍋粥,衆口紛纭,哀聲哉道。
淮焰在側殿門前扶了下額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邁出千斤重的步子。
“君上!”
“君上!”
“君上,你可算了來了?!”
一聲賽一聲高,這是要唱起來還是怎麽着?淮焰在心裏默默地腹诽了一句,還是正兒八經的開了口。
“各位頭領想必都是為了族中要事而來的吧,不急,坐着說。”
他腳不點地,徑直走向了正殿為首的位子,衆人這才心中稍安的落了座。
“老規矩,先從鼠族開始,挨着來。寒玉,你在旁邊記一下,免得我一會又忘了。”
“知道了。”
方才風輕雲淡勸慰衆人的那位清俊的後生,應了句吩咐,立刻站到了他旁側。
鼠族一脈向來精打細算,新上任的王更是将這一點發揮到極致:“聽聞幾日後就要向天境獻祭,
我族去年因山中漫水已經折損過半,實在沒有什麽拿的出手的東西了,還望君上體諒。”
“嗯,既然這樣,今年你們就好好将養。”淮焰還算和氣的答應道。
“下一個。”寒玉跟聲道。
第二位要憨厚多了,甕聲甕氣的湊上前來:“君上,我們初冬要存的糧還差一大截,能不能從別
的族找些人手來幫忙,我也叫不動他們……”
“知道了,回頭讓雲澤給你找幾個幫手。”
“謝謝君上。”
“……”
淮焰樁樁件件的聽到一半,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臉色也越來越陰沉,暗自瞪向寒玉,以眼神示意“你居然敢讓我為了這些破事趕回來,是不是活得不爽利?”
寒玉感到了後脊背發麻,索性拒不回頭。
不過接下來的事即刻打破了沉郁的氛圍,甚至有些猝不及防。
“君上,容蘇如今到底死沒死?!”狐族多美人,來得正是個嬌俏的新婦,站在殿前正是字字泣血:“我初嫁狐族與丈夫恩愛不移,誰料他被那藤妖迷了心竅,連元丹都拱手相送,現在生生讓我守了活寡,我恨不得現在就去殺了那個賤人!”
她一字一顫,差點掐死懷裏的已經褪成原身的狐族丈夫。
狐族居然還會栽給其他妖族的媚術,實在是稀罕之極,寒玉終于挺直腰板在紙上重重記了一筆。
“你說容蘇竊你丈夫內丹,可有憑據?”
“憑據,呵!“狐妖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輕嘲了一聲,随即目眦欲裂的指控道:“君上身居高位恐怕不知道我們各族的遭遇,現如今三十六座山頭但凡是能喘氣的獸王,有一個算一個就沒有她收不服的,只因為她是個活了一萬歲的老妖婆,我殺不了她,否則她還能茍延殘喘活到如今!”
說到此時,殿中各族似乎燃起了極大地共鳴,一時間群情激奮。
“如今已經證據确鑿,若還是放任她肆意妄為,山中各族可還有安生日子可活?”
“君上難道不記得去年神祭時她說的話了嗎?啧啧啧……實在是無恥至極,那妖婦眼中可還有君上,可還有天神?!”
“……”
好嘛,原來今日殿中這麽熱鬧,都是為了打聽那藤妖的死訊?不早也不晚,就單單挑着她應完雷劫的日子前來告狀?
淮焰忽覺頭疼,捏着兩眼之間道:“容蘇強渡天劫負傷,恐怕是無力回天了,你倒是可以去花陽宮看看她死沒死透……”
顯然是沒有!
殿中的争論還沒休止,寒玉就已經眼尖的看見雲澤火急火燎的奔上殿來,唯恐各族耳背的老祖宗聽不清楚的洪亮嗓音吼道:“君上快去看看!宮主醒了!仙翁把宮主救回來了!”
淮焰:“……?”
衆妖:“……!”
這話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指名道姓半點不含糊!
冤有頭債有主,蓬萊仙翁起死回生的妙法在靈界傳得沸沸揚揚,衆妖恨不得追到仙翁的老窩前罵山門,千百年來的禍害好不容易體面的送走了,眼看萬妖歡騰鼓舞,一派祥和,居然讓這糟老頭子給救了回來,天崇山裏祖宗輩的精怪罵得假牙都快套不牢了,還拄着拐杖非得見那殺千刀的仙翁一眼。
容蘇的名頭在靈界幾乎談之色變,按祖宗輩們的說法天崇山裏這麽多崽子,就沒見過這麽能作妖的妖怪,她還是一朵白藤花的時候,就得過神通指點,悟性奇佳,花陽宮的元尊之位自拓荒以來從未易主,一直是她,再加上白藤天性貪婪,擅絞殺,同族尚且相殘,更不要提找異族竊元丹吸靈力這些常事了,獸族的崽子們韭菜似的換茬她卻仍如少女,靈界第一老妖婦的名號當之無愧。
簡直,無恥!
更無恥的是,底下的小妖就再怎麽小打小鬧,萬妖殿上的妖君總歸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但凡是有他鎮着,容蘇之流也翻不了天去,可萬萬沒有想到去年靈界神祭那日,各族的獸王皆是挖空心思的獻上珍寶法器,只有她藤妖一族拱手送上的竟然是自家的元尊本尊,還大言不慚的留下警世名言:“君上,我難道不是寶貝嗎?”
無恥至極!
後話簡直聞者傷心,見者流淚,聽說好幾個妙齡小妖直接暈了過去。
想那正襟危坐,豐神俊朗的妖君居然回道:“你喜歡,就留下吧。”
可以說當時衆妖心态就崩了。
眼下災星重新歸位,當初妖君許下的諾便要兌現,将花陽宮那位正主搬到萬妖殿中去,娶做名正言順的靈姬,受萬萬妖民愛戴……顯然是不可能!按妖君的原話來說:“宮主既然不安分就留在這裏磨磨性子,什麽時候各族的氣消了,什麽時候回歸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