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淩詩意坐在院子裏發呆,太醫說她還年輕将來還是有孩子的,可是她已經不想了,她的子女緣薄得她無法承受。她遠眺蔚藍的天空,雙眼看着飛過的小鳥,她好想問老天爺,她上輩子到底欠了李南風什麽,今生被他傷成這般?
綠舞為了讨她歡心,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只毽子。她強打精神與綠舞在院子裏踢毽子,藍詩瑤花枝招展地與李南風從西廂偏殿出來,他笑着把藍詩瑤打發了。看着神色淡漠的淩詩意,他的雙眸便會沾染上水汽,他知道,淩詩意熬過來了,那雙眼眸早已沒了昔日的活潑靈動,他仍舊是她的天、她的地,卻不再是她心中的那位李南風了。
踏入第四年,誠然大家都變了,他越來越看重權勢,為了排除異己,他可以不擇手段得讓人發寒,他注定不是個只為美人不要江山的君王。而他心愛的人笑意越來越少了,或者說,與他漸行漸遠了。他曾自嘲地質問自己,這些都是他所追求的麽?
淩詩意本是有點小圓的臉,如今倒成了尖尖的瓜子臉,那雙他最喜歡的眸子早已成了記憶,如今的她除了溫順還是溫順。他好想陪她在這兒踢毽子,可她還樂意麽?
淩詩意驀地一腳踢飛了毽子,那毽子經過抛物線的軌跡,落在他身上才掉到地上。他彎下腰撿起,卻發現淩詩意與綠舞匆匆恭敬福身唱吟:“見過殿下,臣妾先行告退。”。
他本想喚住她,卻又緩了一緩,低頭看着手中的毽子,人生在世,似乎總有不如意之事。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終是躲不過這命,戀人之間需要感情,可夫妻還需要嗎?時至今日,她與他日漸疏離終是落得離心的下場。
某日,他拿着一包蜜餞到東廂偏殿,淩詩意嘴裏恭順地說着“謝過殿下。”,手卻不曾拈起過一枚入口,起初他以為這蜜餞不甜了,可入口發現味道如舊,變得不過是兩人的心。
“你永遠都是我李南風的嫡妻。”沖口而出的這句話,顯得他有多麽的卑微,他已是個二十三歲的男子,而她已是個十八歲的少婦,兩人早已過了那段年少輕狂,可将來的日子還漫長。
淩詩意不作答,當初她喜歡的李南風已然死在了回憶中,那個不懂老謀深算的少年。而她不過是他往後人生中衆多的妻妾之一罷了,連帝王也有生死交替,更何況一個渺小的妻子。
正德三十八年,陛下病危,李南風身為太子更是日以繼夜地伺候着,最終還是沒好轉過來。那喪龍鐘的敲響乃是在夜半三更之時,舉宮上下不曾休眠。李南風登基繼承大統,淩詩意雖被冊為皇後,可她深知自己不過是個不得寵的皇後罷了。為了鞏固老臣子,李南風還封了她昔日的好友藍詩瑤為賢妃。
藍詩瑤本是相國千金,素來便是心高氣傲,她要的不僅是後位,更是李南風的專情。可惜帝王從來就沒有專情,這諾大的後宮更是不缺少爾虞我詐。藍賢妃縱然如何得寵,這上頭還是被皇後、陳貴妃、沈淑妃、王德妃壓着,藍詩瑤身為賢妃更是不時打壓底下的九嫔之流。
李南風被賢妃纏得煩了便會到她未央宮去閑坐,兩人有時還會一起下着圍棋,一個妻子該有的職責她都有,該有的噓寒問暖,該有提醒的雨露均沾,可他知道兩人之間總是少了什麽。“皇後終日讓朕雨露均沾,卻不曾求過朕留宿。”
“這茶降心火,陛下喝了會舒坦些。”她知道今日賢妃又裝病了,只要李南風留宿某位妃嫔的宮苑,藍賢妃定必生出病來。人貴自知,縱然再得寵也得不到帝皇心。
“今夜朕留宿未央宮。”今日雖非初一十五,可他厭煩了後宮那群争寵的女人,這幾年美人他不缺,他缺的不過是再次進駐淩詩意的心。
“臣妾遵旨。”淩詩意仔細吩咐未央宮的宮人去籌備李南風喜歡的。晚膳後,他難得拉着淩詩意到禦花園中去散步,藍賢妃遣宮人來說賢妃不思吃喝,李南風為此生了好大的脾氣,一臉厭煩地讓宮人自行去請太醫。這藍詩瑤不過是協助他扳倒四皇子的黨羽罷了,如今倒是越發蹭鼻子上臉了。
只是藍詩瑤終是最毒婦人心,若他不搭理,藍詩瑤便會揚言揭發他的一切肮髒。他深知藍詩瑤要的是後位,要的是藍家的世代繁華,而他的詩詩一身耿直并無錯處,他又豈會廢後。從前他尚能念着幾分恩情,可他到底是位帝王,恩情于他而言委實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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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開始,李南風喜歡在兩人承歡之時留一盞燈,他很喜歡看她情動時的嬌羞模樣,仿若這樣才能确定是他才能讓她情動那般。他問過太醫,太醫說皇後的身子很好,再有一個孩子并非難事,他最喜歡攬着她入睡,仿若兩人此刻才是屬于彼此。
淩詩意第二次有孕,李南風更是高興得當即宣布若皇後誕下皇子便立為太子。三個月後,藍賢妃因殘害貴人腹中的皇家子嗣之事被人揭發,後被陳貴妃在宮中搜出寫着淩詩意與陳貴妃自己生辰的木偶,惹得李南風把她打入天牢。陳貴妃帶着掖庭令連夜審了藍賢妃的宮人,聞說那罪狀更是馨竹難書,李南風看着那厚厚的狀紙更是氣得命人賜毒酒。
藍詩瑤當日在大牢之時,曾托人帶口信說要見她。可淩詩意終是不願見她,藍詩瑤生生橫在她與李南風之間,若說不恨那不過是騙自己的客套話。自她入宮這般多年,已被李南風獨寵了那麽多年,她已是個勝利之人,那又何必要見她這個喪家之犬般的皇後?
藍詩瑤被賜死之時淩詩意本是坐在未央宮練字,傍晚時分宮人送來一封藍賢妃的遺書。自兩人入了皇宮便有十二年不曾傳書過,她帶着狐疑把那封遺書讀了一遍。這遺書中提到李南風這些年乃是如何繼承大統的,他不僅用計鏟除了其餘皇子,更是設計害死了先帝與先皇後,至于藍詩瑤雖是榮寵一生可因着他暗中讓太醫以斷育的湯藥喂食。
為了鏟除皇後與八皇子、四皇子,李南風更是連她這個枕邊人也生生算計了,為何她成親一年不曾有孕,只因服了他命人送來的避子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李南風日積月累以藥謀害掉的,為的便是要得到藍詩瑤的信任;至于那個命苦的妾,更是他李南風用來扳倒皇後的□□裸的棋子,那位妾的流産便是李南風下的毒手;為了帝王之位,就連親生的父母皆能下毒手,更遑論這親生的骨肉,李南風委實诓得她好苦!
淩詩意苦笑着把這封遺書燒為灰燼,上蒼委實待她不薄,她竟有這般狠毒的夫君,她的孩子竟會有這般狠心的父親?!她的命,争不過,她只能為她腹中的孩兒而争。
她扯了挂在牆上的佩劍,一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往無極殿奔去,李南風可以恨她,卻不能這般殘害她的孩子!宮人以為皇後得了失心瘋,皆是大呼小叫地去請來李南風,當他看見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刃,全身皆如墜入寒潭般。“詩詩,你這是幹什麽?!”
“臣妾不才,肯請陛下廢了臣妾。”她求的不過是遠離他。
“皇後并無大錯,朕不能廢後。”這座金絲鳥籠本就是他為了保護她而打下來的,如今豈有放走她的道理?
“陛下還要欺騙臣妾麽?臣妾自十四歲便嫁予陛下為妻,臣妾本以為陛下乃是臣妾良人,原不過是陛下的一枚棋子罷了。”十六年的恩情,抵不過王權的誘惑。昔日恩愛種種不過是為他的薄情上了一層保護色。
“詩詩,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他好生安撫她,深怕她把手中的劍刃往脖子更進一步。當綠舞說藍賢妃曾有一封遺書交給皇後之時,他便知道淩詩意定必會知曉一切。如今,只要她肯放下手中的劍,他什麽都會答應她。
“敢問陛下何為真假?臣妾連陛下幾時真幾時假,也不曾知曉半分。”淩詩意笑得很苦,“陛下這般才情胸襟,臣妾自問攀不上。陛下有陛下的難處,可臣妾也有臣妾的苦楚,陛下深知臣妾最是厭煩被人算計,可一直算計臣妾的偏偏正是陛下。”
“可是任性夠了,你已是國後,你還有何不知足的?”李南風的耐性快要被消磨掉了,能給她的他都給了,為何她還這般執拗?
“這太子妃之位、皇後之位,皆是陛下所賜,可陛下知曉臣妾所要的?臣妾不過凡塵一俗人,只求覓得如意郎君長相厮守,陛下可知,臣妾喜歡的李南風已随臣妾死了,臣妾懇請陛下放過臣妾,放過彼此吧。”淩詩意說得激動之時生生跪在地上,可手中的劍不曾放下。她知曉,如今她只能以這條命才能要挾到李南風。
“淩詩意,你可是在要挾朕?!淩詩意,你與朕這夫妻情份何時到頭乃是由朕說了方可作數!”李南風低聲怒吼,他早已非當年那個少年郎,如今的他已是個三十五歲的帝王。沒人敢要挾他,更沒有人能成為他心中的軟肋,他能登基皆是他的當機立斷。
這些年,他為了保護她吃了多少苦頭,縱然他早已沾滿了鮮血,可這些不過是他為了自保的手段罷了。她淩詩意還要什麽?還要他李南風幹什麽?
“臣妾不敢要挾陛下。愛你,委實太苦了。若有來生,臣妾定必不願再遇見陛下,今世的緣今世便結了。”她會帶着她們的孩子逃離這個吃人的東宮,逃離這個早已被權欲熏心的君王。她連片刻的機會也不留給李南風,直接把劍刃抹在脖子上。
“淩詩意!沒朕的旨意,你不能死!太醫!快傳太醫!”李南風他像是瘋了一般寒着臉奔去她的身前,血柱自銳利的劍刃飛出,彷如冬日裏的梅花般。染紅了天空,更染紅了他的雙眼,淩詩意這個傻丫頭終日便是這般決絕。
濺出的鮮血沾染了李南風泰半的龍袍,他厚實的大手死命捂住淩詩意割得很深的傷口,帶着她餘溫的鮮血如洪水般泛濫。淩詩意,他最愛的詩詩,總是揣着一副不到南牆心不死的任性,她死了,從此他也不再有軟肋了。
淩詩意早已合上雙眸,就連臨死之前她也不願再看他一眼了,他再多的呢喃她也聽不見了。他的詩詩,連走也是那般決絕,上蒼已在懲罰他了,他與淩詩意的兩個孩子都沒了。
淩詩意的屍首被送到皇陵中,皇陵的正殿擺着兩具棺椁,她臨死前說不欲再見他,可他李南風不曾答應過。她淩詩意生生世世都是他的結發妻,沒他的允許誰也不得分離他們。他鉸下兩人的頭發,合着紅線挽出兩個同心結,一個放在她的身上,一個放在自己的身上。
中宮自缢乃是醜聞一樁,這諾大的後宮皆由陳貴妃代為協理,後宮仍舊是三年一選廣納秀女,可得寵的嫔妃不多。李南風更多的時候便是留在未央宮握着同心結發呆,這未央宮自淩詩意自缢後一直保持着她生前的模樣,所有的擺設皆有宮人負責清潔。
何為睹目思人,如今他算是知曉了,看着未央宮的一切,他假裝他的詩詩陪他在閑坐、下棋或是假裝她在屋外踢毽子。他的思念,淩詩意不再聽得見,他甚至聽信方士之言以術法困住她投胎的去路,待他駕崩後,他要與她共赴黃泉。
前朝為了立儲君之事不時上奏,可他委實無心立太子。在他心中,太子之位永遠屬于他和淩詩意的孩子,他暗自發誓來生定要與她生一窩孩子。
某日,他在陳貴妃的陪同下在禦花園散心,一個小貴人正與宮人踢着毽子,他勃然大怒降了那貴人的品階,連帶着陳貴妃也被他削了一頓。陳貴妃雖心有委屈,可也不敢替那小貴人辯解半句,自淩皇後自缢,這毽子變成了宮中的禁忌。
往後的兩年,後宮與前朝皆是不曾提起過淩皇後半句,因着李南風每次聽到便會勃然大怒,逐漸淩皇後的一切皆成了後宮中的禁忌。可李南風卻無時無刻不想起與淩詩意的一切,騎馬的時候他甚至會想起淩詩意為他擋了一箭的事兒。
國喪期滿的第一個上元節,舉國挂起了紅彤彤的燈籠,李南風卻在無極殿咳出一口鮮血,宮人私下謠傳乃是淩皇後冤魂索命,可李南風深知那口鮮血不過是他過于思念他的詩詩——思念成疾罷了。若是淩詩意來索命,他這命便随她去拿吧。
看見宮中張燈結彩,他便會想起十九歲時在花街柳巷碰見男裝打扮的淩詩意,那時的她很笨,竟被眼前的繁華所吸引,若非他出手拉住她,只怕她會闖入那煙花之地,被那些纨绔子弟玷污了清白。
她說,愛他,委實太苦了。可于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可這麽苦,他仍舊不後悔這般愛她。淩詩意死的時候不過三十歲,他日他李南風白發蒼蒼之時,不知淩詩意可會記得他?他的咳血之症越發嚴重了,太醫說他傷神過度,怕是熬不過兩年。
那些苦藥他素來就畏怕,從前淩詩意沒少揶揄他,卻又每次皆是以勺子小口小口地喂他,當他喝盡苦藥,她便會喂他一口蜜餞。如今他已不需要蜜餞了,因為再吃也不覺得甜了,為了國家,他終是立了沈淑妃的皇子為太子,也寫了遺诏皇陵之內只許藏他與淩皇後,其餘嫔妃只能葬在妃陵。
兩年後的冬夜,他奄奄一息躺在龍床上,他的手裏揣着那個同心結,在這前半生裏淩詩意為他流過的淚,他已在這後半生為她還了清了,來生,他們不會再為彼此哭泣。這次的喪龍鐘敲響,為的乃是他這位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