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拜連念初剛才那些宣傳所賜,方晴石在周圍攤販眼裏都成了家貧志堅的大學生。好奇的甚至隔着攤子喊他,問他平常怎麽學習,去京裏上大學高不高興、緊不緊張,再嘆幾句自家孩子怎麽不像他這麽懂事,問問他交沒交女朋友。

方晴石從來都是老老實實的,如今卻被迫把這輩子的謊都說了,慌得臉紅心跳,簡直度秒如年。

好在那些大叔大媽只以為他不好意思了,沒往騙人上想,見他臉紅成這樣都體貼地不再問他。有幾個買菜的阿姨倒是佩服他小小年紀就要做事養家,也不耽誤會學,考上了京裏的好學校,便出于幫助他的心理買了幾塊肉排。

他把肉放到秤上才想起自己還不會用這高級秤,本想去旁邊窗口借個普通的,誰想那秤“嘀”地輕響了一聲,就自動報出了斤兩和價格,還體貼地抹去了零頭。周圍的人都驚奇地說:“喲,這秤還挺高級的,不會是國外來的吧?剛才還沒響呢,這是什麽設置啊,你那個老師是留學生?到縣城學校支教的?”

什麽外國來的,就是白仙自己變的吧?看這秤白的……方晴石頭也不也擡,心虛地說:“白老師家裏是上京的,在我們那兒就是體驗生活吧?他家的東西都挺好的。”

旁邊的攤販開始談論起國外經濟和科技發展,正說得激動,馬路上忽然飄來一個高大的影子,不偏不倚落到他的攤子前。方晴石下意識擡眼,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

開到他面前的竟是一輛自行車!一輛雪白的自行車!一輛堆貨堆得比三哥摩托車還有技術難度的自行車!

那輛車堆得實在太滿,車梁兩側的麻袋都拖了地。袋子裏的東西也磁實、能頂重,人坐在上面不動,車子竟都不左右搖晃。

連念初先卸下了懷裏抱着的水桶和幾麻袋木炭,方才空出點能彎腰的地方。他低了低頭,從後座一人高的旋轉烤爐、車筐裏堆半天高的塑料餐具、頂在上頭的折疊長桌裏鑽出來,擡手先下了桌子,再把一次性飯盒、衛生筷和勺子扔到桌上,雙手抱着烤爐撂到了地上。

方晴石連忙上去幫忙扶車,連念初順勢拉下書包扔給他,喊了一聲:“抱住了!”

“咣”地一聲,沉厚的書包就砸進了這個少年瘦弱的懷抱裏,差點把他的腰砸折了。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包挪到桌子上,一回頭連念初已比把捆在後衣架兩側的4大桶純淨水卸下來了,托着5加侖的大桶跟托500ml的小瓶子一樣輕巧,随意地擱在攤邊。

車梁上幾袋木炭最後卸下來,重重地墩在地上,這個簡陋的小小幹貨攤一下子有了做熟食的樣子。兩邊攤販看得瞠目結舌,暗暗議論,都覺連念初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老師恐怕也是有大來頭的——

他們可都搬不了那麽沉的東西,更別提騎着這種連路都看不見的車在市裏亂跑,竟還沒被交警逮了!

方晴石……方晴石已經徹底認定他是保家仙了,看見什麽都能靠迷信解釋。

連念初也不解釋,從書包裏掏出30米長的長線插座、電磁爐和鍋具,然後拎着插頭到身後一家賣小吃的窗口旁,花了幾十塊錢接了電線。

然後他就把攤上的秤收了,案板和剁骨刀拿到桌上,一邊剁排骨一邊跟方晴石說:“賣肉太慢了,我打算一會兒賣點熟食,挺無聊的,要麽你也拿點錢去逛逛,買幾本外語書什麽的。”

他力氣用得也不大,一刀下去,鮮亮的肋骨就被切成兩段,沒有剁肉的重響,沒有碎骨和鮮肉飛濺,切面光滑得跟雞蛋清一樣。方晴石覺着這比逛馬路強多了,寧願站在旁邊看着,偶爾搭一把手,說不定還能學到點手藝。

連念初看他愛學,索性邊剁邊指點,剁好肉塊後就讓他用大桶泡着拔血絲,從包裏拿出調料,教他調烤肉腌料。

泡好的排骨由方晴石上腌料,用手在大桶裏揉搓,好把料上得更勻。連念初卻是直接從樹間解下一只火腿,抄起刀輕輕松松地分解開。他只挑了最好的那塊方肉,像拿尺比着一樣精準地剞出深到肥肉半截的小方塊,用電磁爐坐上鍋,把皮炸透刮幹淨了,再扣到碗裏加清湯蒸出鹽津。

做火腿只是中間換湯要人盯着,蒸上之後就不用管了。他擦了擦手,看方晴石的肋排也翻得差不多了,便往烤爐裏倒上炭,點火預熱。

這臺旋轉烤爐還是當初從主神手裏兌換來烤鴨子的,也是他家裏最小的商用烤爐,拿出來還勉強能架在車上。桶裝水、木炭和一次性飯盒和筷子可是現買的,為了把這些東西弄出來也費了不少勁——又要找沒人的小胡同拿東西,又要躲着攝像頭,又要避交警……神識用得比打海鮮時消耗都高。

不過這些麻煩自己知道就是了,有緣人問起他怎麽弄來這些東西時,還是要保持仙風道骨的氣度,淡定地說:“我是你的神,在信徒面前怎麽會有做不到的事?你信我信得越誠,我能為你做的越多。”

可惜這周圍人太多,不方便把集納信仰的蓮花給他,只能先切了半只桂花鴨,裝飯盒裏讓他去旁邊啃啃。

方晴石舍不得自己吃,捧着飯盒先讓了連念初,又說:“我、我還不餓呢,能不能留着給晴天和晴春兒……還有晴海嘗嘗?”

他也從沒吃過這種東西,可是他從小就知道當大哥的得讓着小的,他的弟妹們又都還在讀書,需要營養,他寧可自己不吃,也願意省出來給他們。

連念初自己也有孩子,明白這種當家長的心态,安慰道:“你先吃你的,晚上咱們賣剩下的都帶回去給他們。”

這麽勸着,他才嘗了一小口,嚼了半天也舍不得咽下去,品着清甜的鴨肉,呼吸間都萦繞着淡淡的桂花香。他實在舍不得多吃,嘗了兩口骨頭多肉少的鴨翅就趕緊擱下筷子,幫連念初往烤爐架上挂排骨。

連念初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小孩子天天想着幹活做什麽!去,拿着錢和吃的找你弟妹去,多給他們買幾份卷子,算是我這個老師的禮物。”

方晴石又感激又慚愧,低低道了謝,拿了鴨子和連念初硬塞給他的一沓錢出去找他弟妹去了。

省城可不比他從前去的小縣城,要在這麽大的地方找兩個孩子十分費力。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書店,見人就問,遇店就進,跑得嗓子冒煙才在一家書店對面的刨冰店大窗戶裏看見了正在吃冰的兩個孩子。

兩人其實早已經買完書了,但想想大哥跟那個白師傅還在擺攤賣肉,覺得丢人,不想去找他們。于是兩人在路上走走逛逛,買吃買喝,熱了就找了家小店吃冰,打算晚上沒人看得見了再回去。

方晴石托着曬得發熱的鴨子,按着鼓囊囊的口袋,心裏騰地冒起一股邪火,抓着兩個孩子打了幾下。

方晴天哇哇地哭了起來,大喊着:“你憑啥打我!這錢又不是你掙的,是我爹給我花的,我想咋兒花不咋兒花!你個文盲連學都不會上,也不會掙錢,還管我吃冰了!家裏白費那麽多糧食養你,就養出你個不懂事的白眼兒狼!”

小女孩也在旁邊嗚嗚地哭。旁邊的大人看不下去,紛紛出來勸他,讓他管孩子別管那麽嚴,大熱天的孩子出來吃冰怎麽了?

一個中年人甚至把錢拍在桌上,厲聲說:“不就是吃個冰嗎?這些錢我替孩子們出了!你是孩子的親人嗎?這麽熱天連碗冰都不讓孩子們吃,還在大庭廣衆下打人,你以為現在是什麽時代?小心讓人發到網絡上,到時候你就出名了!”

方晴石茫然退了一步,心裏憋屈地難受,舉在空中的手卻又無力地撂了下來。

他找了孩子一下午,吓得心都不跳,看見這倆孩子不懂事地胡亂花錢,還看不起給他們家掙錢的白大仙,他就不能打嗎?他打自家弟妹怎麽就要被人發到網上了,誰家孩子從小不挨打的?

旁邊一個人看他收了手,才滿意地“哼”了一聲,又教育他幾句:“你家這兩個孩子又乖又聽話,坐在這兒吃東西一點不吵人,肯定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你是他哥哥還是什麽人?管孩子也得講究方法,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方晴天滿頭汗珠淚珠混在一起,掙起來猛地尖叫了一聲:“他才不是我哥!我哥在省城上高中呢,我才沒有這種光會種地擺攤的文盲哥哥!”

方晴石心口尖銳地疼了起來,恨不能立刻把這孩子拽回去揍一頓。方晴天卻十分敏捷地躲到客人身後,尖叫道:“叔叔你別讓他把我逮走,不然回去我又要挨揍了,他得着機會就得打我——”

這事越鬧越大,店裏幾個年輕人已經端起手機錄像拍照。方晴石隐約知道他們是要拍自己,又不知該怎麽阻止,連忙去抓他妹妹的胳膊,哀求般地喊道:“晴春兒,你勸勸晴天回來,大哥不打你們了,咱們回家去。你看大哥還給你們帶了鴨子來,本來是想讓你們嘗嘗的……大哥就是找你們找得太急了……”

方晴春忽然退了一步,讓他的手抓了個空,害怕地說:“哥,你別打我,別打晴天。”

方晴石心口堵得透不過氣來,死死盯着一雙弟妹,臉色青裏透白,五官扭曲得有些恐怖。旁邊的男人立刻擋在他面前,厲聲說:“你還敢打人?”

方晴天在後面又哭又喊:“我要找我哥,姐,你帶我找我海哥,我要跟我海哥住省城的學校,我不要回村子裏!”

很快有人把手機借給了方晴春,她怯怯地打了電話,說了他們進省城買書,買完了在店裏吃冰,大哥突然過來打了他們的事。電話裏傳出來一道冷硬的聲音:“我知道了,把電話給大哥!”

妹妹乖乖地轉了電話,低聲說:“大哥,二哥要跟你說。”

方晴石也有些緊張。

二弟方晴海是這個家唯一的高中生,成績好,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了省城的高中,又馬上要考大學了,在家裏很有些權威。方晴石從小讓着他讓慣了,心裏不知怎地有些怕他,接了電話便說:“二弟,這事不怪我生氣……”

方晴海根本不聽他說話,冷沉地說:“大哥你帶他們到省城幹什麽,我不是說了最多就去一趟縣城?他們要學習,有我過去留下的卷子,用得着買新的嗎?你沒事也沒老往外跑,爹娘都在外地,家裏地下的活都指着你,你不帶他們出來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

方晴石喏喏地說:“他們非要……”

“非要你也不該聽!行了,我知道你管不住他們,你這就帶他們回家去,晚上我回家一趟!”

他被數落得頭也不敢擡,讷讷地把手機還給人家,對兩個弟妹說:“你們二哥讓我先帶你們回家,他說等他回去再說。”

方晴天眼睛猛地瞪大了,哭也不敢哭,磨磨蹭蹭地下了椅子。方晴石拿起那盒攥得變形的鴨子,可惜地看了眼刨冰,低着頭帶兩個弟妹出了門。

還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在後面跟着,指指點點地議論着這家人。方晴天抽抽噎噎地在後面喊着:“你跟那個擺小攤兒的老實待着不行嗎?我們又不是不回去,非得出來鬧得這麽丢人!你這輩子也就擺個攤兒、種個地了,你不嫌寒碜,我們還要臉呢!”

方晴石沒理他,默默地往前走,心裏又酸又脹,自卑得擡不起頭來,頭也越走越低。

直到天色擦黑,三人才回到連念初擺攤的那條街上。滿街通明的燈火裏映照出一個十分特別的立式透明烤爐,爐子裏挂着一層層焦黃的排骨,水蒸汽罩在玻璃外,架子上一滴滴往下滴着油,觸到底下的爐膛就發出“哧”地一聲輕響。

他好像隔着這麽遠就聞到了排骨香味,感覺到了那種熱乎乎暖人心脾的感覺。

爐子後面的連念初依然不染纖塵,穿着雪白的襯衣剁骨、結帳,快得手臂間将要拖出虛影來。顧客在爐子前排起長龍,将他圍得密不透風,可他的眼睛卻越過滿街人流,準确地找到方晴石,看了他一眼。

方晴石眼眶微酸,忽然不敢再往前走,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那麽通明的燈火和帶着蜜汁色澤的烤排骨把他重新喚回這個世界,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只覺着胃裏咕嚕嚕地叫着,全身都是虛乏的,好像是餓太久了,又跑了太多地方找兩個孩子,把他的力氣和心都掏空了。

他忍不住打開攥得濕乎乎的盒子,拿起一塊涼鴨肉吃。才吃了一口,鼻子裏忽然聞到一股熱騰騰的濃郁肉香,目光一轉,就看見一碗肉皮紅潤、澆着剔透的冰糖芡汁的大方肉塊被人端到他面前。

端着肉的人,正是他現在最不敢見的人。

可是攤子後那麽多人排隊,他不把肉接過去,連念初就沒法幹活了。他低着頭接過碗,不好意思地說:“我回來晚了,沒幫上你的忙,還讓你過來接我……”

連念初敏銳地看出他心情不好,好像跟弟妹吵架了,心裏孤獨痛苦,正是他們這種邪·教趁虛而入的時候。于是對他越發溫柔,化出一朵雪白的蓮花遞到他面前說:“不用跟我客氣,你是我的信徒,依賴神才是正常的。”

聲音直接傳入方晴石的識海,讓這個沒什麽見識的鄉村少年越發容易相信:“有什麽委屈,就把這朵白蓮花當作我,傾吐你心裏的不快吧。這朵花雖然不能變成真金白銀,但你越是深信我這個白蓮花神,我能用在你身上的神力就越多。那樣就不用擺攤,可以更方便地改造你的生活了。”

……原來這位不是白大仙而是白蓮花神?他之前都是信錯仙兒了,所以白蓮花神沒有法力,只能烤排骨、炖火腿賣錢?

方晴石接過蓮花,趁着路邊燈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再擡眼就發現連念初又回到人群手賣烤肋排了。他一手端花,一手端着炖火腿的碗,怎麽擺也不方便,索性蹲坐在邊道牙子上,把鴨子盒放在腿上,蓮花擱在盒子上,端着火腿咬了一口。

腿肉軟糯粘膩,肉香極濃,是他從沒嘗過的鮮美滋味。那些糖汁不只澆在肉皮上,早都炖進了肉裏,咬一口就化在心中,這一下午的又酸又澀的心情好像都被這甜味驅趕出去了。

他咽下一口熱騰騰的火腿,冰涼的心和胃都暖和了不少,眼淚不知怎麽就落下來,掉進了甜絲絲的糖鹵裏。

沒遇到連念初之前,他還從來沒這樣清晰地感覺到過自己的心情,被罵也就罵了,其實早已麻木了。可現在這位白蓮花神卻肯惦記着他,放下那麽多人,專門為他端來了一碗熱肉,他就好像凍得麻木的手忽然遇熱,又癢又痛,那些敏感而細碎的情緒又重新活動了起來,再然後,整個心都開始活動。

他想起自己初中辍學後本想出去打工,只是父母一直不同意,說家裏弟妹太小,沒人盯着容易出事,在外頭打工掙的幾百塊錢不抵留個人在家裏有用,他就只好留了。可是今天下午,他也憑自己的本事掙了幾百塊錢,白大……白蓮花神賺的更多,他要是跟着這樣的本事神仙也能賺大錢。

這樣的話,他是不是也能離開村子,多賺些錢寄回家裏,也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不再被當成廢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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