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嘉熙十年,暮春,若羌與墨城忽然往來頻繁,反複談判數十次。
就在百姓們都以為雙方關系破冰之際,墨城卻點兵二十萬,陳列邊界,直指若羌。
據說另有太常少卿率領皇家禁軍十萬駐紮待援。安西都護府二十萬兵馬備用。
五月初,若羌朝中生變,以左相為代表的溫和派占據上風,主導若羌王清肅主戰派。
當月中旬,右相齊鑄被革職,以策戰謀亂的罪名被移交墨城。
暖暖南風,卻有烈烈豔陽。
邊界之地大軍整肅,即墨無白自稱是皇帝代表,自然由他親自押送査渠在此交換齊鑄。
原本霍擎該陪同坐鎮,一來是防止若羌異動,二來是表示墨城出面。但他對即墨無白并不重視,也許是有意為之,并沒有現身。
趙遇等人押着齊鑄趕來時,便只見到太常少卿一人跨在馬上,身後是靜默的墨城大軍。
齊鑄人在囚車裏,原本臃腫的身子竟然消瘦了不少,發髻散亂,見到即墨無白後神情近乎癫狂:“即墨無白!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出這個馊主意的人是你!你這個……”
即墨無白實在聽不下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從袖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棉球,從容塞進耳朵裏,又繼續目不斜視地看着他的囚車靠近。
齊鑄早已見識過即墨無白厚顏無恥的本色,見他始終面不改色,眼神一轉瞪向査渠:“呵呵呵呵,一出好戲,贏得光彩啊左相!”
“査渠”忽來一陣咳嗽,那叫一個及時,就落在他喊出“左相”的節骨眼上。
其實也無所謂,大家都心知肚明,何況即墨無白也塞着耳朵。
趙遇上前向即墨無白拱了拱手,也不廢話,一揮手,雙方将人調換。
大概是見大勢已去,齊鑄終于不吭聲了,人怏怏地靠在囚車上,面如死灰。
即墨無白拿掉耳朵裏的棉球,便見趙遇朝自己行禮道:“雖然敝國右相對貴國和墨城多有得罪,但還請少卿大人能向貴國陛下和墨城城主進言,對他網開一面。”
啧,還挺會做好人。即墨無白淡笑着點了點頭。
若羌這一年來蠢蠢欲動,皆因之前他與師雨之間明争暗鬥。他自認對墨城所作所為存着私心,若是因此牽連到國家和百姓,則是罪過了。
此次借着査渠一事,行為反複無常,讓師雨措手不及,是想借機試探墨城底細,沒想到還能借機斬除若羌國中的主戰派,真可謂是一舉兩得。
“即墨無白,你休要高興的太早。”雙方告辭,正要開路,齊鑄驀地陰恻恻說了一句。
即墨無白命人押他返回墨城,看向他的眼神忽而有些憐憫。
他知道齊鑄肯定活不長了。
趙遇說得好聽,又豈會真想齊鑄活下來?若是有朝一日他再回到若羌,豈不是要翻天?
果然,囚車剛剛到達墨城官署,齊鑄忽然口吐鮮血,身體癱軟下去……
“齊鑄死了?”師雨被堆積如山的政務所擾,也不想給若羌多大面子,今日便沒有現身,收到消息時人還在書房。
夙鳶點頭:“城中都風傳是太常少卿殺了他呢。”
師雨擱下筆:“若羌還是一如既往的狡詐。那太常少卿人呢?”
“不知,他命人将齊鑄屍首送去了官署,随後就走了。”
師雨想了想,他既然已經決心辭官,如今再以官員身份出現,難免要給朝廷交代,應當是在回避。如今他行事忽明忽暗,立場也似敵似友,不接觸也好。她叮囑夙鳶:“叫府中下人全都将嘴閉緊,誰也不能将太常少卿在墨城的消息傳到阿瞻耳中。”
夙鳶連聲稱是。
師雨放了心,這才起身去官署處理齊鑄的事。
走上回廊,負責盯住阿瞻的人緊跟而至,腳步輕得幾乎像是踩在棉花上:“禀代城主,公子這幾日經常出府,時常去見一個老道。”
師雨問:“身份可清楚?”
“已經徹查清楚,是中原知名的山石道人,近來閑游至此,不知怎麽與公子結識的,想必正是之前他見的人。”
師雨點點頭:“只要身份沒問題便可,也不要盯得太緊了,免得他又不快。”
黑影稱是,即刻退去。
阿瞻此時人在酒家,半眯着眼睛斜靠在座椅裏,看着坐在對面的山石道人:“道長寬解了我半天,我卻仍舊放不開,該當如何?”
山石道人撫着胡須道:“道法自然,城主若真放不開,也不必強求。你我也是緣分不淺,若有任何需要貧道相助之處,城主盡管開口。”
阿瞻苦笑:“你幫不了我的。”
山石道人呵呵笑道:“那可未必,請城主直言。”
阿瞻神色郁郁:“我要這墨城沒人可以再藏住我,沒人可以再蒙蔽我雙目,沒人可以奪走我心愛之人,道長如何能幫?”
山石道人微微颔首:“有些難,卻也未必沒有辦法……”
從酒家出來時,天快擦黑了。阿瞻沒有回城主府,而是趕去了墨城軍營。
天氣不太好,師雨從城主府返回時已經是半夜,無星無月,夜色濃黑如墨。因為見了死人,夙鳶有些忌諱,一路叫車夫加快速度,恨不能即刻飛回城主府去。
師雨原本在車中閉目養神,忽然感受到眼前隐約有亮光閃爍,睜眼揭簾,就見霍擎戎裝烈馬,手舉火把,領着一隊士兵迎面而過。
“霍叔叔。”
行進軍隊倏然停下,霍擎打馬過來,朝她見禮。
“您帶着這些人馬是要去往何處?”
霍擎眼光閃了閃:“老夫……帶兵巡視一下城中情形。”
“巡城自有守城兵,霍叔叔的人馬都需要留在邊界,尤其是齊鑄剛死,還需多加注意。”
“代城主所言極是。”霍擎頓了頓道:“不過既然已經來了,老夫還是巡視一遍再回營吧。”
師雨笑了:“也好,霍叔叔辛苦。”
霍擎稱是,抱拳告辭,匆匆離去。
師雨吩咐車馬繼續前行,繼續閉目養神,忽而睜開眼睛探身出去,朝後看了看霍擎前往的方向。
“調頭!去追霍将軍!”
霍擎一行都是精兵良騎,行進速度極快,師雨的車馬竟然沒有趕上。她命車夫在岔口調轉方向,抄了個近路,向即墨無白落腳的客棧駛去。
城中已經宵禁,街道上空無一人。客棧前火光熊熊,一隊精銳鐵騎圍住了大門。
師雨的車馬停在遠處的暗影裏,手緊緊扶着車門,簾子只揭開一道縫。
客棧門洞開,裏面空無一人,只有即墨無白立在門前,儒衫單薄,手裏一柄長劍,劍尖抵地,白刃反射着火光和霍擎漠然的臉。
“老将軍此舉是要過河拆橋?”
見慣了生死的霍擎語調毫無起伏:“即墨少卿是聰明人,應該知道為何,老夫就不多言了。”他揮了一下手,鐵騎橫槍上前。
即墨無白手中長劍一抖,不退反進,劈斷當前而至的馬腿,迅速穿過間隙朝外奔去。
霍擎怒罵下屬:“即墨一族自幼文武兼修,豈可輕敵?”他一提缰繩,親自領頭去追,一面吩咐出動弓箭兵。
無星無月,城空人寂。即墨無白游魚一般穿梭在城中,試圖甩掉追兵到達城門口。
這一日不是沒有出現在他的設想中,但本不該毫無準備的出現。若非他行跡暴露,也不至于為了速戰速決用真身搬出朝廷來行事,如今計劃全被打亂了,連後路也無暇顧及。
他擡頭遠遠望了望那緊閉的城門和高聳的城牆,沿着狹窄的巷弄朝那邊跑去。回首,追兵的火光已經到了跟前。
箭矢破空,數箭并發。他縮身在城門下方,免得被守城兵發現。一面思索着要如何出城。
身旁忽然有馬輕嘶,他立即握緊長劍,身體繃得筆直,手心一片濡濕粘膩,卻見旁邊黑暗中駛出一輛馬車來。
“上來。”
即墨無白朝四處搜捕的火光看了一眼,咬牙爬上馬車。
車中沒有懸燈,一片漆黑,師雨的端坐的身影朦胧飄渺,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在車中彌漫。即墨無白靠在一側,沉聲問:“你這麽做不怕即墨倓翻臉?”
“我們彼此信任,有什麽好翻臉的。”
即墨無白冷笑了一聲,滿是嘲弄。
師雨只當沒聽見,吩咐車夫繞道去南城門。霍擎秘密行動,應當是想甕中捉鼈,守城官未必知道此事。
車夫到底對地形熟悉,一路走去,竟然将追兵越甩越遠,漸漸連聲音也聽不見了。
車內安靜的過分,師雨忽覺肩頭一沉,即墨無白忽然靠在了她身上,但她剛要伸手去扶,他又立即坐正了身子。她忽覺不對,鼻尖似有若有若無的腥膻味。
“你受傷了?”
即墨無白幽幽笑了一聲:“大概吧,不愧是墨城鐵騎。”
師雨立即拆開自己腰間佩戴的香囊,拆開散倒在車中以遮掩氣味。
“城主,”夙鳶在車外低聲道:“南城門也有霍老将軍的人,怎麽辦?”
師雨挑簾瞥了一眼,咬了咬唇。
即墨無白笑道:“也罷,臨終也算是為國做了件好事,我下去親自找即墨彥算舊賬也不錯。”
“閉嘴!”師雨放下車簾,沉聲道:“回城主府。”
即墨無白好笑:“出人意料,倒是好計策,只怕未必能瞞天過海。”
師雨手指掩了掩他唇,解下身上披風披在他身上,連帶帷帽也給他戴好,将他摟在懷裏:“現在起別開口。”
即墨無白冷聲道:“我可不想扮即墨倓。”
“容得了你做主?”師雨輕輕一笑,按了一下他胸口,即墨無白立即悶哼一聲,再說不出話來。她摸了摸他的臉,“這才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