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對局
徐碧娥和徐無鬼的家裏,采光不大好,整個屋子都是黑漆漆的,等走到陽臺上,光線好的地方,又發現不一樣。
別人家陽臺種點花草養點魚鳥,再不濟晾幾件衣服,徐無鬼家的陽臺上,一字排開十來個匣子,全都放着麻将,跟寵物似的,麻将牌擠在匣子裏,白生生的露出牌面曬太陽,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在舉行什麽盛大的儀式。
郝萌乍見這一幕的時候,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家人真財大氣粗。雀手愛護自己的麻将牌,或者是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寶貝,是很正常的事。比如玉麻将對毛一胡的意義,不過因為毛一胡比較窮,自始至終就只有這麽一副牌,摸的親的都沒變過,這徐無鬼就像是坐擁三千佳麗的,不,十幾個佳麗的土皇帝,對比起來,簡直讓人感嘆窮奢之別。
徐碧娥走到陽臺上,挑了個正對着太陽,采光最好的一副麻将,把匣子合上抱起來,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郝萌和燕澤,道:“過來吧。”
郝萌心中啧啧稱奇,徐無鬼跟個黑巫師似的,沒想到徐碧娥給他挑了個陽氣最重的麻将,居然都不怕屬性相克。他這麽想着,又從衣服包裏掏出一跟紅繩,這還是上次他和燕澤去富成大街給夕陽紅買玉佩的時候順手捎的,要和徐無鬼這麽鬼精鬼精的人打,郝萌還真有點沒底。他把紅繩綁在手上,拉下袖子,外人也看不見,還對燕澤道:“月老保佑。”
“月老不保佑贏牌。”燕澤不置可否。
“觸類旁通,觸類旁通,再說可以通融一下,走一下人情關系。”郝萌正色道,聽到徐碧娥在屋裏喊他的名字,就拍了拍燕澤的肩,道:“我去了。”
屋裏,燈已經被拉亮了,不知道徐碧娥是不是為了營造緊張隆重的氣氛,還不止一個燈,直拉了三個燈,又把窗簾遮的嚴嚴實實,頓時燈火輝煌,恍然在沸騰的賭場。
燕澤抱胸站在郝萌身後,徐碧娥站在徐無鬼身後,兩方就這麽靜靜的對峙着。
徐無鬼不耐煩的沖郝萌道:“老狗,你還在等什麽?”
“老鬼你的規矩多,”郝萌打了個響指,“我這不是在将就你的習慣,你知道,我一向很大度的。”
他眸光狡黠帶着三分機靈,像是極市儈的嘴臉,卻又有些純粹天真,把一個脾氣瘋癫樂呵的少年人裝的活靈活現,那語氣,也和平時的郝萌截然不同,面對徐無鬼,仿佛面對的是同輩人,交手過許多次的老對數,有些不對付的冤家罷了。
徐碧娥緊張的看向徐無鬼。
徐無鬼完全沒有對郝萌的這番話表示懷疑,他突然怪笑了一下:“那就開始吧!”
碼牌,洗牌,從前做過許多次的事情,這一次做來,郝萌卻并不輕松。
徐無鬼的洗牌方式,和職業圈的選手不同,和徐碧娥十分肖似,但比徐碧娥要純熟高明許多。郝萌和他打起來并不輕松,是和毛一胡旗鼓相當的對手,郝萌終其一生,有沒有做成青出于藍不知道,但是要完完全全的模仿毛一胡的牌章、速度,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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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牌局跨越了三十個年頭,與郝萌和徐碧娥那一場牌的牌局規則完全不同。三十年前毛一胡和徐無鬼的這一場牌,誰先胡牌誰為勝,毛一胡的講述裏,那一天從早上打到深夜,勝負難分,大家彼此壓牌彼此制衡,誰也不肯相讓,如果不是在雞叫的時候毛一胡打瞌睡誤打了一張牌,或許再打一天也沒有結果。
如今和徐無鬼再打這一場牌,郝萌代表的身份不是自己,而是毛一胡,如果他稍微弱勢一點或者是牌章青澀一些,就會被徐無鬼發現端倪。
“二筒。”
“八萬。”
徐無鬼的眼睛直直盯着牌面,這樣反而顯得他有些可怕,他精神百倍,神情熠熠,比第一次郝萌看見坐在躺椅上一片死寂完全不同,煥發了無限生機,令人驚詫。
燕澤看着郝萌飛快的摸牌打牌,神情沒什麽變化,一邊的徐碧娥卻不時地把目光投向郝萌。
沒有人比徐碧娥更明白徐無鬼的水平,身為徐無鬼的徒弟,徐碧娥都能自負到成天到處踢館,叫嚣是高手都要出來一戰,更別說是徐無鬼了。徐無鬼比徐碧娥至少高三個級別,剛開始對郝萌有所求,徐碧娥也沒想那麽多,可後來想的越是深入,就算郝萌扮的了毛一胡,牌章也能像毛一胡靠攏,可水平不是很簡單就能改變的。如果在打牌的過程中,郝萌表現出來的水平和毛一胡相差太遠,或者是根本沒法和徐無鬼支撐幾個來回,徐無鬼未必就不會發現端倪。
神智不清楚的人可以認錯人,但不會認錯牌,尤其是這一場牌,還是執念了幾十年的必賭之局。
郝萌潇灑的扔出一張九萬,笑嘻嘻的眉眼和徐無鬼陰沉的能擰出水的冷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其實郝萌并沒有看起來那麽輕松,答應了別人的事就要做好。答應了徐碧娥裝毛一胡,毛一胡難模仿的可多了,性格,外貌,談吐,舉止,可最難模仿的,卻是毛一胡的牌章。
這很容易理解,就像假如方大海是個影帝,還會易容,他能輕易的變成郝萌的樣子,模仿郝萌的習慣,讓身邊人都看不出來差錯,可坐到牌桌上,和燕澤打一局,一樣會被發現,因為實力相差的太遠了。
郝萌和毛一胡的實力雖然不能說相差太遠,但麻雀這個東西,除了與生俱來的天賦以外,更多的還是實戰積累。滿打滿算,郝萌還比毛一胡少活了幾十年呢,這幾十年毛一胡比他多打的牌,自然不是白打的。也許過個幾十年,補齊了這點經驗,郝萌就超出毛一胡了,但是至少現在,郝萌是比不過毛一胡的。
“三條。”徐無鬼打道。
郝萌哼哼了一聲,道:“你想做滿園春色,我偏不讓你做,杠八條!”
徐無鬼眉頭一皺,冷笑:“自以為是!”
“呀,戳中了你的痛處了?臉色這麽難看!有什麽嘛,這要是這麽輕松讓你贏了,我毛一胡的臉往哪擱,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輸給你?老鬼,你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怎麽還這麽拎不清?”郝萌慢條斯理道。
徐無鬼“啪”的一聲把南釘在桌上:“廢話太多,我看你是嘴硬。少自誇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從來不自誇。”郝萌謙虛。
他們二人說話的功夫,兩人打的牌也開始提速,這一次提速,比徐碧娥之前和郝萌打的提速要快多了。徐碧娥有點緊張,徐無鬼提速最高是什麽地步,他是見過的,郝萌就算反應再如何機靈,要應付徐無鬼,也還是太勉強了。
不過令徐碧娥驚訝的是,郝萌竟然咬的很穩,絲毫沒有落下風。這時候,徐無鬼也古裏古怪的笑了一聲,猛地再次提速。
徐碧娥驚訝了,剛才徐無鬼表現出來的,就已經是過去徐碧娥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了。可這一下分明又在前面的基礎上提了速,這才是徐無鬼的最高峰?
既然如此,為什麽過去幾十年裏,徐無鬼從來沒有表現出這麽快的速度?是因為對手不至于他用這麽快的速度,所以不用,還是根本就是不屑?而面對真正的對手,真正實力旗鼓相當的人,徐無鬼就毫不猶豫的使出了真正實力。
那麽,毛一胡就是這麽值得慎重對待,無比尊重的對手嗎?
徐碧娥這樣想着,看着郝萌,心中閃過一絲驚嘆。
郝萌也沒有落在下風。
他依舊潇灑如風,還故意嗆徐無鬼幾句,打的雲淡風輕,這樣的氣氛,似乎讓徐無鬼回到了多年以前熟悉的地方,絲毫沒有懷疑郝萌的身份。但認真看去,就會發現郝萌笑嘻嘻的眼睛裏,目光是無比的認真,他的額上慢慢滲出一層細汗,雖然動作很快,可每一次出牌,頓在桌上的力度都很大。
他在全力以赴。
他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輕松。
和老一輩中頂尖的人交手,這人還曾經戰勝過自己的師父,郝萌所面對的對手是多麽強大可想而知。從某種方面來說,至今為止交過手的人中,徐無鬼無疑是最強大的一個。要和這樣一個人打的不分上下,還要舉重若輕,不能慢下節奏,還不能忘記演戲,郝萌一心幾用,非常艱難。
徐碧娥對郝萌突然生出了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在之前和郝萌對局輸了的時候,他還認為是僥幸,可是這一刻,卻真的心服口服。
高節奏的快打已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兩人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徐無鬼一個身體不好的人,竟然也沒覺得哪裏不舒服,反而越來越精神。郝萌追的艱難,卻還緊咬不放,還不忘認真觀察徐無鬼的牌章。
徐無鬼的牌打得很快,這就是他的風格。在快打中,和徐碧娥如出一轍,思維和牌路都神出鬼沒,讓人難以猜測到他的想法,還在猶豫的時候,又被對方出其不意的壓牌或是做花色,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半壁江山。
徐無鬼的牌,就像是他的名字,沾着一個“鬼”字,牌章也是“詭”道,“詭”和“快”結合起來,打着打着就會令對手心生暴躁憤怒,無法平心靜氣,說是心理戰術,又不是心理戰術,說不是,心态又确實會受到影響。
是一種很妙的牌章。
之前和徐碧娥對峙的時候,以暴制暴,以快制快,以亂制亂的辦法已經行不通了。因為快不過徐無鬼,亂不過徐無鬼,也暴不過徐無鬼。
這是徐無鬼駕輕就熟的最熟悉的打法,但這個不是郝萌所擅長的。
就這樣認輸?
徐碧娥發現,郝萌的牌章漸漸又開始變了。從一開始跟着徐碧娥節奏不動搖,慢慢的開始落後了一點。徐碧娥心中一驚,只說郝萌是實力終究跟不上徐無鬼,打牌的時候露出破綻。時間一長,就跟不上這樣高強度的快打,反應力和計算力落後,兩人差距顯示出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徐碧娥也不覺得驚訝,要是郝萌一直能跟上徐無鬼的節奏,那才是恐怖的事。
這樣下去的話,最多再堅持個把小時,郝萌肯定會輸在徐無鬼手上。
徐碧娥是這麽想的,他再看向牌桌,發現郝萌的速度又落後了一點,像是速度終于撐不住,長跑中途爆發過後,體力不支越來越慢,身體短板暴露了出來。
徐碧娥心中唏噓,一擡頭看見郝萌身後的燕澤正看着牌桌,面上顯出一點思考的表情,徐碧娥心中就是一動,燕澤的名字他是聽過的,職業圈裏,也就是燕澤的名聲還能切實一點,他并沒有表現出遺憾的表情,莫非郝萌還有後招?
牌桌上,郝萌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慢到徐碧娥也發現出不對了。
就算是跟不上節奏,也不至于突然降到這種速度,這種速度就連開場的一半都沒到。但郝萌又絕對不是在每一把牌上猶豫老半天怎麽也不肯出牌,他的節奏是勻速的。
這就代表着他是故意這麽打的,不是情勢所迫,他甚至還保持着一個節奏上的優勢。徐無鬼打的快,他打得慢,但兩人的間隔時間是一樣的,反而有種奇異的融合感,既對立,又無比和諧。
徐無鬼殺氣騰騰的甩一張牌,郝萌就笑眯眯的不緊不慢跟上一張,一快一慢,一張一弛,不知道為什麽,徐碧娥的腦子裏,突然就覺得像是金戈鐵馬裏從檀香爐裏飄出了一抹禪意,千鈞一發的時候還有人面色自若的悠然煮茶。
以慢制快,以靜制動,以柔克剛?
這也能行?
這當然能行。郝萌的實力,自然是跟不上徐無鬼的,可是這不代表他就不會全力以赴。認真的打每一場牌,是對對手的基本尊重。更何況這一場牌,還是徐無鬼執念了三十年的賭局。
毛一胡在過去的那些年裏,洋洋得意的和郝萌說起這個讨厭的對手徐無鬼,也一并将徐無鬼的牌章推演出來,甚至,他還模仿了當年和徐無鬼打的這場牌裏,每一張牌的路數。
郝萌之所以能站在這裏,和徐無鬼打牌,就是因為他不是在打牌,而是在複制三十年前的一場牌局。
和徐無鬼打牌的,其實也正是三十年前的毛一胡。
毛一胡就在這裏,借郝萌的手,和這個讨厭的老對手跨越生死來玩牌。郝萌所走的每一步,徐無鬼所走的每一步,都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