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丁宇是一個很擅長講故事的人,上一次聽他講易羿十歲的事時姚嶼就注意到了。

他從小參加演講比賽,學習過不少講話技巧,沒意思的東西也能被他吹的繪聲繪色,弄的每到國旗下講話老師們就想起他。

易羿在英國的事其實是方婧涵口述的,丁宇并沒有實際見過,所以他講出來摻雜不了什麽多餘的東西,最多靠想象補充點個人看法,依然把姚嶼聽的沒了聲。

八年前姚家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城郊的小角落,十歲的易羿自奶奶死後再沒去過學校,班主任也不知道聯系誰寄送這學年的成績單,只得把它扣在了學校。

方婧涵來甫陽是為了一場官司,原告是她的大學同學,一場離婚案,她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點忙。

她本來沒準備去看那個住她樓上的小男孩。

前幾年剛搬到英國的時候,她跟室友合租的房子樓上正好是一對中國夫妻,初來乍到到處都很艱難,全靠倆夫妻幫忙才堪堪過活下去。

她跟舍友都是學生,沒有穩定的收入,微薄的獎學金支撐不了龐大的生活開支,正想着找份工打時,夫妻倆給她們出了個主意。

這戶人家有個滿五歲的兒子,打小就在英國,英語跟中文說的兩不像,父母為此給他家教也請過課程班也報過,都因為這孩子的性格不歡而散。

調皮、霸道、任性、不聽話,是方婧涵對五歲的易羿的第一印象。

她其實是很讨厭這種性格的小孩的。

但禁不住她舍友喜歡。

她猶記得,她舍友嘴上一邊說着“男孩子小時候都這樣嘛”,一邊揪住易羿的後頸把他像貓似的拎到臉前大聲問:“你剛才說什麽?!再給我說一遍?!”

然後那小孩吓得縮着臉哆哆嗦嗦地說:“我好學、中文。”

“少了一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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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好學中文。”

方婧涵:“……”你牛逼。

之後這孩子就成了她舍友的人形挂件,每天早上準時挎着小包跑到樓下來問:“姐姐今天要上課嗎?”

“怎麽老記不住?!只有周二和周末姐姐不上課!”

五歲的易羿委委屈屈“噢”一聲,第二天早上依舊來問,好像不問新的一天就不能開始似的。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他父母車禍那天,前前後後總共還不到一年。

方婧涵處理完案子準備買票回英國,突然接到她舍友打來的一個電話,電話那邊急匆匆報了串地址,讓她先趕緊過去,說自己人在機場,明天飛機落地。

不明所以的方婧涵推開易家沒上鎖的大門,就見到她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一幕。

十幾個男女聚集在幾十平方的地盤裏争吵着,煙味、燒紙味和檀香味混雜着充斥在不大的空間裏,十歲的易羿額頭帶血摔坐在床邊,一見到她,鼻子很輕地抽動了一下。

很長時間過後方婧涵還是很難形容她當時的感受,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頭,又像是身體裏自發湧起了一陣針痛,總之她差點原地變身成她舍友怒問:你們這幫傻逼在幹什麽呢?

傻逼們在幹什麽呢?當然是争論誰來養這個孩子,誰拿他爸爸媽媽留下來的錢。

那塊不知從誰摔掉的盤子裏飛出來的碎渣,安安靜靜地插在小孩正在流血的腦門上。

刺在方婧涵眼睛裏。

姚嶼轉着眼珠若有所思:“我見過那道疤。”

就是軍訓撿手機時在易羿額頭上看到的那條。

只是不知道原來是這樣弄上去的。

他說完不甚滿意地點了點丁宇的肩:“我問你的是易羿跟他教授的事,你給我說這個幹什麽?”

丁宇冤枉道:“你聽我說完,他教授就是方婧涵舍友。”

姚嶼“啊”了一聲。

十歲的易羿往外打那個電話,不是想叫人來救他,也不是跟誰訴苦,他想問問學法的方婧涵,什麽地方可以收留他這個年紀的人打工?

他不想再留在學校讀書了。

第二天趕到的“教授”已經拎不動長到她肩膀的易小朋友了,然而這并不妨礙她簡單粗暴收拾人,方婧涵眼睜睜地看着她把易羿拖出家門沒了蹤,再回來時易羿是這個反應:什麽?工作是什麽?

方婧涵:“……”

你姐姐永遠是你姐姐。

後來也是機緣巧合,她才知道她舍友說給易羿聽的話裏有這麽一段:

【你能做到的事,是你的自由事,你放棄你的自由事,那麽未來将要遇到的種種不自由,都是你一個人的事。】

翻譯成白話:你現在在這瞎搞,以後吃了苦頭吃了虧,不要再找你姐姐哭唧唧,都是你特麽自找的。

确實是相當暴躁一姐姐了。

哦不,暴躁一教授。

可能是暴躁教授突然不暴躁的發言讓易羿受了刺激,方婧涵離開之前,易小朋友終于開了金口,答應跟她們一起回去。

出生後離開祖國,沒幾年離開父母,後來離開親人,然後再一次離開祖國。

他好像從來沒有在哪裏久住過。

包括這一次的交換生,也是來來去去眨眼一晃便過。

姚嶼突然覺得,跟易羿這十八年的人生經歷比起來,自己那點破事有點像小孩子過家家。

可易羿身邊有能在他摔倒時拽他起來的姐姐,自己身邊有誰呢?

有他嗎?

猝然竄出的想法讓姚嶼僵了一下。

“就是這麽回事,”丁宇說完也覺得心裏不怎麽舒服,擡手摸了下自己的耳垂,“方婧涵室友是個挺厲害的人,前幾年一邊讀書一邊管着易羿,在他念高中的時候當上了劍橋的教授,跟易羿一個專業。”

兜兜轉轉八年之後,一切終于有了塵埃落定的征兆。

姚嶼垂頭,長久的說不出話來,丁宇見狀沒說什麽,在他肩上拍了兩下示意他別想太多。

“那些都過去了,而且,他現在也很好。”

從高三樓出來時,樓下的圍觀人群早已四散不見。

體育活動課是年級統一的大課,這意味着國際班這節也是體活,姚嶼越過操場周圍三兩溜達着的女生,往男生們紮堆的籃球場看去。

每個半場都有人在打球,場上激戰正酣,場邊站了一圈等待出場的人,時不時還會有假裝碰巧經過的女生,對着其中某位男生指指點點。

只有最靠邊的那處球場,人不多,看客也沒幾個。

場地邊站着個穿條紋短襯的男生。

空氣裏的陰郁味道在看清他的瞬間消失殆盡。

姚嶼勻速走着的步子微微加快了速度。

結果還沒走幾步,突然被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扯住了胳膊。

“???”姚嶼抽手,見來人居然是郝凡,臉色一黑:“你怎麽不出聲?”上來就動手?

郝凡表情尴尬,嘴動了好幾下才說:“我喊你半天了,你一直聽不見。”

姚嶼:“?”又是個碰瓷的?

“那個……姚副班長,”郝凡手裏拿着一本裝訂好的打印紙,頂着快要溢出來的不自在強行吐字:“就……馬上不是運動會了嗎?咱們班的報名情況不太積極,孫總說讓每個班委負責動員六個人參賽,班長那邊剛弄好了,現在到你了。”

姚嶼低頭看向被硬塞進他手裏的東西,原來這麽大一本是天殺的運動會報名冊。

郝凡發現姚副班長看他的目光十分不善,當即惶恐地朝天怼起一只手:“我是七班的體委,選舉選出來的,孫總讓我管這件事,不是為難你的意思。”

郝凡覺得,孫冬靈這招就很不講道理。

如果班裏人早都互相熟悉了倒也沒什麽,可這一班子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人,誰知道誰擅長什麽誰不擅長什麽?

讓班委拿身份去抓人,不是□□的職權恐吓嗎?

郝凡自打上次丁宇事件過去後就對姚嶼實施了一系列的觀察研究,他發現這個副班長日常熟絡的就那麽幾人,而且不愛熱鬧,不愛出風頭,文藝一點的說法,叫大隐隐于市。

郝凡當然不是看不起他的意思,畢竟自己的臉傷還沒痊愈呢。

可這種強制性的任務,交給這種誰誰都不熟的人,是否有點強人所難?

連帶着傳達任務的郝凡都覺得自己在副班長那為數不多的風評即将再次下調一個等級。

郝凡心裏委屈。

有一點郝凡想的不錯,姚嶼确實覺得他好煩。

這種事,什麽時候說不好,偏偏挑這時候?

讓他拎着本報名冊去找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想求易羿報名呢。

姚嶼牙疼地“靠”了一聲。

耽擱了幾分鐘,球場邊停駐的男生已經注意到了他。

修長的身影往外走了幾步,退開了籃球亂飛的範圍,耐心地等着某人一邊疼一邊靠過去。

姚嶼在心裏輕笑一聲,暗自琢磨如果易羿是體委,絕不會像郝凡似的那麽傻。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郝凡不止傻,還能更傻。

就在他快要走到易羿身邊時,這孫子又半路折回,吸取了前一次被罵“你怎麽不出聲”的經驗,扯着嗓子喊:“姚哥!你要是找不齊人報名的話就算了!跟我說一聲!我幫你找人湊數!”

姚嶼在易羿跟前一個急剎,臉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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