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歲月

徐無鬼在按三十年前的牌路走。

不知道是因為這場牌令他恍惚,還是他本來就執念到一個近乎瘋狂的地步,他手下的每一張牌,看起來都無比眼熟。

郝萌在打了一會兒的時候就發現了,正因為有了這個發現,才讓他順利的和徐無鬼進行下去。毛一胡在牌桌上擺出的麻将牌,走出來的順序和徐無鬼現在所打的一模一樣。

那時候郝萌只覺得荒謬,哪有人會這麽胡亂的打牌,因為太亂太快,像是一團亂麻,郝萌覺得,除非打牌的人心思清明深沉到絕頂的地步,否則還沒做出花色來,自己就先被繞暈了。

可徐無鬼就用自己證明了這一點,他亂的近乎倔強,快的又很強勢,很難想象,一個年紀這麽大的老人還能保持這樣驚人的速度和計算力,他的腦力和判斷力,反應甚至比許職業圈許多正當壯年的年輕人還要厲害,還要出色。

牌面單單擺在桌子上,聽毛一胡講述是看不出什麽名堂的,也沒覺得有多高深。可是親自和徐無鬼打這麽一局,郝萌就發現,老一輩人之間的對決,其中蘊含的精妙和藝術,絕對不是現在單純的競技能做得出的。

雀道無止境,是真的無止境。

徐無鬼的牌,用的是“詭”和“變”。毛一胡的破解辦法,就是“緩”和“不變”。所以說,毛一胡的牌更像是打太極,柔和的,水一樣的把對方的淩厲攻勢換下來。

郝萌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說起來,他自己的牌章多變,算是也走的是“變”道,而燕澤的牌章從頭至尾都不變,說是萬能公式,和眼下毛一胡對徐無鬼的克制辦法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他和燕澤,就像是毛一胡和徐無鬼,不過不同的是,毛一胡和徐無鬼牌章相克,是因為他們是對手的原因,但是他和燕澤現在是一個戰壕的戰友,是自己一邊的人,不算相克,算是相輔相成,郝萌突然有點慶幸,這幸虧他和燕澤是聯手的,要是燕澤也像徐無鬼一樣的站在他的對立面,那這個敵人就太可怕了。無論做什麽,都是一件不小的陰影。

這樣想着,不由得有些分心,毛一胡甩出一張“四條”,對他在牌桌上走神的做法十分厭惡,吼道:“看牌!”

“吼什麽吼。”郝萌掏了掏耳朵,跟着打出牌,邊道:“老鬼,你要是再對我這麽兇,我以後不跟你打牌了。我要是不跟你打牌,就你這水平,雖然不是很高興這麽說,多半也是難逢敵手。和那些小蝦米打多沒意思,你要珍惜和我打的這場牌。”郝萌哼哼唧唧了一會兒,又說:“其實還挺舍不得,這場牌分出勝負,不管哪個贏,咱倆都有一個要金盆洗手退出雀壇,剩下一個獨孤求敗,一輩子再也找不到這麽好的對手了,啧,想想真是傷心。不過,”他又得意的扶了扶帽子,“我真不願意看到你退出雀壇。”

徐碧娥翻了個白眼,他沒見過毛一胡,不知道毛一胡是什麽樣的人,但是聽徐無鬼的說法,毛一胡就是個妄自尊大,死皮賴臉的無賴,特讨厭。如今托郝萌的福,他得以看情景重現,要毛一胡真是眼下這個人的性格,也難怪徐無鬼會這麽生氣了,因為毛一胡就是個這麽會令人生氣的人。

徐無鬼陰測測的瞥了一眼毛一胡,道:“管好你自己,輸的太慘,別哭哭啼啼不肯滾蛋就好!”

“我要是真輸了,肯定不會哭哭啼啼,我這輩子算是知足了。我有過老婆,吃過山珍,睡過豪宅,要真輸了,我就換個名字,收個徒弟,換個活法。幾十年後,我徒弟頂着我的名字幫我報仇,也是一樣,當然了,就怕那時候你兩只腳都進了棺材,墳前草都長得老高,那就沒啥意義。但你就不一樣了,”郝萌搖頭晃腦,“你這輩子吧,也沒讨過老婆,真要金盆洗手多遺憾,得趁着有名氣的時候趕緊找個心上人在一起呀。老鬼,我這人善良,就給你提個建議,別老兇着個臉,你長得又不是很好看,再加個兇神惡煞的表情,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你知道不,茶館裏的翠翠她們私下裏都叫你鬼面閻羅,呵,不知道的還以為多威風呢,其實就是醜……”

徐碧娥聽得只想上去把郝萌的嘴縫住,這說的都是什麽話,郝萌這麽一番話一說出來,卻讓徐碧娥差點忘了座位上的是郝萌,恍惚還以為真是毛一胡個嘴欠的坐在這裏,罵人不帶髒字的損徐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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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無鬼果然被氣壞了,他越氣,臉色就越難看,真的不負“鬼面閻羅”之說,打的牌也是氣咻咻的。

這讓徐碧娥驚訝,徐無鬼這些年越發陰沉,随着年紀越大,幾乎就是個古怪陰鹜的老頭,還極其自閉,可能也是骨子裏非常傲慢,不屑與人交談,包括和徐碧娥說話,都是陰沉冷厲。這還是徐碧娥第一次看到徐無鬼這麽生氣的模樣,可這樣的徐無鬼雖然陌生,卻并不讓徐碧娥覺得可怕,反而覺得徐無鬼多了些“人氣”,像是在醫院裏和老伴兒吵嘴或是因為小事跳腳的老頭兒,就是個普通的老人而已。

年輕時候的徐無鬼,就是這個模樣?

徐碧娥通過眼前的一幕,好像看到很多年前,年輕氣盛的兩個年輕人坐在牌桌上,唇槍舌戰,抵死不休,非要争個你死我活的畫面。那時候的牌就是牌,沒有比賽,沒有競技,沒有無窮無盡的利益,就是單純的較量。

在後來的許多年裏,毛一胡消失後的那些年裏,無論是毛一胡還是徐無鬼,可能都再也沒有機會進行這樣純粹的,雀道之間的較量了。人情世故都要精通,摻雜着各式各樣的東西,老一輩人的雀道精神漸漸沒落,新的麻雀方式在興起,不能說不好,但也的确丢失了一些東西。

一局又一局,根本胡不了牌,分不出勝負,這場賭局就沒法結束。可是徐碧娥卻覺得,就算是為了徐無鬼此刻的這點“人氣”,他也希望郝萌和徐無鬼之間,不要分出勝負,這一場牌能長長久久的打下去,這種暢快淋漓的,雀道之間的切磋能夠持續的久一點。

這哪裏是在打牌?這也不僅僅只是打牌。起手洗牌摸牌甩牌,壓牌的時候像是坐在幾十年前老舊的茶館裏,擁擠的屋子,雨水順着屋檐落到院子裏青色的石板上面,茶香袅袅,人聲鼎沸,被人群簇擁的高手,帶着自得,或是輕狂,或是傲慢,不緊不慢的叩響牌桌。

牌桌上一瞬間留下的勝負,承載着一個時代的記憶,歲月的烙印似乎并沒有在麻将牌上留下什麽,人卻可以清晰地知道,過去的是真實的人生。

人生就這麽輕飄飄的過去了。

郝萌甩出一張九萬,徐無鬼就緊跟一張六條。

誰也做不成花色,彼此都能窺見對方的主意和牌章,互相壓制,這邊剛剛冒出一個頭,一個開頭都沒做好,那邊就馬上一張牌給攪混了。

也難怪徐無鬼和毛一胡是對頭,任誰要是這麽個打法,誰都會恨得咬牙切齒。偏偏彼此又是勢均力敵。

郝萌的腦海裏卻浮現起毛一胡一邊擺牌一邊告訴他的話:“老鬼最喜歡跳牌,跳牌的節奏是一三五七九,做花色的時候你要跳着看。千萬別連着看,這是他的障眼法。這些人啊,就喜歡搞歪門邪道。”毛一胡嘟嘟囔囔道:“對待這種人,你就不要手下留情了。”

時隔這麽多年,再現當年情景的牌桌上,徐無鬼依舊遵循着這麽個打牌習慣,以至于郝萌總能占盡先機。一旦牌位有重合的地方,郝萌都能輕而易舉的将牌恢複到三十年前的那一局。

因為郝萌想着,比起他,或許徐無鬼更願意坐在對面的對手是毛一胡,或者說,徐無鬼執念的并不是一個結果和答案,他要的,只是三十年前的這場牌而已。

一秒鐘,兩秒鐘,一分鐘,兩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一局又一局,這場牌似乎真的要毫無止境的打下去了,分不出勝負,就得一直這麽打下去,直到有一方胡牌為止。可現在的問題就是,兩個人誰也胡不了牌,誰也輸不了牌,似乎就要這麽一直平局下去。

徐碧娥吃驚的表情都有些麻木了,一開始他以為郝萌勉強支持,大概能和徐無鬼堅持個兩三小時就是極限,可現在看來,郝萌遠遠不止如此,甚至還能一直堅持下去。

從冷清的早上開始,窗簾拉上,開了燈,看不到外面的天色變化,可徐碧娥能看得到手機,已經到了傍晚。

這點時間對徐碧娥來說不算什麽,可是對如今這個身體的徐無鬼,就是強撐了。徐碧娥忍不住往燕澤那邊看去,卻見燕澤漫不經心的盯着牌局,滿身清爽,也不像是不耐煩或者是疲憊的模樣。

徐碧娥想要開口提醒郝萌,差不多得了,就算為了職業良心一直和徐無鬼打下去,徐無鬼的身體,是不容許這樣一直呆的太晚的。可他話在腦子裏過了幾遍,最後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徐碧娥糾結的時候,郝萌摸到一張牌,他卻是微微一愣。

不知不覺中,他沒有注意,竟然打到了這一局。

每一局在打牌的過程中,郝萌都能不着痕跡的,巧妙地将牌面恢複到當年的那一場牌面之上。而這一局,恢複出來的牌面,現在到他手中的牌,都和當年毛一胡輸給徐無鬼的那一張牌一模一樣。

這是毛一胡輸給徐無鬼的那一局。

郝萌知道,毛一胡是打了哪張牌才輸的,而他現在手中摸到的,正是這張牌。當然,他可以打這張牌,也可以不打這張牌,但是,郝萌并不能确定,徐無鬼手裏的牌,就和當年那一把一模一樣。

這不是郝萌的技術問題,而是郝萌覺得,就算是毛一胡,也未必就能确定。徐無鬼最後是鑽了空子,毛一胡誤打,但郝萌認為,毛一胡并不是像徐無鬼說的,是因為故意放水才輸的,更有可能是因為毛一胡确實沒有發現徐無鬼牌面的陷阱,一腳踩空了進去,才栽了個跟頭。

但現在毛一胡已經不在了,這個問題也注定沒有答案,不知道毛一胡當年是真正的誤打還是放水,眼下最重要的是郝萌該怎麽打。

他要怎麽打呢?

郝萌打牌的節奏突然變化,讓徐碧娥也看了出來。徐無鬼哼了一聲,道:“還在等什麽?怕輸?”

“你怎麽知道我怕輸?”郝萌訝然,“輸了誰就不能當老大了,我當然怕,你不怕呀?嘿,你肯定要說你不怕,我知道你,你就愛裝嘛。”他一邊說着,一邊将手指搭在剛摸的這張牌上。

這是一個選擇。

選擇打這張牌,或許什麽都不會發生,或許就會輸了。什麽都不發生,就要和徐無鬼繼續打下去,打這張牌,就是徹底複制當年的那一場。

“老狗,你要是怕了……”徐無鬼還沒說完,就看見郝萌潇灑的一甩牌:“誰怕了?!”

他打的赫然是剛才摸到的這張:五條。

徐無鬼定定的看了那張牌幾秒,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放聲大笑道:“胡了!我胡了!”他的手有些顫抖,把牌面往桌前一頓,道:“四六胡五!老狗,你也會犯這樣的錯!”

“我……”郝萌怔住,随即道:“輸了?”他一拍大腿,面上浮現起一個悔恨的表情,道:“哎呀!打錯了,失誤!都是失誤!重來!”

“重什麽來!”徐無鬼卻像是很高興,他看向郝萌,死寂的眼睛裏此刻泛着精光,徐碧娥詫異的看着自己的師父,這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徐無鬼高興地這麽外露,這麽快活。

徐無鬼道:“老狗,你輸了!”

郝萌:“我輸了。”他答得爽快。

這對話,也正是當年徐無鬼對毛一胡說的。可是下一句,徐無鬼卻道:“你現在承認不承認,我厲害?”

郝萌一愣,随即順着他的話說:“厲害厲害,厲害極了。”

按照毛一胡所說的,這時候的徐無鬼,卻應該提出要毛一胡滾出雀壇的事了,可是徐無鬼卻并沒有提起。

難道這麽多年過去後,徐無鬼的脾氣終于好了一點?

徐無鬼喃喃道:“我就知道,我比你厲害的……”話音未落,他突然一頭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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