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沙義拔克還是頭一次充斥這麽多官員侍衛,何況來的還有一位高僧。

掌櫃縮在後院跟夥計小聲用回纥話叽叽咕咕,直到被侍衛強行帶出,吓了一大跳。待走到大堂一看,卻見原先的客人們也都好好坐着,沒有一個人被趕走,他這才放了心。

不過片刻,大堂中央便設了案席,左邊豎起屏風,其後設座,齊齊整整。

即墨無白當先走入,向在場不明所以的看客們拱手見禮:“在下當朝太常少卿即墨無白,因一本澄俨經而與封摩迦大師生出分歧,今日在此,就此經文奧理一辯,還請諸位見證。”

衆人萬分詫異,眼前之人眉峰上揚有神,雙目朗朗如星,唇角微揚自有笑意。素衣廣袖,體态修長,謙和時君子儒雅,正色時英挺威嚴。若非自報家門,誰也不信這就是傳聞中那個心懷鬼胎的太常少卿啊!

當然,這還多虧杜泉顧及少卿大人顏面,來這裏的一路上都在用冰塊給他敷眼,此時雖還有些泛紅,卻已消腫了,勉強算是風采依舊。

即墨無白說完便請封摩迦入座,衆人熱情高漲,議論聲不斷,無人在意代城主師雨已與幾位官員走去屏風後坐下。

也不知是誰傳了風聲出去,外面又不斷有人湧入客棧。掌櫃的這下恢複了勁頭,命夥計添置桌案,招呼客人,忙的不亦樂乎。

漸漸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竟将門口都給堵死了。侍衛們全被往裏擠去,只能圍成一個圈。

杜泉燃香奉茶,即墨無白斂衣跪坐,率先開口:“便如之前所言,在下認為澄俨經中所言佛法不受紅塵挂礙真實不虛,大師亦不該涉足紅塵之事。”

封摩迦搖頭,雙手撚動佛珠:“佛法出塵,但普于世人,若為民生故,佛也該入塵。”

即墨無白淡笑:“阿那律、跋提、舍桄多三兄弟一起出家,一起修禪,但彼此無争,亦與世無争,因此而被佛陀稱贊一心一德。此後佛陀常以此三人事跡教導世人,大師為何不聽佛陀教導?”

封摩迦雙目微阖:“阿彌陀佛,舍衛國有老婦掃街,衣着肮髒,受人嫌棄,佛陀卻叫她來聽佛法。有人問佛陀為何要與肮髒之人為伍?佛陀說不與污垢接觸,如何滌盡污垢?同樣,貧僧不入紅塵,如何度的紅塵?這又豈是争于塵世?”

即墨無白又道:“羅閱祗城有人見父子二人田間勞作,忽有毒蛇至,咬死其子,然父親不聞不問,一如常态。此人驚怒,請教佛陀。佛陀答曰:生老病死及世間萬物皆有定理可循,随緣而來,随緣而去。墨城之事亦同此理。大師能明佛法苦集滅道之理,竟也與世間俗人般受貪嗔癡三擾,若非如此,又豈會插手墨城之事?”

“佛陀修道,無一不是親身歷練,涉足塵世。天下蒼生平等,佛不管俗事,但佛度衆生……”

檀香袅袅,四下寂靜,唯餘二人一辯一答。

大概是因為今日二人身份特殊,這些平常聽了不知多少遍的道理竟也叫大家癡癡如醉。內行的不看門道,外行的光湊熱鬧,竟也有滋有味。

半柱香時間很快過去,一人引經據典,一人不動如山。只是漸漸的,大家發現即墨無白言辭不減,封摩迦的話卻是越來越少了。

“有一虔誠信徒遭遇水災,祈求佛祖庇佑。須臾,有人駛舟而來,豈料他竟拒絕對方搭救好意,聲稱佛祖會救他。很快水漲至腰間,信徒心急,又向佛祖祈求。此時又有舟來,但他再次拒絕,又言明會有佛祖救他。最後水漲至胸間,信徒仍是祈求不斷,心中卻開始埋怨佛祖不肯施救。大師對此如何評判?”

封摩迦微微蹙眉,停頓許久才道:“佛說衆生皆是佛,所以人人皆可自度。自助者,天助之。”

即墨無白朗然而笑:“不錯,既然人人皆可自度,何須勞煩大師插手?”

“……”

屏風後的夙鳶驚訝地對師雨低語:“想不到少卿大人竟真能将封摩迦大師說的無言以對啊。”

師雨搖頭:“他一開始就設好了局,封摩迦是被他引歪了。”

正當此時,屏風外的即墨無白起身站了起來,身如蘭芝玉樹,聲如玉石相擊:“佛經三藏十二部,瀚如煙海,哪一部都教化世人随順世緣無挂礙。大師自稱讀經書萬卷,卻仍不識‘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的道理,如今字字句句已與澄俨經相悖,難道你要說佛經是錯的不成?”

“這……”封摩迦臉色微變,持佛珠的手都不自覺得垂了下來,但很快又道:“澄俨經下部究竟如何,也許并不像即墨施主所想那般,至于個中詳細,待貧僧再翻閱經書,為施主答疑解惑便是。”

“多謝大師,但不用了。”即墨無白展顏一笑,眉目清俊,瞧着卻有幾分不厚道:“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澄俨經,那是在下胡編亂造的。”

“……”封摩迦臉色驟變,四下一片嘩然,連屏風後的諸位官員都驚得坐不住了。

即墨無白展開折扇,笑得雲淡風輕:“大師自稱閱經書萬卷,為何連一本假經書都區分不出,甚至還與我辯白到此刻?”他走近一步,眼神轉冷,“又為何,連頭頂戒疤都還是新的?”

封摩迦原本平和的眼神一下變得慌張起來,左右看了看,忽然竄起來就往外跑。

杜泉最先回味過來,大喝一聲:“原來是個假冒高僧的騙子,抓起來!”

侍衛們齊齊出動,“封摩迦”被團團圍住按倒,掙紮不斷,哪裏還有半點高僧的架勢。

陡然轉變,在場的人驚愕不已,客棧裏炸開了鍋。

墨城刺史及時出面,吩咐侍衛将假和尚押去大牢,這才将亂哄哄的場面穩定下來。期間他感慨不斷:“當真是想不到,此人眉眼和善,氣質神态無一不專,辯證佛理頭頭是道,連我這個遍訪高僧的人也毫不懷疑啊。”

顯然并不是一人有這想法,在場許多商旅百姓也紛紛點頭應和。

即墨無白冷笑:“若有心細查,又豈會被他蒙騙?”

拿人是師雨下的令,葛贲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要攬下責任,出列向即墨無白拱手道:“下官拿他時未能驗明正身,此事是下官失察。”

師雨的聲音從屏風後柔柔的傳出來:“也不能這麽說,此人身份證明、通關文牒都有,細查也未必查得出來,還是無白慧眼識珠。”

驟然響起年輕女子的聲音,還直接喚少卿大人名字,不是上級便是長輩,在場的人立時明白此人是誰。

流言裏的當事人皆在此處,實在叫人驚訝。

即墨無白不置可否,環顧四周商旅百姓,朗聲道:“此番謠言四起,諸位必然已認定所指是我。然墨城城主之位究竟該由誰坐,全憑朝廷做主,豈是幾句閑言碎語就能決斷的?”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屏風,“所以有些人大可不必費心趕我出墨城。”

最後一句,矛頭直指師雨,別說官員,就連百姓們都聽了出來。

在場官員大多支持師雨,不禁面露憤色。刺史倒是夠精明,一見情形不對,連忙拖來掌櫃,吩咐他将客人們全都趕出去。

客棧很快被清空,只剩下了官家人,掌櫃的又拉着夥計躲去了後院,再也不敢出來了。

屏風後的師雨手指輕輕點着膝頭,輕輕笑了一聲:“無白多心了,你我至親,墨城有誰敢趕你走?”

即墨無白朝屏風走了一步:“将我趕走後誰獲益最大,誰就敢。”

“可我倒是覺得,你在這兒也未必能讓誰損失什麽呀。”

“……”

刺史見狀不對,慌忙上前圓場:“還請城主和少卿大人放心,下官會盡快審問清楚,一定揪出幕後主使。”

即墨無白豎手:“不勞刺史費心,還請師姑娘将此人交給我審問。”

師雨起身自屏風後走出,笑眯眯地按下他手臂:“怎可讓賢侄受累呢?”

即墨無白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若是交給他人,怕是會包庇幕後主使吧。”

稍作思慮,師雨終是點點頭:“也好,此人就交給你審問,不過我要從旁監督。你我姑侄聯手,必能早日揪出主謀。”

即墨無白面色一沉,拂袖出門。

氣氛着實尴尬,刺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讪讪上前對師雨道:“少卿大人向來溫和處事,今日許是被那假和尚給氣着了,才會與城主置氣,城主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師雨一副不驚不擾的樣子:“不生氣,我豈會與晚輩計較?”

“是是是……”刺史陪着笑,鞍前馬後地伺候她出門回府。

葛贲親率侍衛護送,跨馬貼車緩行,隔着簾子對師雨低語道:“少卿大人今日未免太過跋扈了些,城主有何打算?”

車中沉寂許久才傳出師雨的聲音:“能于逆境扭轉乾坤者,是為敏;能于迷局悍然對峙者,是為勇;能于眼下鋪就後招者,是為謀。今日一件小事,即墨無白敏勇謀皆顯,也難怪皇帝會如此倚重他。”

葛贲有些不屑:“他今日當着全城百姓的面将責任推在城主身上,您還誇他?說他敏和勇屬下也就認了,如何看出他鋪就後招了?我只看到他火氣洶洶,全發在了城主您一人身上!”

師雨笑了一聲:“他來墨城這段時日,你何曾見過他動氣?連日來他一直生疏地稱我‘師姑娘’,既不承認我是城主,又不承認我是親戚,今日當衆責難于我,無非是借機與我翻臉,好徹底與我劃清界限,這樣我就更難為即墨族人接納了。這還不是鋪就後招?”

葛贲一個軍人,哪裏有這些花花腸子,霎時吶吶無言。

夙鳶在車裏聽了半天,實在忍不住好奇,仗着師雨寵信插了句嘴:“城主,那僧人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的啊?”

師雨嗤笑:“先前我也在琢磨,現在看來,必定是即墨無白有意挑事,再嫁禍于我。”

“啊?可少卿大人看着不像是那樣的人啊。”

師雨挑眉:“怎麽,他看起來像好人?”

夙鳶弱弱道:“奴婢只知道他看起來像老城主……”

“……當我沒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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