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言的風向說轉就轉,現在城中都開始熱傳是代城主為保住地位制造輿論,要将良善的太常少卿趕出墨城。
即墨族人也耳聞了此事,原本還與師雨走動走動,這下當真有不相往來的架勢了。
仲夏的墨城,入夜後依舊風大天涼。城主府的書房燈火通明,師雨命夙鳶守門,秘密召見了幾位心腹下屬。
“即墨無白是不世之材,若能為我所用,再好不過。”師雨示意幾位官員就座,笑意溫和:“不知幾位事情辦得如何啊?”
座下幾人面面相觑,最後長史拱手道:“城主,下官們已試探過,太常少卿軟硬不吃啊。”
師雨臉上笑意斂去。
想到即墨無白此人,覺得他渾身都是缺點,可真要細究,又毫無短處。不貪財,不好色,無從下手。
長史身邊的司法拱手道:“依下官看,此人必是重名逐利之輩,否則又豈會甘為皇帝鷹犬?”
師雨頓了頓,轉頭問葛贲:“叫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葛贲拱手:“回禀城主,屬下派人遍訪長安、潤州,都說即墨無白是看淡名利、寄情山水,這才辭官歸隐的。”
師雨蹙眉道:“司法說錯了,他恰恰是淡泊名利之人呢。”
司法讪讪:“城主英明。”
“城主。”
門外忽然響起夙鳶的聲音,師雨示意大家噤聲,喚她進來。
“怎麽了?”
“太常少卿派人來請您,說是現在便要去審那假和尚。”
葛贲當場動怒:“他還真是揪住不放了!”
師雨聞言心中一動。
照理說,即墨無白既然是看淡名利之輩,大可以對墨城敷衍了事,再推托給別人置身事外,繼續去做他的清都山水郎。以他和皇帝情分,皇帝也不會将他怎麽樣。他又何必見縫插針地排擠她?
如此盡心盡力,當真只因是奉命行事?
她定了定神,對在座幾人道:“諸位回去吧,今晚在此所言就此揭過,不可外傳。”
幾人稱是,起身告辭。
葛贲留了一步,低聲對師雨道:“城主既然拉攏不得,何不……”他緩緩擡手,橫了橫手掌。
師雨垂眼專心扣披風,似是随口般道:“任何時候,殺人都是下下之策,否則嘉熙帝何不幹脆除了我?”
夜深人靜,墨城官署的大牢忽然忙碌起來,獄卒們全提着燈守在大牢入口。
“頭兒,誰要來啊?”一個獄卒小聲問牢頭。
“聽說是太常少卿要來審犯人。”牢頭一邊舉燈張望,一邊小聲回答他。
整齊劃一的步伐由遠及近,兩列侍衛先到,接着才是由官署值官陪同而來的正主。
自假僧一事後,太常少卿與代城主還是第一次一同現身。
“都留在這裏,我與少卿大人進去即可。”師雨吩咐了一句,率先走了進去。
牢裏已經準備過,必經之路是條狹窄的通道,好在因氣候之故,并不潮濕。為免驚擾了二人,兩邊牢房裏的犯人都被轉移走了,且沿途都有火把照明,一路亮堂。
二人一前一後往裏走去,誰也不與誰交談。
很快便看見最裏面一間牢房,角落裏正縮着假和尚蜷曲的身影,那光頭锃亮,真是想認錯都難。
“他現在倒是不慈眉善目了。”即墨無白冷笑一聲,就要越過師雨搶先而去,卻被師雨一把捉住手腕。
即墨無白不解,一轉身,師雨已壓迫至他胸前。他吃了一驚,欲擡手格擋,師雨卻又近一步。男女授受不親,他只能往側面回避,師雨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直到将他逼地背抵牆壁。
“早聞太常少卿文武雙全,果然是練過的,不愧是即墨家的人。”
幾乎一動就要貼在一起,即墨無白只能擡着下巴垂着眼,身子有些僵:“怎麽,師姑娘想在這裏試試我的武藝?”
旁邊便是燒的哔啵作響的火把,火光正倒映進師雨眼中,流光溢彩:“我可不會武藝。”
她手腕輕擡,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手指沿着即墨無白的胸口衣領劃了幾下,忽然探了進去,直摸到他腰際,在即墨無白眉頭皺緊時又迅速抽出,口中發出清脆的笑聲。
“賢侄不必慌張,姑姑不過是用這法子取出你身上的東西罷了。”
她直起身子,舉起手裏的匕首搖了搖:“賢侄帶着這東西,是要殺人滅口麽?這麽說還真是你賊喊捉賊了?”
“不過是防身之物罷了,興許還能用來防着他被滅口。”即墨無白刻意強調了一個“被”字,理了理衣裳,恢複常态:“你連我身上帶了什麽都知道,耳目可真不少啊。”
師雨的确是一清二楚,平常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此刻沒有侍衛在身邊,二人又生了嫌隙,自然要防着點。
她将匕首納入袖中,擡手請他先行,口中笑道:“你在長輩這裏做客,總要守長輩的規矩。”
即墨無白擡手掖緊衣領,眼神暧昧:“原來長輩的規矩是這個啊!不會連晚輩裏面穿的是什麽都一清二楚吧?”
師雨妩媚地笑了笑,不退不避,反而貼進一步:“是一清二楚,可惜此地并非你我姑侄讨論這些的地方,否則傳出去多不好。”
她眉眼驚豔,近在眼前。即墨無白怔了怔,繼而失笑,一面朝前走一面搖頭道:“虧得你不是男子。”
牢門開合的吱呀聲在夜晚聽起來動靜很大,假和尚卻依然一動不動,縮在角落像是一尊泥塑。
師雨走到他跟前,開門見山:“我手下官員查證,你數日前自西域随商隊而來,在仰光寺挂單,此後便終日在城中走動,散播謠言,中間毫無停留,也沒有與其他墨城人接觸過,看來你來此的目的就是這個。說吧,你究竟是何人?來自何處?”
假和尚哼了一聲,徑自往地上一躺,背對着她。
師雨瞥一眼即墨無白:“他對我這般不客氣,想必對你會服服帖帖。”
即墨無白聽出她意有所指,也不分辯,大步走了過去,哪知他還沒開口,假和尚噌的一下爬起來躲到最遠的角落睡了下去,依舊背對二人,大有死不開口的架勢。
即墨無白抱臂而笑:“還好你剛才沒将匕首給扔了。”
師雨伸手入袖:“那好,便由我親自動手劃他幾十刀,免得再被懷疑與他有瓜葛。”
假和尚聞言一動,忽然坐起身道:“欲使刑罰而逼供者,未免成屈打成招之事。”
“喲,這不是開口了嘛。”即墨無白大步走過去,揪着假和尚的衣領将他拖到牢門邊。
外面的火光映照在假和尚臉上,汗水布了滿臉,全是黑黢黢的污漬。他用手指狠狠搓了一下,假和尚臉上便露出了一塊白淨皮膚。
“原來連臉都是抹出來的,看樣子你是個中原人。說吧,究竟姓甚名誰,受何人指使?”
師雨也跟過來,靠着牢門望着二人。
假和尚胡亂用以袖擦了擦臉,果然中原人的五官輪廓露了出來,竟頗為清秀。大概是嫌僧袍拖沓,他卷起衣擺在腰間一扣,坐正身子:“在下姓邢名越,興元府人。”
即墨無白頓時笑意全無。
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師雨忍不住道:“然後呢?”
即墨無白嘆了口氣:“沒有然後了。”
“為何?”
“因為興元府邢越是天下聞名的騙子,只要付錢,他就替人行騙。”
師雨不解:“那便問出何人付錢給他的啊。”
即墨無白搖頭:“邢越只是擅長僞裝,卻算不上精明,收錢的是他妻子,他只要按照他妻子的意思去騙人就行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主顧是誰。”
墨城已經算是奇聞彙聚之地,但師雨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世上有這樣的夫妻。
“……難道我們還要去抓他的妻子?”
邢越攤了攤手:“若是能抓到她,煩請二位告知我一聲,我也在找她呢。”
即墨無白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邢先生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如今卻以騙術揚名天下,這豈是大丈夫該為之事?”
邢越咧嘴一笑:“不過幾句口舌之言,無傷大雅,若真因此定了我的罪,少卿大人和代城主未免也太無容人雅量了。”
師雨笑出聲來,柔柔的悅耳:“我一介女流,還真無雅量,既然你是慣犯,那就別想出去了。”
邢越的臉垮了下來。
師雨不予理睬,看一眼即墨無白,出了牢房。
即墨無白跟出來,她笑眯眯地嘲諷道:“好得很,做的夠幹淨,問都問不出來,這一趟算是白跑了。姑姑我可是連邢越是誰都不知道,當真是栽贓嫁禍。”
即墨無白一路沉思,默然不語。師雨只道他是無話可說,心中大快。
第二日墨城政務繁忙,師雨無暇分心,一直到了午後,從夙鳶口中得知即墨無白提了邢越去城中游街了。
“怎麽,他這是想讓墨城百姓看看他不好惹?”師雨端着茶盞笑得興味盎然。
夙鳶道:“大概是吧,哪個男人不好面子呢,何況還是少卿大人這種都城來的官兒。”
師雨撇撇嘴,不置可否。
“禀告城主!”話剛說完,門外沖進來一個侍衛,跪地抱拳,一臉急切:“少卿大人不顧勸阻,将犯人放出城去了。”
“什麽?不是說要去游街嗎?”
“原本是說要游街,但不是為何,少卿大人忽然改了主意,路上将他放跑了。”
師雨重重擱下茶盞,昨日剛當着他的面說過不放邢越,今日就被他打了一耳光,如何能不動氣!
夙鳶不敢作聲,侍衛也不敢動彈。
沉默許久,師雨忽而眼神一動,吩咐侍衛道:“傳令刺史,叫他即刻帶人拿下即墨無白!”
侍衛領命而去,她又吩咐夙鳶為自己更衣,即刻便要出門。
夙鳶疑惑道:“城主這是要去何處?”
“去找我大侄子啊。”
“您不是已經派了刺史去拿他了嗎?”
師雨笑着接過她遞來的面紗:“我是去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