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師雨在光華殿偏殿裏已經待了一下午。

皇帝親自前去将她接來,她心中萬分戒備,然而到了這裏卻什麽事也沒發生,只是讓她安心待在偏殿裏。

這裏的确是休息的好地方,殿中軟榻舒适,桌上擺放着天下各地進貢而來的瓜果時鮮和精致茶具。靠裏一點擺了一張矮幾,放着文房四寶,上面一爐袅袅沉香。

殿門敞着,但有太監時時刻刻盯着,她走不出去。師雨裝模作樣地欣賞牆上的字畫,心中卻在盤算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各種情形。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師雨收心望去,五六位盛裝的婦人走了進來。她順便看了一眼門外,看日頭,估計着應該申時快過了,不知這些人過來是出于何意。

門邊的內監笑着進來對她道:“代城主,這幾位都是朝廷命婦,陛下特地請來陪伴您的。”

師雨逐一掃視了一圈,果然個個都是養尊處優的夫人,最年長的四五十歲光景,最年輕的看起來才二十出頭,正是上午在宮門口撞見的那位羞辱即墨無白的劉家女。

可是雖然之前宮門口見過一面,她卻像對師雨毫無印象一樣,一眼都沒多瞧。

她在觀察別人,別人也在觀察她,有的還竊竊私語。即墨彥何等人物,收養的女兒便是眼前這位,自然要好好看看。

見她們都幹站着,師雨主動開口道:“諸位夫人請坐吧。”

大家依言就座,彼此交換着眼神,都很詫異,如此貌美已是意外,再聽她聲音,柔柔的似破冰的春水,輕緩溫和又清冽動人。這樣一個柔弱嬌媚的女子,是如何被即墨彥選中來繼任位置的,當真當得起麽?

太監先前一一介紹了幾位命婦,但師雨心裏想着如何對付皇帝,并沒有聽清楚。那位最年長的命婦與她交談了幾句,除了劉家女之外,她也就只記得這位夫人,是鴻胪寺卿焦別之妻。

這些官夫人們平常最拿手的便是彼此攀談交流,嘴裏聽來的八卦轶聞能侃三天三夜。但此刻眼前的人是師雨,大夥兒都拿不準她這個代城主的身份究竟如何,又見她态度不明,一時竟無從下手。

最後還是焦夫人開了口,她長得富态,白面細眼,總是帶笑,很是讨人喜歡,師雨便與她交談了幾句。

焦夫人見她對人言語時總含着笑,應當是個好相處的人,心中諸多好奇也就忍不住了,紛紛倒了出來。

“都說墨城四周全是沙漠,可是真的?”

師雨笑道:“往西走去,的确是四處黃沙,周圍其實要好很多。”

“那墨城的姑娘當真可以自己做主嫁人嗎?”

“那是自然。”

其他人見師雨有問必答,也都來了興致,從未出過家門的她們對墨城充滿了好奇,問題接二連三。間隙時,有道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代城主你是因何被老城主收養的?原來是什麽身份呢?”

師雨轉頭看去,是正在擺弄茶具的劉家女。

她輕輕勾唇:“先父收養我,自然是因為我們有父女緣。至于我原來的身份,出身貧寒,沒什麽好說的。”

師雨雖然在笑,焦夫人的臉色卻有些為難了,其他人也都是一臉尴尬。劉家女卻一臉理所應當,并不認為自己觸犯了什麽禁忌,甚至聽到此處,她對師雨的神情已有些不屑。

師雨瞥一眼她手下茶具:“方夫人這是煮的什麽茶?”

劉家女端了杯茶給她,面露得色:“代城主不知道不奇怪,茶道可大有講究,富貴人家的孩子都是從小修習的。”

焦夫人聽出她嘲諷師雨出身,趕緊咳了一聲以作提醒。

師雨低頭飲了一口,臉上笑意更濃:“《茶經》說好茶當啜苦咽甘,方夫人自小修習茶道,卻還不到家啊。”

“……”劉家女臉上的笑容頓時變了味。

“哦對了,”師雨擱下茶盞,又道:“我有個精通禮樂的好侄子,禮儀茶道之類的,有的是機會請教。不過還是比不上方夫人的,嫁了方大人這樣的好夫婿,禮儀修養也是越來越好了。”

劉家女臉漲得通紅,被焦夫人一把撰住衣袖,總算是忍耐了下去。

氣氛有些凝滞,師雨幹脆不再與她們閑聊,起身走去一邊欣賞字畫。

官夫人們哪裏閑得住,漸漸地又開始竊竊私語。師雨特地凝神聽了聽,劉家女在與身邊人小聲埋怨她,不禁好笑。

焦夫人有些着急,一邊瞟師雨背影一邊打斷她:“別說了,平常我們相處你放肆慣了,現在也收不住。你們忘了上次陛下讓我們作陪的是哪位了嗎?”

劉家女倏然噤聲,衆人悄無聲息。

師雨心中奇怪,忍不住轉頭問:“上次皇帝讓你們作陪的是哪位?說清楚。”

焦夫人不妨她已聽見,尴尬地笑了笑,卻有些讨好的意味:“自然是陛下中意的人,如今已經是貴妃娘娘了呢。”

師雨臉色沉了下來,搞了半天,皇帝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即墨無白半夜趕到宮中時,師雨已在合言殿睡下,嘉熙帝尚且在禦書房秉燭處理事務。

內監禀報之後,即墨無白快步走入殿中,剛剛見了個禮,嘉熙帝便從案後走了過來,神情歡愉:“都中傳聞你與師雨姑侄情深,朕本以為是做戲,看你深夜來此,莫非是真有親情了不成?”

即墨無白直言道:“臣是想知道,陛下這是打算将她拘禁,還是納入後宮?”

嘉熙帝哈哈笑了兩聲:“還是你了解朕,朕兩樣都想做,但更想做後一樁。”

即墨無白眉心微蹙:“之前臣勸陛下娶了她,陛下親口說為君之道以治國為重,不可貪圖女色,如今為何忽然生了此念?”

嘉熙帝神情讪讪,幹笑一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自然也不例外。”

即墨無白垂眼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才問出一句:“那麽陛下可已求到了?”

嘉熙帝嘆息:“她與人說話,雖看似真誠,卻全是圓滑之詞,偏偏又一臉的笑,叫人發不出火來。這幅模樣,叫朕如何開口?”

即墨無白臉色一松。

嘉熙帝複又笑道:“不過朕九五之尊,求娶于她,想必也不是難事。”

即墨無白沒再多言,像是只是來确認一下師雨身處何處而已,沉默片刻,就此告辭。只是臨出門時,他忽然說了句:“臣與陛下雖是君臣,卻也是至交,陛下執意如此,臣唯有全力以護。”

嘉熙帝目送他背影出了殿門,不解其意。

即墨無白回到府上,第一件事卻是叫上杜泉收拾東西,要連夜趕去墨城。

少卿府一陣兵荒馬亂,夙鳶焦急地圍着他直轉悠:“少卿大人怎麽要一個人回墨城,我們城主呢?”

即墨無白道:“不出三日,她一定回來,但我叫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夙鳶有些猶豫,但此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點頭。

城中宵禁,半夜自然出不了城。即墨無白端坐車中,叫杜泉與守城官周旋,非要連夜出城。守城官無奈,只能驚動上官,一層一層,鬧的動靜頗大,最後險些捅到皇帝那邊去。

最後到底還是沒走成,但這一夜鬧的沸沸揚揚,已成了第二日早朝前百官議論的談資。

衛尉是昨日親到城門的官員之一,繪聲繪色地将所聽所見都分享了出來:“即墨少卿非要出城是趕着去解釋,還說是為了陛下着想。看他要去墨城,自然是要去向墨城官員百姓解釋了。”

旁邊有官員道:“墨城的官員大多是即墨彥死忠部下,要向他們解釋,此事必然事關重大。”

衛尉連連點頭:“與陛下有關又事關重大的事,必然與代城主有關。你們都聽說了吧,代城主人在宮中呢,聽說是陛下親自接進來的。”

焦別站在一旁聽了許久,心中不是滋味。他昨日已經聽了夫人的描述,便知陛下對師雨有意。

即墨無白和師雨壓制若羌使臣一事令他頗為贊許,心中多少也有些向着他們。如今聽百官讨論,此事來龍去脈應當是陛下強扣了代城主,太常少卿為護住陛下聲譽,要孤身趕赴墨城解釋。

可這事如何解釋的清楚?墨城自有兵力數十萬,全是即墨彥親信,若是那些下屬聽得風吹草動後一時昏頭,只怕太常少卿有去無回,國家也有大災難啊。

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若羌坐收漁翁之利?

官員們熱烈地讨論了大半天,也沒見嘉熙帝的身影。到後來有個內監奉命過來,宣布今日早朝結束,有事明日再議。

大家一看這動靜,不對啊,陛下這莫非是心虛了?

幾個耿直的老臣一合計,當即攜手同往內宮,要向陛下谏言,焦別自然也在其列。

嘉熙帝此時卻顧不上這些,早上近侍太監禀報說:師雨的貼身侍女拿着太常少卿的令牌入了宮,說是來服侍主子的,可是現在卻在滿皇宮地大喊大叫,說有人要害她們家城主。

嘉熙帝穿上龍袍本已準備上朝,得知此事親自去看了看。

一進合言殿內便聞到一陣香氣,他低頭一看,地上一灘湯漬,奇珍寶貝熬出來的,旁邊卻死了一只貓。

師雨坐在殿中,見皇帝進來,起身見了個禮,夙鳶已恢複平靜,雙眼卻是紅的,站在師雨身後一言不發。

“這是怎麽回事?”整個後宮都是嘉熙帝的,什麽彎彎道道沒見過,他豈會看不出這是怎麽回事,但總要問一句才是。

師雨嘆口氣,神色疲憊:“請陛下準許我出宮吧,宮中危機重重,我從未經歷過,只怕要死在這裏。我一人身死無足輕重,可還有墨城要顧念……”

嘉熙帝安撫她幾句,剛要下令徹查此事,太監跑進來,附在他耳邊将即墨無白的事說了。他這才回味過來為何昨晚即墨無白臨走前會說那麽一句。

正理着頭緒,焦別幾人又緊跟而至。

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嘉熙帝今日方知,原來帝王要想得到一個人,要承擔起這麽多責任……

下午師雨與夙鳶低調地出了宮門,少卿府的馬車正在等候。

師雨只看到馬夫,以為沒有旁人,揭簾上車時才發現即墨無白人在裏面。

“賢侄這是在想什麽呢?”她坐進去,卻見即墨無白擡了一下手,閉眼扭頭,神色憂郁:“什麽都別說,讓我靜一靜。”

師雨忍俊不禁:“欺君大罪,的确是該靜一靜。”

“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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