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是好天良夜,月朗星稀。
“我當時真是那麽說的?!”
一陣涼風襲過,容蘇周身的燥熱瞬間得到緩解,渾身一個激靈,後背已經起了一層薄汗,在周遭的水汽蒸騰下結成細密水珠,她抹了一把臉從湯池撲騰起來,正直愣愣的盯着面前的藤奴,滿心
期待她能收回剛才那句話。
“絕無半句虛言。”藤奴三指朝上,鄭重發誓:“去年神祭時,各族皆準備的是珍寶法器,宮主吩咐我們什麽也不必帶,當着衆長老的面,橫在妖君座前說了一句——君上,難道人家就不是寶貝了嗎?嗯?”
那藤奴雖皮松肉馳,臉上的褶子熨開了能鋪張毯子,精神卻可嘉,有樣學樣一手搭在腰上,一手回扣耳廓,比了個僵硬之極但略有□□的動作,來試圖還原當時的景象。
容蘇一口涼氣吸得耳根抽抽,揉着眼睛道:“那各族都是什麽反應呢?”
藤奴有些為難,嗫喏道:“長老們說要打斷宮主的狗腿,一把火燒了花陽宮,還要……”
“停停……打住!這塊我好像已經記起來了。”容蘇嘴角顫動:“你還是……說點別的比較重要的事吧。”
藤奴沉思了好大一會,突然眼睛一亮:“祝賀宮主今年又是天崇山裏的長得最好的妖精!”
“讓你提這個了嗎,真是膚淺!”容蘇鄙夷道。
聞言,兩側的藤奴就立刻很有眼力見的将她面前的鏡子撤了,仿佛是在無聲的響應她“既然這麽膚淺,就不要看好了。”
“哎哎哎我還沒說搬走呢。”容蘇連忙追上前兩步,把鏡子扛回來。
畢竟熟悉這張臉是她的必要階段,所謂霧裏觀花花更嬌,她在水氣氤氲中湊上去打量着這張臉,缥缈的霧氣顯得紅唇豐潤欲滴,眼睛長而不細,垂着眼皮時看着清麗秀氣,一旦微微上挑就有了些媚态,實在是捉摸不透的一張面相。
她小心翼翼的拂過眉心,鼻尖和嘴角,觸感不似以往突然變得光滑細膩,藤妖的容貌太有沖擊力,已經快要讓她淡忘自己的臉上曾經有一道駭人的疤,美成這樣會不會折壽啊?
藤奴哀怨道:“宮主,已經看了兩個時辰,快要入夜了,君上派來迎駕的隊伍還在門口等着。”
容蘇這才反應過來:“有這麽急嗎?”
“君上說要是等天亮了接您進殿恐有變故,還是夜裏送過去方便些,還望宮主早做準備。”
“能有什麽變故,難道我起死複生已将嚴重到會被沿路刺殺的地步了嗎?”
“是啊”
“……”
真他娘猴子腚的造孽呀,這藤妖生前到底是有多能作!
藤奴們多年來一直屈居于容蘇的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以至于整個花陽殿自從聽到容蘇回來的消息後,就立刻陷入了一種堪比祭墳般極為肅穆壓抑的氛圍中,硬生生是憋着最後的耐性送她出嫁,各個都緊繃着一張臉,擎等着早早潑出這盆水再放炮仗慶祝它個三天三夜。
只可惜宮主沒什麽眼色,心眼比臉都大,只顧着手裏忙活着挑挑揀揀,得出空來應了他們幾句:“行,我知道了,讓他們外邊侯着,我這兒馬上就齊活。”
藤奴們面面相觑,雖說不出來哪裏怪但還是依言退了下去。
偌大個花陽宮根本找不出來幾個年歲正好的藤奴貼身陪着,合着容蘇這個老妖怪硬生生把旁人熬成了姥姥模樣,自己還是個精致的美嬌娘,也難怪年歲輕些小精怪都投奔各個山頭給獸族們填了房,可見族門衰敗。
最後在姥姥們慈祥的目光注視下,容蘇披了個桃紅柳綠十分喜慶的褂子就妥當了,送親的族人老的老小的小,借着夜色消沒聲息的掩護着容蘇出了山頭,在半坡上為為自己重獲新生摸了幾把辛酸淚便将這樁親事草草了結了。
花陽宮在主殿的正北方向,是個低窪背陰的糟心地,走經過天崇山腳的暗河又分出一脈來解渴後院,因而藤妖一族夾在群山之間,常年處在陰冷濕潮的境況下,窪地裏阡陌縱橫的溝壑和經久不散的瘴氣形成一種天然的迷魂陣。
妖君派來的小狼妖們深一腳淺一腳的托着用青藤編的軟轎,吱吱呀呀将容蘇扛出了花陽宮的轄地,才敢動用靈力趕往天崇山,也就顧不上被颠的儀态全無的未來靈姬是何等狼狽了。
萬妖殿建在山巅之上,從山腳望去須得兩萬多級石階,直至沒入雲霄,從上可以俯瞰整個靈界疆土,雲霧缭繞中透出陰沉沉的顏色,總有些高處不勝寒的幽寂。
連停帶歇行至山腰處,轎子突然一沉,容蘇連滾帶爬的栽下來歪倒在一旁,擺擺手:“歇會歇會,我暈的快吐了。”
仿佛是得了號令一般,容蘇的話音剛落,那顫顫巍巍吱呀了一路的軟轎轟然一聲壽終就寝了,狼妖們棄完了轎子趴在石階上大口喘着粗氣,四蹄朝上,幾條雜毛尾巴有氣無力的在地上掃來掃去。
容蘇見狀晃晃悠悠的爬起來,随手撿了根棍子拄着,朝他們一揚下巴:“滾滾滾沒出息的東西,我自己去。”
萬妖殿內
修長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弄着燭火,玄袍男子正看向那拾級而上的身影,目光悠遠。
“仙翁,你之前說你是怎麽救活的那只藤妖?”
旁側的老翁糾結着眉頭,長嘆道:“說來慚愧,我本沒想着救她,不然我跟那幫老骨頭怎麽交代哇?況且死物複生向來有誤綱常,也許這藤妖她命不該絕,七竅未能散盡的緣故,消解完了體內的靈力居然自己醒了過來,就是……比起以前傻了許多。”
“她既然已經逃出了靈界,怎麽突然出現在暗河,你就不覺得奇怪?”
“是有些古怪,不過,能活過來終歸是件好事,容蘇雖是藤妖但卻有比肩先君白帝的修為,首任花陽宮元尊之位萬年之久,若不是這次的意外,她就能順利繼任靈姬了,予你也會大有裨益啊。”
淮焰若有所思道:“嗯,所以我在想,容蘇能躲過這個劫數,恐怕與天境中的那位脫不了幹系。”
仙翁眼前一亮:“怎麽?是天境有消息傳過來了嗎?”
玄袍男子手中正捏着一根纖巧的竹節信筒,比在燭火的光亮下端詳,只有寥寥兩字“容蘇”。
“還是和之前的消息一樣,你說他是不是也記性不好?”
“看看我說什麽來着,重要的事情寫三次,可見妖族無後是件大事啊……”
“……”
好嘛,又繞回來了!
想來這麽簡陋的迎親儀式,幾個修行未滿的狼妖湊湊活活的晃蕩了一路還沒摸着萬妖殿的大門,那位千百年的煞星居然一絲火星都沒冒出來,也是樁奇事。
直到殿內的燭火将息軟爛作一灘,石階上那個飛紅滴翠的身影總算是能看得着輪廓了。
正準備完美謝幕的仙翁已經快在原地跺出個坑來了,絮絮叨叨的又把剛才的話叮咛了一遍:“對對對還有……起死複生畢竟是大傷元神的法子,你小子就慢些折騰吧,別整出個好歹來收不了場……”
淮焰輕一拂袖,風乍起,餘音戛然,仙翁的身影頓時化作雲煙消散,耳根一下清淨了。
他又揮滅了燭火,身形便全然隐匿于夜色之中。
容蘇從半山腰爬到殿門口,腳步已經虛浮,酸軟的幾乎站立不住,歪歪斜斜的借着手裏的棍子勉強拖行進殿裏,壓着嗓子求助:“水,有沒有水……”
空蕩蕩的大殿內依然沉寂,無人應答。
容蘇所過處燈火驟然燃起,高高挂起的紅绡被風吹得在空中卷拂起來,這一陣詭異的邪風直襲面門而來,她心口正血氣翻湧還未平複,經由這一刺激登時嗆得咳喘不止,胸腔裏拉風箱似的嗡響再喊不出一個字來。
昏暗中,一雙蒼白的手拂過層層搖曳的紗幔,緊緊扣住容蘇的腰身,将她拽了起來倚在自己的半邊臂膀上,便不再有進一步的動作,維持着這個十分客氣的姿勢拖着她走了十幾步,在水池邊高高的一揚胳膊,容蘇就順勢滑入了水中,咕嚕咕嚕嗆了幾口,才猛地擡起頭來大口喘氣。
池邊蹲着的黑影輕笑一聲,擡手一揮,殿內便燈火通明。
他的面孔終于明晰起來,臉色蒼白,瞳孔透着冷綠的寒光,活像一對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子,要是摳出來看看應當也是精美稀罕之物,容蘇想着想着,覺得自己的天靈蓋都在冒煙,這妖怪修出來的皮相還真是放肆……
“重新活過來的感覺怎麽樣?”
“爽!”
她從水裏出來還懵着,粗糙的抹了一把臉,張口就道。
“宮主的雷劫剛過,倒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兩萬多級石階,怎麽自己就上來了?”
“都怪那幫小狼崽子也太不中用了,走到一半就廢了。”她感嘆道,企圖借力坐到水池邊上,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
“是嗎,宮主能這麽快醒來,我也很意外,所以準備的有些倉促,回頭讓這些小妖再勤加修煉。”
他好意扶了她坐起來時,突然順勢湊到她頸間輕嗅了一下,眼眸陡然出現森然的綠光,心道“奇怪,怎麽一絲精氣都沒有?”
容蘇被那雙眼睛裏的森森寒意震懾住了,生怕被看出什麽端倪來,倉皇的往後縮了一寸。
他突然道:“宮主不是靈力盡失逃到人界去了嗎,是誰幫你回來的?趁我現在還沒把你的屍首挂出去平息衆怒的時候,說說吧。”
原來容蘇與妖君也早早結下梁子了嗎,這仇敵樹得也忒多了!
她這會懵得很真實,試探道:“君上是怎麽知道我去了人界……難不成……”
“你問我?”他冷冷的瞥了一眼過來。
“不不不,我是正準備說自從遭逢雷劫我受了重傷後,一覺醒來連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沒了,你會信……麽?”
“哦,是嗎,聽起來不像是假話。”
“當然……啊啊啊啊啊!”
淮焰等她端端正正的坐好之後,一股氣勁飛出去,池內便水花四溢。
“說說說!我全都交代!”還沒等有下一步的動作,她已經撲騰的快把自己淹死了,搶着認慫道:“我碰到一個高人,他救了我,讓我回來靈界……好好的混口飯吃!”
妖君的臉已經陰沉至極,掌風蓄勢待發——
“我再想想,你別動啊!有了……這個人!這個人是個神棍,好像還頗有道法的樣子,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救我,可能是看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妖怪,于心不忍吧。”
淮焰努力按捺住情緒:“你可知道他是誰?”
雖然她現在為了保命已經嚴重背叛師門,但其實她并不曉得那神神叨叨的糟老頭子到底姓甚名誰?!
她急得胡言亂語:“他既通鬼神,也通人情,就把手在靈界關口,好像已經守了很久的樣子,你……你猜他是誰?”
雖然只有一瞬,她還是看見對方面色突然一滞,轉瞬又恢複了平靜。
“他既然差你來靈界,就沒有留給你什麽信物,容你紅口白牙的在這裏瞎說,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信物?真沒有啊……”
“真沒有?想好了再說。”
“有!等一下,我就快想起來了!”
水中衣服濕纏,她泡得發麻,胡亂在身上摸索着,試圖能找出一件兩件小師妹留給她保命的東西來。
淮焰黑着臉在池邊看了一會,突然瞥見從她衣袖中漂出來一個纖巧的竹節筒,莫名的覺得眼熟,拆開一看——面色便瞬間凝固了。
密信卷在其中,已經被水浸潤的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四個均勻整齊的墨團。
“這個我可以解釋的……”
淮焰沒有理她,兀自觀察着傳密信的竹節,當真與以往他收到的別無二致,難不成真的是天境中的那個人救的她?
他默了一陣,突然眼含笑意的低頭看她:“宮主是我早前就定好的未來靈姬,我既不忍心你受傷離去,也不願費心另選攪得各族不得安生,如今你既然重新活了過來,那就好好養傷吧”
“謝謝君上!君上英明神武!”
淮焰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應,移過了目光,負手而立:“綠籬是個好去處,你往後就在那裏休養,過些時日,我再去看你。”
一聽妖君放自己離開,容蘇踉踉跄跄從池子裏爬出來,在臺階上打了個滑,一溜撲跪在淮焰腳下,動作一氣呵成:“那地方遠嗎,我這腿委實……”
過了水的藤妖宛若脫了層皮,像只衣着鮮豔的水鬼,妖君覺得有些晃眼,背過去道:“你出去看看便知。”
與來時不同,殿外候着的是淮焰召來的玄鷹,容蘇心驚膽戰的伏在那巨禽背上,
為了護住元尊的顏面,強裝作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憋得正襟危坐,可當玄鷹騰了空她就克制不住的嚎喪,大有一副嚎醒衆座山頭大小精怪的氣勢,想來那玄鷹要不是看在妖君的面子上,真是恨不得将這糟心玩意抖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