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師雨第二日起身時,人已經在即墨無白的府邸。她自然有別處可住,但為了做給齊鑄看,現在必須住在“親人”家裏,并且一定要姑侄和睦,營造出一派和諧氣象。
與城主府相比,少卿府只能算是別致。但在長安這樣的國都裏,能找到這樣一處環境清幽又靠近皇宮的位置可不容易,就是單看院落中的各種名貴花草,也足見即墨無白受皇帝重視程度。
這麽看來,他當初辭官歸隐的确沒有道理。師雨忽然覺得當時喬月齡說的話可能是真的。
即墨無白不在府上,下人說他一早就去太常寺處理事務了。師雨百無聊賴,便給霍擎和刺史分別寫了封信,叮囑他們多留意若羌動靜,叫夙鳶送了出去。
夙鳶離開沒多久,即墨無白便回來了,叫人來請師雨,說嘉熙帝已經從焦別那裏得知了他們歸都的事,要招二人入宮去見。
師雨回房,打開箱子,盯着壓在裏面的服飾看了許久。
那是完全按照即墨彥的城主服飾所做的一套女裝,原本打算正式繼任時穿的,至今仍未派上用場。
她的手本已伸了進去,終究還是改了主意,挑了件月白大袖襦裙,既素淡也不至于毫無顏色,又将長發全束在腦後,淡施脂粉,最後對着銅鏡左思右想,還是沒有戴面紗。
此地不比墨城,不是由她說了算的。
剛過辰時,即墨無白沒有進府,直接在車邊等着師雨。
長安已是初秋天氣,天高氣朗,微風徐徐。他立在當下,一襲緋色官服,英挺俊朗。轉頭見到師雨正從府門出來,清清爽爽,面無遮蔽,略施顏色便又是一番精致光景,一眼便将人的視線粘到了她臉上去。
“走吧。”
師雨在她跟前站定,即墨無白才回神,一邊請她上車一邊懊惱,自己還從未這般失态過。
因這緣故,他一路都沒怎麽開口,倒讓師雨莫名其妙,還以為他是在朝中遇到什麽煩心事了,也不好多問。
到了宮門口,即墨無白當前引路,正要入宮門,正巧撞見一位出宮門的年輕官員,其身後還跟着個服飾華麗的少婦。應當是這位達官貴人帶着妻子一同入宮觐見的。
師雨跟在後面,以為同僚之間至少要相互見個禮才是,哪知即墨無白目不斜視就這麽過去了。那位官員卻停了步,轉頭一直盯着即墨無白,最後終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聽聞子玄已經歸都,今日才得以一見,怎麽見到了我當做看不見呢?”
即墨無白轉頭,神情是剛剛發現他的模樣,頗為驚喜地拱了一下手:“原來是文若兄,多年不見了,竟沒有認出來。”
年輕官員笑了,瞥了一眼身旁的嬌妻,對他道:“就算子玄不認識我,也該認識內子,何必如此生分。”
即墨無白臉色略僵,沒有言語。
對方忽然問道:“不知子玄如今擔任何官職啊?”
即墨無白道:“愚弟仍在太常寺供職。”
對方一臉浮誇的驚訝:“什麽?竟還未升官麽?愚兄不才,今日剛剛升任殿中監,忝高一品,以後定當在陛下跟前替子玄你多多美言,也盼你早日高升啊。”
即墨無白笑笑,施了一禮:“那以後愚弟就該以下官自稱了,方大人有禮。”
“哪裏哪裏……”方文若看向妻子,像是順口一問:“夫人與子玄久別重逢,沒什麽要說的麽?”
容貌嬌豔的美婦人從方才起就一直用帕子遮着頭頂陽光,神情早就不耐煩了,此時聞言只瞥了一眼即墨無白,撅了撅嘴道:“有什麽好說的,還好我沒嫁給他,至今一事無成,見了就心煩。”
她聲音不高,應當只是對丈夫的一句嬌嗔,但彼此站的很近,根本逃不過別人的耳朵。
師雨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再去看即墨無白,他神情如常,很平靜地對二位拱手說陛下召見耽誤不得,便舉步走了。
若是官場禮節,至少該問一下師雨身份,彼此見禮。如今這位方大人從頭到尾就沒搭理過她,看言辭行止,倒像是專門為了羞辱即墨無白而來。
師雨不緊不慢地跟上去問即墨無白:“那個方大人是什麽人?”
即墨無白頭也不回道:“方杭,字文若,殿中監。”
師雨聽他語氣帶着憤懑,低笑兩聲:“他的妻子可是姓劉?”
即墨無白腳步一停,轉頭看着她:“你怎麽知道?”
師雨笑容不減:“姑姑關心你嘛,聽聞你以前和劉家千金訂過親,後來悔婚另嫁他人,今日你們那一番對話,一眼便看出是她了。”
即墨無白轉頭繼續走。
師雨快步跟上去:“那方杭說的含蓄也便罷了,劉家女如此羞辱你,你為何不反擊?”
即墨無白驟然失笑:“我何必與一個女子計較這些。”
師雨忽然感覺不大痛快:“嗬,你在墨城對我步步緊逼,我道你是斤斤計較,你卻又對喬、劉二女多加忍讓,說什麽不與女子計較,難道我就不是女子?”
即墨無白側頭看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閉上,微微苦笑,扭過頭去。
師雨心中微動,也是,自己與他本有利害沖突,何況又有皇帝從中作梗,與喬劉二人自然不同,何必提這些。
嘉熙帝已在光華殿中等候,二人随內監進去拜見,膝蓋還沒碰到地面便聽到他朗聲而笑,叫二人起身。
師雨垂着頭,耳聽那邊皇帝和即墨無白親昵的敘舊,形如好友,更時常提及幼年,忽然開始想念阿瞻。
雖然當初她被即墨彥收養時已經十三歲,算不得幼年,但也與阿瞻相伴至今,情誼絲毫不輸眼前二人。
嘉熙帝與即墨無白閑話完,目光移到了師雨身上:“師姑娘是墨城衆官公推的代城主,不必多禮,請擡頭說話。”
其實他這話說得多少有些不情不願。
師雨依言擡頭,眼前嘉熙帝容貌剛正,不怒自威,雖年輕卻的确有帝王該有的架勢。
即墨彥生前幾乎沒有一次入中原觐見過,墨城親自來人,對皇家而言這還是第一次,即墨無白自然緊盯着嘉熙帝神情。
嘉熙帝的雙眼一看到師雨容貌便有了變化,從微笑到驚愕,從震怒到茫然,最後歸于平靜,前後不過片刻。
即墨無白不明其故,心思微微轉動。
“代城主……與太常少卿攜手壓制若羌右相一事朕已知曉……朕深感欣慰。”嘉熙帝話有些不連貫,最後幹脆不再言語,輕輕擡了一下手。
即墨無白會意,朝師雨使個眼色,二人行禮告退。出殿門時,他又看了一眼嘉熙帝,那模樣仿佛是丢了什麽不該丢的東西,帶着懊惱和後悔。
內監将二人送至宮門,師雨這時終于忍不住問即墨無白:“皇帝一直是這樣的嗎?”
即墨無白一愣:“怎樣?”
“說話斷斷續續,神情古古怪怪,開個頭就結束。”
“咳……”即墨無白幹咳一聲,搖搖頭:“陛下以前挺正常的。”
宮門口也不好多說什麽,二人就在這裏分開,即墨無白直接去了太常寺當值,師雨返回少卿府。
午後下了一場雨,雨勢很大,到後來竟然轉為傾盆大雨。
夙鳶忙着跟廚房的廚娘學中原菜式,師雨獨自倚在窗邊,看着大雨在院中濺起的水珠像是揚起了煙霧一般,甚覺有趣。
在墨城可見不到這樣的大雨。
雨點轉小時,有人撐着傘過來。師雨隔着雨簾看過去,以為是即墨無白回來了,但看身形卻要更壯實一些,又不确定。
一直等到他走近,能看見他身上玄色金繡的錦緞衣袍,腰間佩戴的玉佩,奢華莊重,的确不是即墨無白會有的打扮。
師雨一直盯着他看,卻發現他就這般徑自走到了她窗邊,将傘沿擡高,含着笑,隔着一扇窗與她對望,她一下愣住。
居然是嘉熙帝……
太常寺今日事務繁多,即墨無白許久不在任上,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返回府上時已經是半夜。
杜泉匆匆跑出來,面色潮紅,雙眼放光:“公子,您猜今天誰來府上了!”
即墨無白有些疲累,邊朝裏走邊敷衍道:“不會是齊鑄吧。”
“不是不是,是陛下啊。”
即墨無白不信,愈發敷衍:“哦是嗎,陛下怎麽會來?”
“來找師城主的,也不讓我們帶路,自己就去了,後來就将師城主接走了。”
即墨無白怔了怔,轉過頭來:“接走了?接去哪兒了?”
杜泉興奮不減:“還能有哪兒,自然是皇宮嘛!”
即墨無白想了想,驟然清醒,忙道:“備車,送我去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