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城主府中一切如舊。
阿瞻心情已經完全平複,這會兒也終于意識到之前自己傷了霍老将軍的心,午飯後特地吩咐下人備車,要親自去霍府登門謝罪。
霍擎人還在軍營與若羌交涉,自然不在。
阿瞻沒見到人,卻也沒急着走,在霍府中流連了許久,畢竟在這裏住了那麽多年。
比起霍擎,他對即墨彥幾乎沒什麽印象,一直以來都被藏在陰影裏,即使自己是他唯一的血脈,也沒見他多疼惜自己。
他在霍府孤孤單單地做他的霍家幺兒,霍擎兩個兒子卻都不太敢接觸他,生怕将他磕着碰着,因為必然要挨霍擎一頓抽,以至于他和這兩個名義上的哥哥一點也不親近,便說是陌生人也不為過。
直到師雨到來,他才算是有了個伴,這麽多年來,最照顧他的人也只有師雨。
往事總是叫人沉悶,他怏怏不樂地出了門,登車回城主府,半道車馬忽然停下。一個下人隔着車簾道:“公子,有人攔着車說要見您,要不要讓侍衛趕他走?”
阿瞻掀簾朝外看了看,那是個騎在馬上的老者,穿一身道袍,眉眼慈祥。正是之前娟惠帶他去見的人。
娟惠也是覺得他終日孤單苦悶,便帶他去見了這個風趣的老者,希望他開心些。
此人自稱山石老道,也不知什麽來歷,的确能說會道,阿瞻難得遇到一個能放松交談的人,也很樂意與之交朋友,但如今既然已經答應師雨,也只能點點頭,任由下人将老者趕走。
那老者也不糾纏,嘆了口氣,遞了張紙條給阿瞻,上面寫着給娟惠吊唁的話。
阿瞻不知他為何會知道娟惠的事,也不想細究,被觸動心思,不免又有些內疚,将那張紙在手心裏揉成一團,心情愈發低落。
軍營裏的談判仍未結束,天已經黑了。
若羌敢孤軍深入墨城大營,不僅僅是因為霍擎強硬,不讓對方進城,更因為他們救人決心堅定。
這幾位口口聲聲讓墨城開條件,可是條件開了一個又一個,又全不滿意。最後自然僵持,只能暫時擱置,第二日再議。
出軍營時,師雨腳步很快,有心和即墨無白拉開距離。他倒是輕車熟路地跟着她上了車,毫不生分。
“我看這幾人是另懷心思。”
師雨本不願多說,但此時聽到這話也不免側耳:“怎麽說?”
“他們話語間多次提及齊鑄,想必左相的人來救左相,右相不甘願。如果我們幫他們對付一下右相,豈不是順水人情?”
其實師雨心中也有這想法,但這件事并不好辦,她也不能開口要求即墨無白相助。
即墨無白忽的往她身邊坐了一些,師雨微微一驚,連忙讓開一些。車中昏暗,但如此抗拒的動作還是看得清楚的。即墨無白又坐近一些,師雨退到角落,背部緊緊抵靠車廂。
“你幹什麽?”
“我本也沒想幹什麽,聽姑姑這麽問了,倒要好好想一想了。”
師雨定了定神,竟主動靠了過去,微涼的指尖抵在他唇邊:“賢侄若是想要重溫舊夢,姑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車廂中一時沒了聲響,片刻後即墨無白忽然朗聲朝外喊了一句“停車”,就此揭簾下車,仿佛方才什麽也沒發生過。
夜晚的街道仍然人來人往,有人經過,擠了一下即墨無白,他警覺地看過去,那人塞給他一個紙團就走了。
他捏着進了客棧,師雨派來的人仍在周圍,可有什麽用,出入都是邢越這一張臉,盯也是白盯。
回到房中,點亮燭火,他展開紙團,上面的字可真是夠亂的,漢字、若羌文、其他國家的文字,七七八八拼湊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無聊人士随手亂塗的廢紙。
即墨無白仔細拼讀完,捏了捏眉心。
皇帝還未同意他辭官,而他悄悄跑來墨城的消息已經被朝廷知曉。
消息是邢越送來的,也不知道他見着自己媳婦兒沒有。
“沒想到有這麽多人盯着我。”他自言自語一句,搖搖頭,将手上皺巴巴的紙條引火燒掉。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即墨無白以邢越身份前往墨城大牢,提審了幾個人。
當初師雨随即墨無白去中原為即墨彥立衣冠冢,期間若羌來襲,她沒收到丁點風聲,回來路上被喬裝改扮的若羌士兵所劫,多虧阿瞻與喬定夜出手相助才得以脫險。
喬定夜當時抓住了那些士兵中的幾個活口,後來因為識破他目的,師雨和即墨無白開始結盟對付他,這幾個活口也就一直擱置着沒有細審。
即墨無白提的就是這幾個活口。
天氣不太好,暮春時節已經悶熱難當,霍擎除了甲胄,一身常服,在營中灌了幾口涼茶,就見昨日那趙遇又帶着人來了。
“幾位請坐,代城主很快就到。”霍擎一面招呼一面朝外看,心道怎麽今日不見邢幕僚來幫忙呢?
趙遇跪坐案席之後,普普通通的樣貌,卻是神采飛揚,雙眼十分機靈:“霍老将軍,為何如此大事不見城主的面,卻仍舊由代城主做主呢?”
外面多的是打聽阿瞻的人,師雨和霍擎早已套好話,他當即回道:“城主剛剛接手墨城,事務繁多,一時忙不過來。何況城主和代城主本也是一家人,不分彼此,誰處理都是一樣的。”
“那麽,太常少卿即墨無白呢?他應當是城主最親之人了,以前不是和代城主同進同出,如今為何不見人影了呢?”
霍擎皺眉,這姓趙的小子真是給他找不痛快。當初阿瞻身份剛剛公諸于衆,他就和幾個即墨彥的老部下商議好要除去他,若非師雨去送他,也不至于下不了手。
“想不到還有人記挂着無白賢侄。”帳外一道溫柔的女聲,趙遇轉頭,就見師雨走了進來,金繡面紗綢緞裙,娉婷款步,遺世獨立:“無白賢侄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今是難得現身墨城了。”
趙遇讪讪笑道:“在下多嘴一問,望代城主見諒。”
“無妨。”師雨在他對面坐下,朝帳門看了一眼,沒見到“邢越”出現,轉頭道:“我們接着昨日內容繼續吧。”
趙遇點點頭:“在下昨日仔細思量,代城主無論是金錢要求還是其他,敝國一定盡力滿足,只求趕緊放了査老,千萬不可讓他出事。”
師雨原本就好奇堂堂一國左相為何要親自以身犯險親自來此,而趙遇言辭之間又似乎毫不忌諱提及他身份重要,這可是談判大忌。但昨晚聽了即墨無白的建議,忽然覺得這是趙左相在以己做餌了。
他要釣的可能不是墨城,而是右相齊鑄。
這不是若羌在對墨城打主意,而是想借墨城除了政敵。
師雨遂開口道:“墨城以前就提過讓若羌賠償,但至今沒有收到一錠碎銀,依我看錢還是算了。若貴國真有誠意,便交出右相齊鑄,若非他從中作梗,若羌和墨城睦鄰友好,何至于如今這地步?”
趙遇的神色豁然開朗,師雨就知道自己推測對了。可他身邊的武将卻是神色不愉,齊鑄是朝中的主戰派,這并不奇怪。
但趙遇緊接着又拍案而起:“代城主這是什麽話?我國右相,豈是随便交出來任你們處置?”
師雨冷笑:“那我們就新帳舊賬一起算,齊鑄長安辱我在前,唆使若羌大軍入侵墨城在後。戰敗後不思悔改,虧欠補償,如今這偷偷潛入墨城的査渠說不定還是他派來的。也好,不肯交出齊鑄,本城主至少可以殺了査渠以洩民憤。”
“且慢!”趙遇臉色都白了,這一聲喊完後神色幾番變化,将內心掙紮表露無遺。師雨覺得他的演技簡直僅次于邢越和即墨無白。
那兩個武将也按捺不住,接連起身,手按佩劍。霍擎大步走至師雨身邊,帳中立時湧入一群士兵,情形頓時劍拔弩張。
“在下似乎來遲一步啊。”門邊士兵小小騷動,讓開一條道,帳門外走入緋色官袍,高冠束發的即墨無白。
師雨蹙眉,他怎麽以真身示人了?
霍擎這下神情卻是更加緊繃了。
趙遇連聲規勸身邊兩位武将,轉頭看向即墨無白:“這位大人是……”
即墨無白拱了拱手:“豫國太常少卿即墨無白,這次來是奉陛下旨意,來協助墨城處理若羌事務。”
趙遇愣了愣。
霍擎朝師雨遞眼色,後者回以安撫眼神,即墨無白這麽說正好,讓若羌相信朝廷也介入了此事,才更有籌碼逼他們交出齊鑄。若能跟左相合力除了齊鑄,若羌朝中主戰派倒下,今後墨城也會安穩不少。
“賢侄此番前來想必帶了不少人馬,不知如何安置的?”師雨故意問即墨無白。
他相當配合:“也不多,區區十萬。不過陛下還特許侄兒調動安西都護府兵力,這次若是若羌不給個交代,兵戎相見便是。”
他語氣輕巧,雲淡風輕,趙遇等人氣勢不免矮了一截。墨城之事向來不由朝廷插手,聽這口氣倒像是一早計劃好了聯手,他們自然忌憚。
即墨無白從袖中取出一份書函,遞到趙遇面前:“另外,在下審問了當初意圖劫持代城主的若羌士兵,他們都一口咬定是貴國右相齊鑄指使。”
師雨笑了一聲:“那便是又要記上一筆賬了。”
趙遇拿到那書函的剎那,神情簡直可以算是愉悅,随即又嚴肅道:“既然如此,吾等連夜歸國請示王上做主,一定給豫國和墨城一個交代。”
師雨目送三人離開軍營,朝即墨無白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若非時過境遷,簡直讓人以為彼此依然處在結盟之時,默契竟然還在。
“公子。”下人走進城主房間,阿瞻剛喝完藥,室內彌漫着濃郁的藥香。
“怎麽了?”他拿着一方細絹輕輕拭唇,一邊問道。
下人道:“安西大都護請見,公子可要見?”
“代城主呢?”
“代城主去軍營處理事務了,還未回來。”
阿瞻不禁自責,師雨那麽忙碌,自己還跟她置氣,他叫來婢女為自己更衣:“見,叫他稍候片刻。”
書房裏,喬定夜品完一盞茶,阿瞻才珊珊來到。他已做足了準備,看到阿瞻的臉時還是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當初匆匆一瞥,他整個人都藏在披風裏,根本看不出樣貌,原來這張臉跟即墨無白這般相似,即墨一族的容貌還真是騙不得人。
阿瞻早已習慣別人盯着他瞧的模樣,不以為意,任由他瞧了個夠。
喬定夜回神,儒雅地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失禮了,城主莫怪。”
阿瞻擡手請他就座:“不知喬大都護造訪,所為何事?”
喬定夜道:“我是為太常少卿而來。”
阿瞻神情微變:“即墨無白又不在墨城,你為他而來如何說?”
喬定夜詫異道:“原來城主不知道麽?即墨無白就在墨城啊,若非如此,我何至于親自跑一趟?”
阿瞻沉下臉,擱在膝頭的手指驀地收緊,直至骨節隐隐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