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是恩愛的小夫妻在好了一年後便有點變淡了,李南風上奏淩詩意成親一年卻無所出,是以需得納一位妾延綿子嗣。迎娶妾室那日,淩詩意偷偷在房間哭了一個時辰之久,自從那妾入了門便與李南風琴瑟和鳴了。
正德三十四年,淩詩意成了太子妃已有三年之久,自納妾後,李南風便不再踏進她這屋,這種感覺真的很好,至少她不用思索着如何面對他。
這兩年的改變不少,從不知曉長夜該是如何漫漫,在這東宮裏淩詩意卻漸漸學會了數地上的地磚,若不便是喝着酒,她深知自己很是嫉妒李南風的那位妾,起初她也不懂為何要嫉妒,她只覺即便李南風不愛她,也不能這般待她,可逐漸也明白過來——自古帝王皆是薄情。
淩詩意回想起自己在東宮的第二個冬天,因着沒注意保暖便病了三天,這三天三夜裏除了家奴綠舞照料,便在這諾大的東宮尋不到一個可靠的奴才。合該是她不湊巧,原是那三天,李南風的妾也惹了風寒,李南風衣不解帶的往西廂湊,東宮的奴才皆是趨炎附勢之徒,太子妃不得寵,他們自是會輕視。綠舞瞧不過眼便哭了出來,她只是把身子往床裏面側身,不欲給綠舞瞧見她那不争氣的眼淚。
她也恨過,幻想過,終是絕望過,這位妾甚是得到李南風的重視,她本也愛到院子裏散步,可漸漸便不樂意了。李南風跟他這位妾室終日在院子裏撫琴、下棋、吟詩作對,她倒成了這宮裏多餘的,唯一能派得上用場的便是宮中的宴席,縱然李南風再如何寵溺,那位妾始終不能坐在他的身側。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便不再喜歡東宮的院子,若要散步她便領着綠舞到禦花園去,在那裏不會看到李南風,更不用受他的氣。淩詩意抱着直頸批把彈着曲子,從前李南風說愛她的事兒原是不能作數的,從前他從不自稱“本宮”,君無戲言不過是诓人之話,只怪她自己委實少不經事。
一條帕子從她眼角處出現,她愣了一下,擡頭便看見李南風一臉比吃了蒼蠅更難看的神色。“不想給我添亂子便擦走你那不值錢的眼淚。”
她不甚客氣推開他的手,連帶着那帕子也掉在地上。沒有意料中的拂袖而去,李南風一臉緊張地捂着她的嘴,硬生生地把她扯到一處僻靜的假山後。
他蹙眉看着被他捂着嘴巴只能低鳴的女子,嘴巴張合了幾回終是合上了,他只能愛憐地攬着她,恁憑她哭濕了他的衣衫,他娶她乃是真心真意要待她好,可惜如今時機不對。
這兩年他故意冷落她,乃是不欲她成了旁人要挾他的把柄,那妾便是替她而死的。這兩年她過得不舒心,他也不舒心,每夜他也只得在她睡得最香甜之時溜進去趴在她床邊偷摟着她、偷親她的臉。
他故意讓那位妾有了孕,這才讓皇後的心思放在別處,皇後不允許他這個東宮太子有過硬的外戚,更不允許他誕下子嗣阻撓她的皇八子繼承大統。他又豈敢告訴她,這東宮本就是個吃人的深淵。
淩詩意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當她止住淚水之時李南風早已離開了。綠舞帶着薄汗一層,嘴裏說着謝天謝地之類的話。主仆兩人剛踏進東宮大門便聞得西廂那頭傳來消息,原是那位妾喝了盅雞湯便小産了。
掖庭令按圖索骥竟查出那道雞湯裏放了不少的三七,而這鍋雞湯本是炖煮給她的,不知為何會送到那位妾的桌上,更要命的便是那位負責的小太監竟莫名其妙吞金自殺了。種種巧合湊在一起,矛頭皆是直指身為太子妃的淩詩意。
“簡直一派胡言!我要見李南風!”她雖不得寵,可這種下三流的手段,豈是她會使用的?即便她多麽嫉妒那位妾,也斷不會以皇家血脈謀害。适才她在禦花園見過李南風,李南風便是人證!
她發了瘋似的沖了進去,那位妾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李南風則是一臉不舍地攬着她,兩人看見她的身影,皆是一臉恨不得把她剝皮拆骨般。
“不是我做的!李南風,你知道的!”她的心很痛,她自問自己沒有理由去謀害這個女子,可掖庭令的供詞卻又那般證據确鑿。生平第一次,她算是明白何謂“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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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該知道的都知道,你已是太子妃了,你還要什麽?!”李南風激動得上前掐着她的脖子,眼眶裏的恨撕心裂肺般。淩詩意只覺自己快要暈過去,那股狠勁生生掐得她下巴與脖子發痛。
淩詩意恐懼地看着眼前如地獄爬出來惡鬼般李南風,第一次她離生死邊緣竟是如此接近,李南風眼中的殺戮之氣太盛,他如天生的王者般掌握殺生大權,而她不過是蝼蟻般任人宰割。
“殿下,殿下息怒,太子妃要死了……”綠舞爬過去抱着李南風的叫哭喊着,李南風緩過神來,淩詩意便柔軟無力地癱在地上大口喘氣。
淩詩意被軟禁在東廂,她的父母因着她也受累便貶了官。因着還算不得廢妃,是以她的一切用度皆是按照從前的,只是不能離開這東宮裏的東廂。她披頭散發地蜷縮在床褥上,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她的阿爹阿娘無端遭罪,而這罪還是她這個女兒招來的,綠舞被送去暴室,這東宮裏沒有一個值得她相信的人。
李南風怕她會畏罪自缢,竟生生把所有瓷器和利器收走。她不知自己被幽禁了多久,只知道每當她閉上眼便能夢到李南風要殺她的模樣。她有多久沒安穩地睡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今自己無論做什麽也只會招來李南風無緣無故的恨。
許是她死了,她的阿爹阿娘才不會被她連累,她的哥哥才不用去戍守邊關。可是,她死了又有什麽用?那個無辜的孩子死了,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她畏罪自缢,她能救她的阿爹阿娘麽?誠然不過是更加坐實了這個謠言。
那夜她好不容易藏了一只酒杯,半夜時分她敲碎了酒杯,想着這下便能了卻如今的一切。她深深地在手腕處割下去,飛濺的鮮血染濕了她的衫裙,她卻一絲痛楚也感覺不到。她含笑伏在床沿,就此忘卻一切該是多好。
“淩詩意……你不能死……我不許你死……”她的耳邊傳來李南風呢喃的聲音,他總是這般,越是憤怒語氣越是溫柔,因着他本來的嗓音便是偏細的。
“我累了……求殿下放過我吧。”她聽見自己聲音嘶啞地說着,耳邊仍舊是李南風帶着哭腔的呢喃。
聽着這個熟悉的嗓音,誠然她也該是含笑九泉之下了,她累了,不想醒過來了,可是抱着她的人似乎不想放棄,溫熱的藥汁強行灌入她口中,她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三個月後,李南風親自領人前來,就連綠舞也放了出來。綠舞說是陛下查明了真相,原是八皇子買通了東宮的奴仆,生生把那位妾肚裏的孩子給流掉的。陛下龍顏大怒,除卻把八皇子鎖在天牢裏,還把東宮上下的所有奴才都換了一遍,那些被換走的奴才悉數被亂棍打死。
李南風攬着她說着“對不住”,她本以為自己不會再哭,卻因着他這句遲來的“對不住”哭了。有人相信的感覺真的太好了,這人是不是李南風已不再重要了,她只想有個人可以依靠罷了。
當日她算是死過一回了,醒來時她的手腕已被包紮好了,為免她再度自缢,她的四肢被綁在床上。吃喝拉撒皆是由宮娥伺候着,綠舞哭得雙眼都腫了,當日發現她自缢的宮娥已被活活打死了,李南風當日發了好大的脾氣,東廂內的瓷器被他砸了個遍。
李南風再次踏進她屋是在他的妾莫名其妙掉進湖裏淹死了的第七天,淩詩意本是服了舒眠的藥睡着了,他弄出的動靜不少倒驚了她。當日之事,雖說她是被冤枉,可她依舊每夜夢到自己幾乎被他掐死的恐懼。
她以為李南風傷心過度走錯了屋,便想着下床把位子讓給他。李南風卻把她扯入懷裏緊緊摟着,須臾間他的氣息吐在她臉上,那雙冰冷的薄唇印在她唇上。
淩詩意別過頭躲開,一股頗為嫌棄的厭惡感油然而生:“髒。”想到這雙薄唇除卻吻了她,還吻了那位妾,誠然更多的乃是吻了那個妾。
李南風就如被刺激到的猛獸般粗暴地掐着她下巴,掐得她颔骨發痛,“你若嫁旁人,不也得承受他納妾麽?嗯?”他像是執意要把舌頭伸進來般,淩詩意急得哭了。這妾剛過頭七,李南風已迫不及待地跟旁人好,而她湊巧便是這個旁人。她抵不過李南風的力氣,終是敗陣在他懷裏承歡。
她被李南風攬得身子出了薄汗,再一次她籍着他完全占有的姿勢入睡。朦胧間,她似乎聽到李南風喚她“詩詩”,她以為他喚的不過是那個妾。李南風連續好幾晚留宿在她這兒,他像個孩子般摟着她,情到濃時最喜歡的便是啃着她的脖子,仿若他素來皆是以她為珍寶。淩詩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在他懷裏睡了,李南風反倒是睡不着了,她被幽禁的這些日子可謂兇險萬分。
先是栽樁嫁禍淩詩意引出皇八子安插在東宮的內應,為着讓多疑的皇八子相信,他連自己愛的人與自己的骨肉也能算計犧牲掉了。那內應竟是他的近身侍衛,誰能相信這個當初為他擋刀的手足竟是個細作,他特意在他跟前幾欲掐死淩詩意便是要他相信眼前的一切。
鏟除了皇八子便意味着他對生母的公然挑釁,意味着他不再是那個只求母親一笑的小男孩。為了讓母後相信他最愛的便是那個妾,他連自己也麻痹了,終日對自己最愛的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每次看見淩詩意那張頗為委屈的臉,他都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上前去安撫,有誰知道長袖之內的雙手乃是緊握成拳。
皇後終是忍不住皇八子的死,铤而走險地謀劃着推他最愛的人去殉葬她最愛的兒子,他遣人偷了皇後宮中的信物,再次栽樁嫁禍地把那位妾推入湖中。陛下終是忍不住對着這個結發妻發難了,在未央宮中把皇後多年的狠毒列出。
這中宮即便不被罷黜也成不了氣候,這東宮上下的奴仆一一被亂棍打死,深藏在東宮之內的皇後爪牙悉數被鏟除。他跟自己說,身為儲君就得撇除婦人之仁,須得承受旁人不能承受的痛。
東宮沒了內應細作,他也不敢掉以輕心,只有兩人獨處之時,他才敢顯露難得的真性情。陛下聞說他們逐漸琴瑟和鳴顯得頗為欣慰,難得的是,李南風從未提出提攜淩家,這點讓陛下頗為稱心。昔日皇後便是揣摩不到聖意,帝王雖有帝王的無奈,可終究還是帝王。
“在想什麽?”他攬着她坐在卧榻上各自看書,如今房內只有他們兩人,他難得露出孩子般的笑意。淩詩意手中雖捧着書,可眼神卻處于放空。
“在想着殿下。”淩詩意閑閑一笑,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再喚他的名字,“殿下”二字除了疏離的客套,更多的乃是伴君如伴虎的畏懼。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覺得李南風那雙本該是吊兒郎當的眸子逐漸變得銳利,又或是說他不再是那個少年輕狂的少年郎。從前她喜歡的那個李南風已随她死了,如今的李南風不過是個權欲熏心的君王。
“想我?可是想幹壞事了?”李南風抽走她手中的書,強忍笑意埋首在她的頸項處落吻,書房內早已剩下他夫妻二人,這般親昵旖旎自是沒人留心細看。
李南風此刻的臉容堪比桃花,本是寒冷如鐵的眼眸盡是氤氲之氣,她雖被他抱個滿懷可也不覺他的體重,鼻腔之內乃是好聞的木蘭花香。從前她只道此番事兒只适合在夜裏,卻不曾想過□□之下也能,她終是承受不住在他背肌上劃出幾道血痕。
一個月後,在皇家的家宴之上她重遇了昔日好友藍詩瑤,藍詩瑤的夫君因着戰事殉國了,這些年她過得并不好。她開口讓藍詩瑤多到東宮走動,這走動多了便爬上了李南風的床。那日她本是去正殿告知李南風自己有了兩月的身孕,人還沒到寝宮便瞧看兩個內侍眼神閃爍,一種惴惴不安的神緒直搗她全身。
當她推門而入之時便看見李南風與藍詩瑤躺在床上厮混,她與李南風四目相對,兩人誰也不敢作聲。“臣妾罪該萬死,還望殿下恕罪。”她強忍胃部的不适,率先下跪在地上,這樣才能遮擋眼眶處不值錢的眼淚。
藍詩瑤本是她最好的姐妹,可如今卻是那般迫不及待地勾引她的夫君,李南風當真诓她不輕,縱然她早已心知他是君王,後宮注定不能獨她一人。輸給別人她尚能安慰自己,可如今卻是最要好的姐妹。
她顫抖着退出正殿,她已死過一次,可是又要她再死一次?死,她早已不怕,只是如今她腹中的孩兒卻要陪着她一起殉葬?當她走回東廂偏殿,只覺胸口一悶,一道溫熱自她下身流淌。當她看着血淋淋的下身,這才曉得恨是何種滋味。
她往裏側身,不想看到現在坐在她床邊的李南風,愛情沒了,她告訴自己熬一熬便過去了;孩子沒了,她還能告訴自己如何面對?可憐她的孩子,不過是兩個月的孩子。
李南風伸手按住她瘦小的肩膀,孩子的事,誠然他比她更加疼痛。這已是他第二個被犧牲掉的孩子,藍詩瑤的另一個相好是四皇子,那個論深謀遠慮皆在他之上的勁敵,他不過是犧牲一點色相換來藍詩瑤替他搜刮四皇子的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