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摸他的臉
花園裏安靜得只能聽見樹葉抖動的聲音。
甄杳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下意識就想往後躲,可是宋歷骁捧着她臉的手卻完全沒有松開的意思,她只能努力去拉開,臉因為着急憋得發紅,低聲喊他:“歷骁哥哥!”
宋歷骁終于松了手。
“……大哥,”他幹笑兩聲,轉過身,“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都不出聲?”
“難以接近,表裏如一。”宋渌柏重複着他說過的話,語調毫無起伏,“普普通通,別人接近我都是為了我的錢。”
竟然從一開始就在!甄杳尴尬又懊悔,心裏直發慌。
早知道就不在這時候問。他們在背後偷偷揭他的短,他肯定生氣了吧?
“整個浔城誰能比你有錢,我說的也是實話嘛。”宋歷骁避重就輕,說着就要打哈哈把這事揭過,“杳杳說她有點累,我就先帶她進去睡覺了。”
“看來你想要錢。正好,我立刻讓人把屬于你的子公司管理權交給你。”
宋歷骁臉上的笑僵住了,開玩笑,他是瘋了才放着潇灑日子不過去折騰公司,這明明就是威脅。
面無表情的男人站在幾步外,是一貫準備算賬玩兒手段的前奏,要是再早兩年的宋渌柏只會擡腳直接踹過來,高中的時候他可沒少被這麽壓迫。
“我錯了,真的。”宋歷骁停下來,摸着甄杳的頭語重心長道,“宋渌柏他比我高半個頭,長得也帥,浔城的男人都嫉妒他,女人都想嫁給他。”
甄杳立刻拼命點頭附和:“很厲害。”
宋歷骁差點笑出聲,趕緊拼命忍住。
“大哥他臉都黑了。”走進門後,宋歷骁才壓低嗓音幸災樂禍。
甄杳有點擔心,“這樣他會生氣吧?你會不會遭殃?”她當時還提心吊膽怕自己會挨罵,結果竟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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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不會。”
應該不會……吧。宋歷骁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然而晚餐時,宋歷骁就收到了“噩耗”,還是個反抗無效的噩耗。
宋畢宣布讓他接手幾個子公司時,促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坐在對面慢條斯理地咀嚼。
男人垂眸事不關己的臉上仿佛寫着五個字:遲來的報應。
甄杳心裏也跟着“咯噔”一下。歷骁哥哥都沒逃過,那是不是也生了她的氣,要和她算賬了?
一頓飯她吃得很忐忑。
吃完飯起身時,因為睡了一路又被插曲打岔的長長反射弧終于歸位,甄杳這才發現沒有一個人提起她去醫院檢查的事,包括已經從醫院回來的周惠。
仿佛今天根本就沒發生這件事一樣。
再晚一點的時候宋延辭忙完從醫院回來,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聊,甄杳出于關心和禮貌問了問周惠那位陸小姐的現狀。
“就是個小車禍,一只手骨裂了,其他沒什麽大問題。”周惠怕甄杳聽見這些字眼會想起不好的事,說完就裝作不經意地岔開話題,“有機會讓你們認識認識,霜琦是宋家資助過的學生,雖然她大你幾歲,但說不定你們能有共同話題。”
霜琦?甄杳突然愣了愣,向周惠求證是否是她想到的那個名字。
“是啊,你認識她?”
“我高中有一位英語老師和她同名。”
周惠一臉驚奇,“她的确做過一段時間的英語老師。”
信息都對的上,看來的确是同一個人了。甄杳有點不敢相信,世界真是小,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淵源。
“你和她熟悉嗎?”
她猶豫片刻,搖搖頭,“她沒在學校待很久,相處很有限。”
于是周惠沒再多問,只說下次有機會讓他們見一見。
甄杳卻有點出神。關于這個老師的記憶雖然并不多,但是有一件她怎麽也不可能忘記。
那次是高一的某個下午,她被好朋友姜聆撺掇着給有朦胧好感的男孩子寫了封情書,接着又壯着膽子逃了人生中第一次課。
結果□□時卻接二連三地遭遇意外。先是她裙邊被挂住,進退維谷時又撞見了那位陸老師和某個陌生男人告白的現場。
最後她和姜聆被老師抓住說教了一頓,而她為了不讓情書被發現一咬牙扔了出去,卻正好扔到了那個男人的車輪胎下面。
甄杳灰溜溜地被迫回校時,只能安慰自己還好那人是背對着也不知道她是誰,那封情書也不一定就會被撿起來,更有可能的是進了環衛工人的垃圾箱。
從前她的人生一帆風順,如同泡在蜜罐裏裏,這就是最大的一樁烏龍與“挫折”了。那時怎麽也想不到會有這場車禍。
車禍之後她休了學,這些日子就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回憶。
“杳杳,來玩兒個游戲。”宋歷骁忽然興致勃勃道,把她驚回了神。
甄杳打起精神,“游戲?”
“要是你能只憑手分辨出我們,我就滿足你任意一個願望,好不好?”
她沒拒絕,乖乖點了點頭,于是在衆人刻意保持的安靜中,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輕點一下她的膝蓋作為提醒。
“杳杳,來。”
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又捏了捏。
“是延辭哥哥的手。”甄杳有了答案。
宋延辭立刻笑了,“怎麽分辨出來的?”
“外科醫生常常戴着手套,皮膚不會直接受到各種工具的磨損,所以很幹淨光滑。”
“杳杳真聰明。”
這語氣太像誇小孩子,甄杳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再來再來。”宋歷骁忙道。
還來?甄杳不解,剩下的人就更好分辨了啊?
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一副認真以待的模樣,等宋歷骁說“好了”的時候把手搭了過去。
原本以為答案呼之欲出,可這一次她卻愣了愣。
這只手……
她蹙眉,認認真真地從指尖摸到手背——手指修長筆直,連骨節都是恰好的大小,不會顯得突兀,手背上四根掌骨凸起,能摸到一點盤踞其上的青筋紋路。
手指繞到掌心,指腹掠過偶爾一處薄繭,摩擦得有點癢。
會是宋歷骁的手嗎?可是他玩攝影和樂器,這只手上薄繭的位置明顯不對,反而更像是握筆,還有高爾夫和馬術這類運動留下的……
客廳裏除了抿着唇的少女,其他人都好整以暇地看向坐在單人位置上的那人。
後者半垂着眸,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這麽看着那只纖白的手在自己左手上輕飄飄地摸索。
只有某個非常細微的瞬間,他手指動了動。
甄杳手蹙眉,手又往前探了探,指尖卻忽然碰到了冰涼的腕表。
她一愣。上次宋渌柏反握住她手的觸感驀地湧現,那時她也碰到了腕表堅硬的邊緣。
宋歷骁沒有戴手表的習慣,宋延辭剛才已經猜過了,而這顯然也不可能是兩個長輩的。
像摸到了什麽燙手的東西似的,甄杳飛快地縮回手,指腹更是像有羽毛尖兒在觸碰,撓得她整個人一緊。
怎麽忘了還有一個宋渌柏……不,她是根本沒想到他會參與這種游戲。
“怎麽樣,猜出來沒有?”周惠笑問。
甄杳一想到自己剛才那樣翻來覆去地仔細摸就有點窘,如果是另外兩個哥哥當然沒什麽,可這是宋渌柏啊!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老虎頭上拔毛。
“……渌柏哥哥。”
宋歷骁立刻道:“怎麽大哥的你也猜得出來?”
“……我一個個排除的。”明明看不見,但她卻還是垂着眼想避開那束可能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擱在腿上的雙手動也不敢動,不自在得連指尖都快僵住了。
幾個人頓時圍着沙發上的小姑娘一通誇獎,只有坐在旁邊的男人難以察覺地輕輕皺了皺眉。
那頭宋歷骁還在說:“還以為不熟的人你就猜不出呢。”
“難得渌柏這麽配合,”宋延辭說,“可惜沒把你難住。”
宋渌柏忽然站起身。
“怎麽了,這是要去哪兒?”宋畢擡頭,“該不會要走了?”
往常幾個人在周日晚上各自回自己住處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還有點事沒處理好。”說着略一停頓,又道,“我去書房。”
“這還差不多。”周惠接話,“不止渌柏,你們幾個都是,要是沒什麽必要情況就多在這邊住,一起多陪陪杳杳。”
“我倒是想跟杳杳待一塊兒,但要是天天在幾個公司間連軸轉,我就是想回來也沒機會啊。”宋歷骁意有所指地低哼一聲。
聞言,甄杳忐忑地側了側身。
“歷骁哥哥。”等宋渌柏走後,她往旁邊湊了湊,低聲道,“渌柏哥哥突然走了,是因為生氣了嗎?”
“放心,他要是因為這個生氣,剛才媽讓他把手伸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會配合了。”
“那就好,不過……要不是我問起你這些不該說的,你也不會非得去做不想做的事了。”
宋歷骁一愣,正要跟她解釋,一句“其實跟這件事關系不大”又咽了回去。
聽小姑娘這麽說,似乎覺得他是因為說實話才惹得宋渌柏不高興?想到這他握拳擋着唇輕咳一聲,這才勉強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笑。
既然這樣,他不坑宋渌柏一把為自己報仇就說不過去了。
“沒什麽,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和爸想讓我接手公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假惺惺地嘆了口氣,“這種話誰聽了也不會高興,他這麽做也正常。”
甄杳不由得回想起剛才摸到的那只手的輪廓,手好看聲音也好聽,但是其他的卻和她想象出的天差地別。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親自來蔣家“解救”自己的緣故,她忍不住就在想象裏将他的樣子從方方面面進行美化。
即便他好像不太待見她。
“那去接手公司了,你喜歡的那些事怎麽辦?”甄杳回神後轉而問道。
宋歷骁心裏軟了軟,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總有辦法,放心吧。”
……
晚上回房前,周惠像昨晚那樣給甄杳端來一杯熱牛奶。
“惠姨。”察覺到對方起身要走,甄杳忙脫口喊道。
“怎麽了?”
“今天去醫院的事,大家都沒有提起過。”她攥緊玻璃杯,“我知道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但是……”
“杳杳。”身側的沙發再度下陷,溫熱柔軟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我們的想法從來沒有變過,有任何問題,那我們就一起想辦法治好它。”
“可是,這不是能通過手術方案或者吃藥就解決的病因。”她聲音很低。
心理原因……可誰知道會持續多久呢?如果她永遠走不出去,是不是永遠都好不了了?
“我很感激你們對我的好,但我不能理所當然地接受,更不能因為這個模糊的結果成為你們長久的負擔。”
與其等以後把美好的感情耗盡,她可以趁現在自己主動離開。
趁宋家沒有感到負累,也趁她沒有太過依賴。
“傻孩子。”周惠心酸得差點掉眼淚,“我說過會照顧你直到徹底好起來,如果複明之後你不想走才更好。我和你父母認識這麽多年,早就把你當成我半個女兒,渌柏他們有了自己的事業和生活沒多少時間回家,你就當是陪我吧。”
看着小丫頭眼圈紅紅的模樣,她深吸了口氣叮囑:“這些話,以後不要再跟惠姨說第二遍了,好不好?從今天開始,就真正把我們當一家人信賴和依靠。”
兩人坐在一樓客廳說着話,沒留意到投射在二樓回廊上的影子忽然動了動。搭在欄杆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長,片刻後靜靜收了回去,隐沒在牆角後。
走廊光線延伸至盡頭也沒抵達黑沉的眼底,他靜立一會轉身折返。
這番兩人間的談話很快結束,甄杳眨了眨因哭過而有點酸脹的眼睛,捧着傭人重新熱好的牛奶安靜地喝着。
惠姨已經回房了,現在客廳裏就她一個人待着平複心情。
忽然,安靜的別墅內有人打開了房門,然後踩着樓梯慢慢走下來。
這個腳步聲……
甄杳頓時坐直了身子,趕緊喝完了最後一口牛奶,在假裝沒聽見直接迅速回房和繼續坐着這兩個選項裏天人交戰,最後壯着膽子選擇了後者。
還是不要顯得那麽沒禮貌,打個招呼再回房間吧。她心裏這麽想着,卻又想到了今天宋歷骁的那些話和那個游戲,控制不住地更加緊張局促。
再趁機道個歉吧?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渌柏哥哥?”她試探着喊了一聲。
男人“嗯”了一聲,沒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繼續往這邊走,直到在她身邊坐下。
甄杳悄悄并緊膝蓋。
“甄杳。”他突然叫她,咬字腔調冷淡。
她像被老師點名似地趕緊應一聲。
“想知道我是什麽樣子?”靠近他的那只手忽然被隔着衣袖握住手腕,接着被引導着擡起來,“不用宋歷骁告訴你,你自己來。”
整條手臂頓時都不像自己的了,甄杳卻不敢往回縮。還沒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左手指尖就驀地觸及一片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