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綠籬和花陽宮仿佛一母同胞,都是個圈養起來的僻靜之所,只不過一個嫡出,一個庶出。

相比花陽宮的陰風習習,綠籬得天獨厚的安置在天崇山腳下,陽光充足,草木清爽,偏偏又有些離群索居,藏在竹林深處,依山又傍水,圈起來一片靜谧的湖泊,是天然的修心養性之地。

不過它天然得有些過分,除了幾個祖傳的茅草棚子,什麽也沒有。

容蘇事事親力親為,也沒什麽脾氣,硬生生收拾出個人模狗樣的住所來。

那只送容蘇回來的玄鷹名叫雲澤,是現今鷹族一脈的玄孫,早早就跟随于妖君左右,年紀尚小但天資聰穎,化作人形時與凡間的青蔥少年無甚差別。

自從馱了容蘇這糟心玩意飛過一次之後,便時時被她纏着要飛高高,快滿一萬歲的姥姥輩了成天撒潑打滾的央着個毛孩子,動不動就就祭出胸悶氣短要散心的借口,也不知道平日裏照不照鏡子,論起來沒心沒肺,吃啥啥沒夠的尿性簡直應當去試試豬頭山這兩天高價征集的夥夫。

怎奈妖君傳話過來給雲澤,沒替宮主找到願意服侍的小妖之前,暫且不許回萬妖殿。

才接到消息,那少年便哭奔着跑進屋裏,鍋碗瓢盆撒了一地,哭哭啼啼的埋怨妖君不念舊情,少了自己也能逍遙快活,也不知道那傳話裏只字未提的未來靈姬是個怎麽感受。

容蘇的感受約莫是挺心疼前天才打成的那兩口鍋的……

這幾天飛高高的借口用的差不多了,容蘇就尋思着砍幾捆竹子自食其力做個紙鳶玩玩,眼下雲澤哭成這個慫樣,她只好抖落抖落手上的木屑,摘了圍裙跑去安慰:“哎呦,妖君有什麽好的,陰森森的跟個鬼似的,還不如在綠籬住着自在。”

雲澤腫着兩只像被大馬蜂蟄了似的眼睛,哭得更兇了,嘴裏屋裏哇啦喊:“不許你說……啊啊啊辣……辣死了……”

木屑渣子揉進了眼睛,雲澤氣得在院裏跳腳,飛來撞去攪得整個竹林不得安生。

容蘇愧疚的直搓手,想起以前聽那些雲游郎中提過的一種冰草,于是一頭紮進林子裏翻找,回來時整個院子仿佛經歷過一場飓風,草皮翻飛,狼藉一片,好不容易找了個豁口的瓦罐,把草葉搗成了汁浸在布上,搗鼓了半天終于替那飛累了的小屁孩敷了上去。

倒了竈臺舍了鍋,倆人只好圍在院裏生火,嗆得七竅生煙,容蘇從湖裏紮了兩條草魚架着烤,口中還不忘叮咛:“不要亂動,你讓那藥多敷一會,消消腫,不然明天一大早又是個核桃眼,醜死了……”

“都是你惹得,你還好意思說,你才醜你才醜!”

“好好好,敢情你們妖君清水出芙蓉,我就活該背鍋。”

“君上自有他的打算,肯定不會忍心讓我在這裏受罪的,等……”

等個大頭鬼!容蘇一把将烤好草魚堵住了他的嘴。

“沒良心的小王八蛋,吃你的!”

大約是這魚烤的尚得妖心,雲澤咬了兩口,果然顧不上說話了,吃得直砸吧嘴。

“好吃吧?這晚上星星真亮,明天肯定是個大好天氣,你看能不能……”

“不!”

“……”

淮焰說過些日子來綠籬看她,可能全然是屁話,已經有半月光景,還是只有雲澤在院子裏晃蕩,

俨然是一副哀大莫過于心死的面色,不過想想容蘇對外的形象,或許這漫漫山頭還真沒有幾個心

甘情願侍奉左右的小妖怪。

每每想到這裏,容蘇便能體諒妖君的難處,在自己木匠手藝愈發娴熟之際也會得出空來好好調解

雲澤的小小玻璃心,什麽“情深義厚“”兩情若在長久時”之類的扯皮話都搜腸刮肚的想遍了,最後終于放棄了讓雲澤馱自己飛一圈的想法。

好在到了月尾,妖君雖是沒來,卻遣了旁人來意思意思。

面子還挺大,烏泱泱來了一幫小妖。

領頭的是個鶴發童顏的老翁,帶了一衆手藝匠工,丫鬟婆媳,纡尊降貴的在這小破院子裏擠着站了一排。

老翁笑言道:“宮主還記得我吧?”

“你……”

還沒等容蘇脫口,老翁就自來熟的寒暄了起來:“多時未見,宮主還真是……淳樸了不少……”

“……”

老翁活到這把年紀并沒有什麽察言觀色的天賦,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喜氣洋洋的介紹着:“君上前些日子去了天境的壇會,剛歇下來,托老翁我請了這一衆各族手藝精湛的匠工來修葺修葺,以便宮主能好好靜養,日後君上來了也能多留些時日。”

原來是為了自己住着方便,搞這麽大排場還真是好大的威風,容蘇默默在心裏泛酸水,卻也忍着沒說出口。

雲澤就不一樣了,那核桃大點的腦子籠共就裝了兩件事,一是妖君,二是妖君和自己。

聽了這消息,胡亂抹了下臉上的黑灰就撲向了仙翁,嘴都要咧到後腦勺了:“君上要來嗎?什麽時候?”

好歹相依為命了這麽久,容蘇也跟着臉上挂不住,一手拎走了興奮地挂在老翁胡子上的雲澤,頗有些熟稔的招呼着滿院貴客:“各位匆匆趕來,真是辛苦辛苦,這院子破敗久了不好收拾,可得勞煩各位師傅費心了。”

容蘇是什麽脾性各族皆是有所耳聞,如今見了真身,确是比傳言中要……淳樸得多,往前吹的是一貌傾城的那幫精怪怕不是都該栽進暗河裏洗洗眼睛,不過這脾氣卻是沒邊兒的溫和,本來站的板正條順,一身傲骨的小妖們頓時松了一口氣,卻還有些不甘心,餘下的理由索性全都歸咎給妖君的威儀了,腦子裏九曲十八彎的八卦完,才通體舒暢的忙活了起來。

仙翁倒是沒怎麽詫異,始終挂着一副慈母笑,看得人怪寒碜的。

院子裏忙得腳打後腦勺,一連幾日不得安生,容蘇忙前忙後的備茶添水,三餐不落,原本差來做雜役小妖出身都不高,伏低做小慣了,可巧又遇上容蘇這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當口,自然是無限惶恐,生怕對方是個笑裏藏刀,綿裏藏針的人物,

可日子久了,見她雷打不動的周到客氣,也就無奈的認了她人傻心大的事實。

仙翁比起來就閑散多了,常常來去無蹤,嘴裏念叨着宮主吃這個補元那個補氣的,來來回回捧着一籃子草瞎轉,最近這幾日倒好,非得安排個手腳麻利的小妖供容蘇留在身邊差使,年歲和雲澤幾乎一邊大,是花陽宮裏留守下來的孤兒喚作半嫣。

難得有小妖願意留在一度聲名狼藉的容蘇身邊,她也就一概收了,當做個聊天解悶的伴兒,畢竟雲澤那小王八蛋滿腦子都是他們家君上,說兩句就把天聊死了。

仙翁對自己的安排也十分滿意,頗有些功成名就的意思:“宮主身邊有小妖照看,我也就放心了。”

“多謝仙翁挂懷,煩勞您這般奔波真是過意不去。”容蘇又搬出那副謙和有禮姿态客氣道。

仙翁卻不說什麽,屏退了左右,和顏悅色的提醒道:“宮主若是有什麽難言之隐,與老夫但說無妨,如此束手束腳有失未來靈姬的風範,比起宮主以前的所作所為更是客氣疏離了許多,像是……被誰揍服帖了?”

“……”

“這樣我再留一副活絡經脈的方子,宮主要記得配合調養,争取恢複到耳聰目明,頭腦活泛的境況。”

你才腦子不好使呢!

從前的容蘇是怎麽個傳奇人物不曉得,如今的容蘇是個從臭水溝裏爬出來的小叫花子,向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散漫慣了,哪裏知道人家妖門裏的禍害是怎麽個活法?每每要爽快脫口的大白話,都得打個旋兒矯情一番再說出來,戲文裏的禮義廉恥聽得一知半解,學的人模狗樣,可到底是套着個假面孔行事,生怕露怯,所以便處處顯得拘謹。

這老翁的三言兩語直指要害,平白刮得容蘇一陣臉疼。

她有些不服氣的脫口而出:“我确是有許多事都記不清了,他們說我是個殘暴的妖怪,既殺過妖也害過人,是不應該活過來的,可我現在就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裏喘氣,仙翁為此也頗受責難,可曾後悔過當初在洞中救了我?”

仙翁倉皇擺手:“莫要誤會,宮主能死而複生是上天眷顧,并非老夫之功,我也是萬萬沒想到……”

原來這靈界當真從未有人盼着容蘇活過來嗎,還真是可悲……

仙翁見她神情有些萎靡,心有不忍:“按年頭算,宮主與老夫我也算是同輩了,白藤一族要活得長久,貪殺是不可避免的,你若有錯,便就錯在本就不屬于這裏。”

她當即怔愣住,心虛問道:“不屬于這裏……是什麽意思?”

仙翁道:“天崇山中的各族原本依山川草木而活,自由肆意,生老病死是妖之常态,可自從得了神明庇佑,山間便四季如春,果蔬豐茂,鮮少有過争端,宮主的所作所為自然會讓各族心生怨念,君上留你在身邊也正是為了相互制衡,還可以……”

他看了眼容蘇突然頓住了話頭,語焉不詳的含糊道:“說多了說多了,不敢妄自揣測君上的意思。”

容蘇沒眼色的不依不饒:“這就是他選我做靈姬的理由?因為只有他能制服我這個禍害……”

“就算……就算是吧。”仙翁強撐着走到門前,硬生生拐了個話頭:“聽說凡界的鬼月節要到了,地門裏的那些鬼東西會經過靈界前往人間,它們被關的日子久了難免有些狂躁,按慣例怕是要從各族多抽調些人手去兼差,宮主這邊的院子也建的差不多了,老夫還得帶他們去給妖君回個話,免得誤了事。”

說完還沒等容蘇覺出味兒來,他早都腳不點地的晃出去了,之前的話卻實實在在給容蘇提了個醒,她也默默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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