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波

唐宗輿的住所和辦公地點在同一棟房子,前半部分為大使館,後半部分是私宅。唐頤沒有回家,而是直奔使館。

麥金托什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百無聊賴地在翻看法語書。當然,這麽好學絕非他本意。

唐宗輿在法國駐留多年,有自己的關系和渠道,要疏通法國政府辦理一張證件,雖然不易,但并不是不可能,就看他願意花多大的代價去換。一旦有了身份,很多事情就變得名正言順。

所幸,這位英國小夥子長了一張标準的歐洲臉,要是他能說上幾句法語,那麽,身份被戳穿的風險也跟着降低了幾分。

在唐宗輿半是要求,半是逼迫下,麥金托什只得丢棄他那來自于日不落帝國的驕傲感,開始了自學法語的艱辛道路。

這些法國人,真是吃飽了撐得,弄什麽詞語後綴。明明發音的時候沒有,可書寫的時候一個也不能漏掉。正背書背得心煩氣躁,就見唐頤風塵仆仆地跑了進來。

他看了眼手表,時間尚早,不禁有些吃驚,放下手裏的書本,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她驚魂未定,拿起他放在書桌上的水杯,一口氣喝掉了一大半。大概是喝得太急,嗆在嗓子眼,不由咳了起來。麥金托什走到她身邊,伸手拍了下她的背脊,本想調侃幾句,可低頭一看,發現她的臉色不對。

想到她剛才破門時的慌張,他不由心口一沉,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脫口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唐頤順過一口氣,簡明地道,“學校被國防軍的人查封了!”

“什麽?”他失聲低叫。

麥金托什沉浸在驚愕之中,一時沒控制好力度,将她的手指捏得劈啪作響。

她皺着眉頭,掙紮了下,道,“還沒到世界末日,你不能先自亂陣腳。”

經她這麽一提醒,他立即反應過來,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請告訴我前因後果。”

唐頤飛快地整理了下思緒,道,“我到學校的時候,時間還早,于是就跑去琴房裏練習,等他們露面。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候,沒想到你的同伴沒到,卻把德國人給等來了。”一想到剛才遇到庫裏斯的情景,一顆心還砰砰直跳。

“然後呢?”

她搖頭,“沒有然後了。他們逮捕我的兩個同學和你的同僚後,就撤退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暫時無人傷亡。”

麥金托什踱步到窗口,沉默了一會兒道,“這個計劃,只有你知我知……”

話沒說完,她就沉不住氣叫了起來,“你這是在懷疑我?”

他轉身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我又沒這麽說,你急什麽?”

唐頤怒極反笑,“你沒這麽說,心裏卻有這麽想,我冒着生命危險,屢次以身犯險地救你,為什麽要在最後關鍵頭上,倒戈相向?”

他瞥過她因過于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想到過往種種,心中一軟,道,“我沒說是你。這棟樓裏知道我存在的人,不止你一個。”

她聽得更憋氣,咄咄逼人地問,“不是說我,那你是在說我父親?如果不是他,你能得到大使館的庇護?能拿到新身份,讓你有閑功夫在這裏嚼舌頭異想天開?你這人,簡直忘恩負義!”

聽她這麽說,麥金托什也沉下了臉,反駁,“你父親足智多謀,他把我安排在這,恐怕也是另有居心。”

這話說得她頓時崩潰了,自己冒死救他,沒想到這人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她。不但懷疑她,還懷疑她的父親,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唐頤不由拂袖怒道,“好吧,既然沒有信任,何須再見?”

看見她眉宇間含怒,眼中有淚光閃過,他知道自己把話說重了。作為一個紳士不該如此,可說出去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來了。那一聲抱歉哽在喉嚨裏,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已經調頭跑了出去。

麥金托什一向爽朗,被這麽一鬧騰,心湖也亂了套。從感情上來說,他是願意相信她的。這個東方小女子機智勇敢,臨危不懼地一再出手相助,他心懷感激也很是敬佩。但理智地分析,此事過大,很多地方都不謀而合,天下哪有這麽多的湊巧。

這個計劃是他思量後而行的,故意将德軍的注意力轉到修道院,就是為了保全學校的安全,可沒想到德國人一來就摸準方向,直搗黃龍,這分明是有的放矢。如果不是這位唐小姐洩露秘密,那就只剩下大使先生了。

會懷疑到唐宗輿身上,那是無可厚非。他和黨衛軍的少校有來往,同時也在探查自己的口風,話中帶話,似乎有意撮合他和唐頤。但這一切又僅僅只是自己半蒙半猜的揣摩,沒一句是挑明了的直言,這種似是非是、暧昧不清的态度,實在令人生疑。可再仔細想深一層,将一個英國空軍藏在領事館裏,着實是冒險之舉。

唐先生老謀深算,每走一步都讓麥金托什看不懂也猜不透,看着像是在幫他,實則在監視他,是敵是友亦尚不知曉。

唐宗輿手裏壓着自己這顆重磅炸彈,在最關鍵的時候扔出來,究竟是自炸,還是自救,現在還不好說,只能靜觀其變。

話說唐頤,一口氣跑回家,心情糟糕透了,一句話也不肯多說,直接一頭紮進了自己的閨房。剛從庫裏斯手中撿回一條小命,又不顧生死安危地跑去通告他,哪知,人家根本不領情。

在委屈之餘,還有一種傷心。

見寶貝女兒神色不對,唐宗輿放下手頭上的事,立即也跟了上來。他敲了下門,得不到反應,索性自己開門走了進來。

唐頤撲倒在床上,一張臉埋在被子裏,一動不動的,既不發脾氣,也不哭鬧。

他拍了下她的手臂,問,“依依,怎麽了?”依依是她的乳名,唐宗輿一共才這麽叫過她幾次,其中一次是在她母親去世之時。

唐頤動了□體,緩緩地轉過臉,問,“父親,你為什麽收留那個英國人?”

他微微一怔,随即回答,“自然是政治原因。”

見父親閃爍其詞,她一咬牙,直言無忌,“你有沒有出賣他?”

唐宗輿不知前因後果,見她問得唐突,料想十之八.九是和那位英國上尉有關聯,而且情況恐怕很不妙。暗自猜測着可能發生的事情,一回神,撞見女兒疑心重重的臉,便沉穩地道,“沒有。”

“那為什麽他的同僚會被納粹抓走?”

原來是為這事!他一時不語。

而父親的緘默,讓唐頤更加深有懷疑。

女兒在情緒上,唐宗輿知道自己說什麽她都未必肯聽,只能等她冷靜下來,再做解釋。于是,他拍了下她的肩膀道,“依依,無論爸爸做什麽,都是在為你的将來考慮。”

唐頤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發呆,時間一晃,便是傍晚時分。唐宗輿知道她心情不佳,也沒叫她下樓用膳,而是在門口放了一個托盤,碗裏是幾樣平時她最愛吃的小點心。

她不由暗嘆一聲,這一邊畢竟是骨肉相連的至親,而另一邊……想到麥金托什對自己的指責,心裏像是被什麽鈍器紮了一下,沒有尖銳的刺痛,卻淺淺、淡淡的,不容人忽視。第一次,拿自己的真誠換傷心。

收拾起殘缺的心情,決定去洗個熱水澡,一切重新開始。

在浴缸裏放了足夠的熱水,又倒了一點玫瑰花的香精進去,用手和了和,一陣陣幽香輕飄而出。她脫了浴袍,一步跨進去,水溫剛剛好,氣霧缭繞,她深吸一口氣,讓胸口的郁悶随着血液的循環,一點點地消失不見。

掬起一把泡沫,随口一吹,一堆泡泡四處飛散。身體向下一滑,後腦勺枕在浴缸上,閉目養神。大概是熱水太舒服,靠着靠着,竟然就這麽睡着了。

唐宗輿在樓下花園修建枝葉,突然路邊傳來了一陣驚人的汽車引擎聲。他從花圃中擡起頭一看,神色剎那一變,來的是德國國防軍的一支小分隊。四輛三輪摩托,兩輛軍用裝甲,加起來少說有二十多人,氣勢洶湧。

怎麽來的如此之快?他暗忖,按科薩韋爾的暗示,應該還有一段時日可以拖延。

心裏雖是烏雲密布,臉上卻未曾展露出一丁一點,反而擠出一個笑容。他放下花剪,拿起布塊擦了一下自己的手,從容不迫地走了過去。

車門一開,一只黑色的圓頭軍靴率先踏了出來,緊接着一個軍裝筆挺的男子從車裏鑽了出來。

唐宗輿看到此人,不由眉頭一緊。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仍然記得他,是那個将女兒關在雞籠裏的納粹中尉。他顯然已經升了官,成為堂堂上尉。只是,不知他這時來到此處,是何目的。

庫裏斯四目掃過他身後的建築物,最後停在他身上,道,“您是唐宗輿?”

他回答的不卑不亢,“正是在下。”

“有人舉報你在這棟房子裏窩藏了一個英國人,”庫裏斯停頓了下,又補充道,“一個英國空軍。”

唐宗輿在吃驚的同時,心裏一松,原來是沖這事而來,幸好只是……這事!

他鎮定自若地道,“您恐怕是弄錯了吧?我們來自于中國,向來遵紀守法,低調安靜,怎麽會和英國有所牽扯?”

庫裏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拔出手套,脫下來塞入口袋,道,“日本侵略中國,又将成為我們的同盟國,你們中國人難保不會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聽他這麽說,唐宗輿也不動氣,幹笑幾聲,“這只是您的臆想,我們還是憑證據說話。”

他也跟着笑,“這不正是我來這的目的?”

唐宗輿收起笑容,正色道,“您想搜查這,就先出示搜捕令。”

“哦?需要這玩意麽?”顯然他是第一次聽說。

“使館重地,代表的是一個國家的尊嚴,神聖不可侵犯,非本國人無邀請不可擅闖,否則後果自負。”

唐宗輿說這番話是可謂是疾言厲色了,但庫裏斯卻表現地風輕雲淡,一臉滿不以為然,“您看,我帶了一支部隊,您覺得能阻止我嗎?”

“不能。”唐宗輿神色一變,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微笑,“所以,您真要硬闖,我也無力阻攔。不過,請您想一想,要是沒捉到英國奸細,您的後果會怎樣?”

庫裏斯踏進去的腳步一滞,轉過頭,那雙綠眼閃爍出驚心的光芒。但,唐宗輿不是唐頤,不吃他這一套,對方越是施加威脅,他越是表現沉着,讓人看不透,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庫裏斯顯然不願為了這件小事兒丢官降級,想了想,做出退步,“好吧,使館可以不搜查,但是您的私人住所,總不是國家領地,不需要搜查令了吧?”

聽他這麽說,唐宗輿暗地裏詫異,為什麽這人會如此執意要搜查他的家?看他的樣子,倒是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除了那個英國人,還有什麽能引起他的興趣?

念頭一轉,他突然恍悟,難不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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