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此時正是秋暑未褪的時候,方晴石抗着一袋總有二三十斤的章魚幹,熱得頭上汗珠滾滾而落,脖子旁的衣服濕了一片。弟弟手裏拿着小竹簽串的紅豔豔豆皮片,邊吃邊喊着要去店裏玩,他妹妹也眼巴巴地看着街邊小店裏漂亮的衣服,牽着弟弟的手,怕他一不注意真的跑了。
連念初猶如背後長了眼一般,伸手把有緣人肩上的麻袋拎過來,摸出最後一百塊錢塞給他:“行了行了,你帶孩子吃個冰棍,去買你們的書,在書店裏蹭蹭空調。我大概要賣到晚上吃飯時,到時候再來找我。”
方晴石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我讓晴春兒帶晴天去看書就行,我陪着你。”
他弟弟沖過來把錢搶走,嘻皮笑臉地說:“我去給你們買冰棍兒,大哥你陪着白叔叔就行了!”
連念初頭一次感覺到了熊孩子有眼色,扛着一堆麻袋也覺着神情氣爽,笑眯眯地問:“你怎麽知道叔叔姓白?”
方晴天轉了轉眼珠,狡滑地說:“因為叔叔你穿着一身白,長得也特別白啊!”
好孩子,有眼色,回頭叔叔賣了錢給你買一麻袋的練習冊和卷子!連念初高興地朝方晴石點了點頭:“讓他們去吧,我口袋裏還有點零錢,你拿了去買點冰飲什麽的,大熱天的得注意補水。”
方晴石哪好意思掏他的口袋,摸出一包零錢給了妹妹,讓她帶弟弟去買書,自己則在路邊飲料攤上買了瓶冰汽水,插上吸管遞到連念初唇邊。
不愧是岳兄的真靈轉世,一樣那麽體貼。連念初看着遞到眼前的汽水瓶子,看了看遠去的方家妹弟,溫柔地道:“你喝吧,我是神仙,扛這點兒東西根本不累,也不怕熱。”
方晴石舉着汽水半走半跑地追他,周圍都是汽車飛馳的噪音,這樣清淺的聲音本該很容易勿略,可是偏偏就那麽清楚地紮進了他的腦子裏。
不是從耳朵傳進來的,而是就像自己心裏想出來的聲音。
這個從小在山裏長大的孩子手腕一顫,半瓶汽水差點灑出來,濺出的水卻像慢鏡頭倒放一樣聚攏起來,重新灌回了瓶口。他的喉頭也和着這股水落下的聲音,發出一聲幹巴巴的吞咽聲。
大白天的,他就遇到大仙兒了?又姓白,又穿一身白……不會是白大仙吧?那個坐輪椅的也是個大仙嗎?對了,坐輪椅那個有腿不能走,還坐個石頭做的綠輪椅,難道跟白大仙一塊兒的柳大仙?
村子裏的老人們常講胡黃白柳灰幾位大仙的故事,莫非他就碰上了一個?那他還把柳大仙放進家裏,帶着弟妹跟白大仙出來買東西,不會出什麽事吧!
他越想額頭上的汗珠越密,兩條腿仿佛灌了鉛,漸漸落下了步子。連念初看他像是走不動了,便勸道:“你去旁邊店裏歇歇,我自己過去就行,回頭我找你們來。”
不不不,不要迷信!剛才那些說不定都是他自己的幻覺,要真是大仙,幹嘛要租小巴車上山,自己本來不就該住在山裏嗎?而且他長得這麽有氣派,分明是大城市的人,傳說中的白大仙是個老太太才對。
方晴石努力邁開腿往前走,握着涼冰冰的飲料瓶問:“白先生,你們到底是幹什麽的?我們就是普通的山裏人家,什麽也不懂,跟你們這些城裏人走不到一路……”
連念初笑了笑,又在他腦海中答道:“剛才不是說了,我是神仙。因為你與我有緣,命中注定是我的信徒,我才特地從上京開車幾千裏地跑來找你的。”
“可我只是個普通人……”方晴石摸着瓶子手足無措地說:“我也不會說個話,也不會念咒燒香的,傳不了你那個教啊?”
不要你傳教,只要你自己信我就好了。
長長的馬路此時已走到盡頭,一轉身就能看到農貿市場的攤位。連念初觑見一個沒人占的空位,大跨步走過去把麻袋丢到地上,從一只麻袋裏掏出雪白的桌布展開鋪好。
別的攤位都鋪着花花綠綠的墊布,他們這從攤主到包布都一片雪白的,還真挺顯眼。
很快就有人走上來問連念初賣什麽,他卻不急着兜攬生意,而是拎出兩個雪白的折疊塑料凳,自己坐一個,另一個扔給方晴石。那個麻袋就像黑洞一樣,掏完了凳子還能再掏出繩子、剪刀,之後從圓木墩到大砍刀,從電子秤到零錢盒,除了實在沒有錢了,別的樣樣不少。
馬路邊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更遠處的人見這裏圍了人,都忍不住伸長脖子看過來。連念初最後掏出濕紙巾擦了擦手,才把幾個麻袋打開。
麻袋口露出烘幹的半透明章魚片,肥嫩潤白的桂花麻鴨、熏得微黃的大塊深海魚,和背面油黃、瘦肉暗紅、小琵琶一樣漂亮的火腿,還有一袋未經任何加工,肉色淡粉雜着雪白的鮮亮肋排。
大塊肉排往雪白的桌布上一排,就有逛菜場的阿姨過來挑。連念初拿起一團小指粗的尼龍繩,繞在兩邊樹身上,拉直拉平了,用小剪子剪出幾小段,把石雕般光滑溫潤的火腿和肥糯的鴨子吊在空中。熏魚和章魚片也分別倒在桌布上擺開,紅白黃三種顏色細膩鮮明,并不是那種很搶眼的漂亮,卻是最能勾起人們記憶中美好味道的顏色。
街上也有不少賣肉和海産的,但這麽鮮亮的顏色,這麽好的肉質還是僅此一家。圍觀了許久的阿姨們立刻上手摸着肉和章魚幹,問他這些怎麽賣。
連念初剛才鋪攤子時就探出神識到周圍的攤子和店裏看了一圈,記下了這個世界的菜價和重量單位,再比對了一下自己這些貨的品質,淡定地标了最高價:“肋排55一斤,火腿整只98一斤,淡幹章魚片70,熏遠洋深海魚128一斤,桂花鴨35一斤。”
蹲在地上挑肉的阿姨一下子都站起來了,不滿地嚷道:“哪有這麽貴的肉,別人家的肋排才26一斤,你這是要搶錢啊!還有這個火腿,我才市場裏買才要55一斤……這魚又是什麽魚,簡直比那個刺身店裏的還貴咧……”
連念初拿着兩根火腿敲了敲,壓下衆人的聲音,像教師質問不好好學習的孩子一樣,冷冽地問:“原生态新鮮散養山豬跟普通的豬能一樣嗎?這可是吃橡子、水果長大的真正野山豬,肌肉裏血紅蛋白充足,肉纖維有彈性,都是跑出來的活肉,和飼養場蹲出來的家豬不是一個東西!
“再看看這火腿!真正農家自己熏制的,去年冬天新宰的野山豬,腿肉結實、有勁兒,腌完了拿山裏的松枝熏幹的——”他握着火腿的左手忽然一晃,指向方晴石:“你們不信問問我身邊這孩子,他是咱們奉縣大至村的,村子在老山密林裏。這些火腿都是他們農家手制的,親手熏成的火腿,不加任何防腐劑、人工香料,都是他親手挑撿的,沒有一點兒壞的!”
方晴石穿的十分儉樸,甚至有些破舊,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阿姨看着這孩子倒比連念初親切點兒,紛紛問他這豬是什麽豬,怎麽做的火腿,怎麽就敢賣這麽貴。
方晴石都快哭了——他們家一年攏共能養兩頭豬,過年就賣了換錢,自家根本就殺不起,更沒做過火腿。這位白大仙雖然是養家仙,可是說起話也太沒邊沒沿兒了,他兜不住啊!
正在着急,一道溫潤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教他怎麽應對大媽們的問題。他慢慢跟着那聲音說,從開始的結結巴巴,到後來慢慢順暢了,臉也不紅了,連他自己都有種親自做過火腿的感覺。周圍的大叔大媽們更是聽得津津有味,覺着他這個純樸的小夥子比穿得西服革履、張口就要高價的連念初更可信。
甚至有位大媽開口道:“我就看小夥子你這麽老實,給我拿一塊肋排試試!要是炖得不如我在市場買的,我是要來找你們的!”
他有點激動地點了點頭,依賴地看向連念初,叫了聲:“白……”
白大仙和白先生都不合适,索性就依着當地風俗叫了聲老師,叫他給那位大媽稱了肉。
那塊肋排足有兩斤八兩,共154塊錢,大媽身上沒有零錢,他們也沒零錢,連念初就抹了四塊零頭,把錢都給了方晴石,叫他找地方換零錢。
方晴石平常也會在縣裏擺攤賣點家裏曬的幹菜,基本都是幾塊、十幾塊地賣,賣一天能攢上一百多就算不錯了,現在竟然一下就賣了這麽多錢……
他死死攥着兩張單薄的鈔票,飛奔到馬路另一端的銀行換零錢,然後又攥着一沓厚厚的零鈔跑回去,累得呼哧呼哧地喘氣,單薄的T恤前後心都濕了一大片。
回到攤子旁邊時,周圍的人已經圍上了好幾層,繩子上晾的鴨子也少了兩只,看來生意相當不錯。他擔心自己排隊時間太長,耽擱了連念初給人找錢,拼命往裏擠,幸好個子不太高,人也瘦,很快就擠到裏層。
連念初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依然在高聲宣傳着這些純天然無污染的野味,順便又把他賣了一回:“這些山貨平常村兒裏人就在縣城賣了,頂多賣到市裏,省城看都看不見這麽新鮮的東西。這回是這孩子考上了上京的大學——”
方晴石聽他編得上天入地的,正在心虛,一只手就從他脖領子後伸過來提起了他,吓得他以為自己給城管抓了。幸好下一秒連念初那不怎麽厚實卻足夠讓人安心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全村兒要給大學生湊學費,把過年的東西都拿出來賣了,錯過這一回可就再沒有了!”
他長出了口氣,忐忑地看了連念初一眼,心裏拼命想着“我沒考上大學”,盼着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聲。
旁邊的阿姨和老太太們好奇地問他“考的哪個大學”“考了多少分”“哪個高中的”“能考上上京的大學,有出息啊”。他就覺得像是被人扒了皮晾在這裏,心裏又羞愧又難受,眼圈漲得發紅。
連念初手裏都是油,不好拍他的腦袋,便嘆了口氣,擠出幾分愁容替他答道:“就在下面奉縣中學,我是他的老師。這孩子家裏窮,父母都去打工了,底下還有三個弟妹靠他照顧着,湊學費也難啊!我前兒個去家訪才知道他們困難成這樣,要鄉親湊大學學費,當老師的可不得想法幫把手?我就租了個車把他們兄弟帶進城裏,正好有國外的親戚寄來了新曬的大章魚幹和熏海魚,也一塊兒賣了幫他湊湊學費。”
周圍的大爺大媽看着方晴石急得滿頭冒汗的老實模樣,滿心同情,便都撿着自己能吃會做的、又不太貴的肋排和鴨子買了些。
過了下午兩三點,買東西的人漸漸散去,兩邊賣菜和魚肉的攤子差不多都收攤了,只有些賣衣服和光盤的還撐着。他們攤子上的野山豬肉也賣了十七斤,桂花鴨賣了二十只半,章魚片大家都是二兩三兩地試着買,總共賣了二斤六兩,熏魚只賣出一條一斤多的,火腿卻沒人肯整只地要。
這些章魚和魚肉是帶有靈氣的深海肉,在這裏賣掉了就讓有緣人過好點兒,賣不掉回頭他拿回雲安大世界還能賣得更合适,倒是不急着推銷。
“肋排935,鴨子1470,章魚片182,熏魚143……這一中午才2730,跟我開網店時沒的比啊……”連念初撚了撚錢,看着攤子上剩的魚、肉、樹間一條沒動的火腿,輕嘆一聲:“不行,還得想辦法。晴石你先看會兒攤子,我去弄些東西來。”
方晴石低低地應了一聲,手裏忽然被塞進一大把錢,緊張地瞪大了眼,連忙往擺着手往回塞:“不行不行,白老師,這錢太多,我怕給弄丢了!”
連念初輕笑道:“大白天的,這麽多人呢,有什麽不行的,讓你拿着你就拿着。這點錢不算什麽,一會兒我就回來,把這些東西加工加工,晚上咱們還能賣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