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日頭慢慢降了下去,暑熱退卻,風勢漸起。
喬定夜安排了輛普通馬車,足以掩人耳目,派出護送的全是安西都護軍,沒有一個城主府的侍衛。
師雨如同一個囚犯,乘着囚車往墨城城門疾馳而去。
馬車颠簸搖晃,如同夙鳶的心情,她手裏握着一截焰火,緊緊咬着牙關。
師雨瞥她一眼:“別慌,頂多還有一裏就會到東城門,待會兒聽我號令。”
夙鳶連連點頭。
守城官對安西都護軍包圍城主府的舉動早有不滿,此時遠遠看到一輛全由都護軍護送着的馬車遠遠馳來,立即要求檢查。
車簾被揭開,一見到裏面坐着師雨,臉上還受了傷,守城官大為詫異。
“代、代城主?”
師雨點點頭:“放行吧。”
“呃……是。”
安西都護軍見師雨這般配合,原先的警戒心稍稍松弛了一些。
守城官兵全都聚集在城頭觀望着馬車。現在城主府中也不知是什麽形勢,全城官員還指望着代城主能再振墨城,現在卻見她被一群都護軍圍着出城,也不知是兇是吉。
念頭尚未周轉過來,忽見剛剛出城的馬車中沖出一支焰火,在半空嘭的炸開。馬匹受驚,都護軍一時有些忙亂,馬車也停了下來。
守城官霍然反應過來,大喊一聲:“落城門!”
城門轟然關閉,城頭守兵架弓引箭,直朝馬車周圍的都護軍射去。
突生變故,都護軍忙作一團,回神時已經死傷大半。雖不知因何起了變故,但還有機敏的知道守着馬車繼續朝前奔去。
外面時不時有哀嚎和悶哼傳來,不斷有飛矢落在車身上,發出嘭嘭的響聲。夙鳶在車中瑟瑟發抖,師雨卻閉着眼睛,充耳不聞。
終于跑出了射程,都護軍中和馬車上卻都有馬匹受傷,速度大減。後方城門大開,守城兵又追了出來。
師雨終于睜開眼睛,手指将車簾挑開道縫,都護軍奮力前行,前方必然有喬定夜安排的駐兵接應。她朝夙鳶使眼色,低聲道:“跳下去。”
夙鳶抖了一下:“奴婢不敢。”
“要麽跳,要麽死,自己選。”
夙鳶扶着車門,咽了咽口水。
受傷的馬匹已經氣力漸漸不支,車夫自顧不暇,此時正是好時候,師雨毫不猶豫地将她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一躍而下。
摔在地上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沒扭傷腳。夙鳶還在哼哼唧唧,師雨一把拽起她就跑。
右邊最多十裏就是霍擎長子霍拭狄所轄的駐地。她當初與霍擎商議,特地在墨城右翼做了這個安排,就是為了應對野心勃勃的安西都護府,今日剛好派上用場。
都護軍很快發現,立即追來,後方守城兵的箭矢又追逐着他們。師雨告誡夙鳶不要回頭看,徑自往前跑。
“師城主停步!否則休怪我們刀劍無情!”都護軍不好直接動她性命,便拿她身邊的夙鳶開刀,長槍朝她襲去。
夙鳶小腿被擦傷,鮮血淋漓,可真受了傷後她反倒沒那麽怕了。
師雨擔心她放棄,故意騙她道:“最多還有一裏路就會有援軍,撐一下。”
夙鳶一邊艱難地奔跑,一邊期待地往前看着,忽然興奮地叫起來:“真有援軍啊,城主您安排得太神了!”
師雨擡眼望去,斜陽西沉,染紅的雲霞分割着天與地,幾匹飛騎風馳電掣而來,起初只是零星點點,漸漸卻發現後方還緊跟着大隊人馬,如同驟壓而至的黑雲。
馬踏塵沙,彌漫了半邊天際,腳下的大地都感受到了兵馬呼嘯而來的震顫,旌旗獵獵在大漠孤煙裏舒展,左方書“墨”,右方書“霍”。
都護軍緊追而至,來不及震驚,勁弩射出的箭矢已經當頭落下。師雨連忙拽着夙鳶伏到地上。
軍隊潮湧而至,井然有序地分出十數人圍護住她們,霍拭狄打馬近前,戎裝铠甲,神色冷肅,頗有其父風範,朝師雨抱拳道:“末将見過代城主。”
師雨站起身,朝外看了看厮殺的情形:“霍将軍來得正好,這些都護軍不能留活口,消息絕不能走漏。”
“是!”霍拭狄一揮手,後方大軍愈發兇勇,與守城軍前後夾擊,恣意撲殺。
最後一抹日光被掩蓋,風中彌漫着血腥味,都護軍的屍首被就地掩埋,仿佛剛才的厮殺從沒發生過。
霍拭狄重整兵馬,請師雨上馬回營。不出幾裏便看到了連綿的大帳,師雨這才知道援軍及時趕來的原因,原來他們就在附近。
霍拭狄解釋道:“家父得知墨城有變,已返回多日,只是無法統兵。遵照其吩咐,末将将手上所有兵馬推至此處駐守,每日出巡,今日竟救出了代城主,實屬萬幸。”
師雨聞言,立即策馬朝營地疾馳而去。
霍擎就立在大營門口,身上未着戎裝,一身藍灰色的袍子,發鬓斑白,像個尋常人家的老父,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見到師雨便快步走了過來。
“代城主,你這是……”
師雨孝服沾染了塵沙,發鬓微亂,翻身下馬,站在他跟前,臉色蒼白如紙:“霍叔叔,我對不起父親,沒能保護好阿瞻……”她頹然跪倒在地,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融入塵土,喉間驀地一陣腥甜,竟吐出口血來。
阿瞻死時她沒流淚,被草草下葬時她也沒流淚,強顏歡笑、仇恨積壓,直到此時站在看着自己長大的長輩跟前才無法遏制。
全軍下馬,垂首靜默。霍擎倉惶跟着跪倒,扶着她的手指微微哆嗦,神色枯槁。
雖然早已得知消息,但此時親口得到證實,他才終于确定自己已經失去這個“兒子”了……
墨城官署的大牢裏,邢越第五次追問即墨無白究竟和皇帝談了些什麽,他的眼皮今天一直突突的跳,總覺得不安。
即墨無白靠在牆上,看着那扇狹小的窗戶裏投入薄薄的月光,壓根不理睬他。
邢越見他這麽深沉,越發不安了,念叨着是不是該求求侍衛,給他個紙筆留封遺書給妻子什麽的。可是嘀咕了半天,瞄一眼即墨無白,依然得不到回應,他郁悶地縮在地上睡覺去了。
牢門外腳步聲陣陣,大內侍衛忽然調動,換進來一隊都護軍。邢越一個激靈從地上坐起來,警覺地看向即墨無白。
喬定夜一身常服,沿着過道緩步走至牢門口:“子玄,愚兄來看你了。”
即墨無白毫不意外,掀了一下眼皮子:“稀客。”
喬定夜整了整衣襟,忽然朝他施了一禮:“子玄,你我二人一同游學澹州時,曾遇奸佞橫行,我出手救人反而身陷囹圄,多虧你仗義相救,此事我永遠感懷在心。”
即墨無白撲哧一聲笑起來:“可我記得當時喬兄出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他日我若在其之上,必嚴懲之’。”
喬定夜也笑了:“沒錯,權勢向來都是好東西,我便是從那時候知道的。”
即墨無白點頭:“你精于僞裝,今日倒是難得這麽實誠。權勢的确是好東西,可也得節制,若非當初你不知收斂,我也不至于撕破臉皮參你一本,可如今看來,你卻是變本加厲了。”
喬定夜不以為然:“我十八高中,弱冠升遷,十年後做上大都護,風光無匹,可也要到頭了,如果不拿到墨城,如何更進一步?子玄,若非你與我在此交彙,我也犯不着與你交手,師雨還好說,你實在太難纏了。”
隔壁的邢越翻了個白眼,師城主一定是做了什麽,才讓你覺得她好說。
即墨無白撇撇嘴:“我可不難纏,至少我從不主動設局,比不上喬兄。”
“是麽?”喬定夜瞥了一眼邢越:“你以為你安插此人去都護府冒充我,當真做得天衣無縫?”
邢越哆嗦了一下。
“那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即墨無白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塵:“陛下已經言明保不住我,喬兄不必兜圈子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放了邢越,他的所作所為皆由我主使,并非自願。”
喬定夜嘴角笑意深了幾分:“殺叔奪嬸,鼓動他人冒充陛下,每一項都是死罪,子玄當真要認?”
即墨無白攤手:“我有的選?”
“沒有。”喬定夜朝身後招了一下手,“來人,拿供狀來給少卿大人畫押。”
邢越猛地躍起來道:“不可啊少卿大人,會沒命的!”
即墨無白看向他:“你以後別盡顧着行騙,也勸勸尊夫人別只顧着賺錢,人生苦短,須憐惜眼前人,你們夫妻二人就別再分隔兩地了,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吧。”
喬定夜拍了兩下手:“子玄真君子也,既然如此,我也不為難他。”他命人将邢越的牢門打開。
邢越終于得到了期望已久的自由,卻絲毫不覺喜悅。隔壁的牢門被打開,都護軍給即墨無白嚴嚴實實戴上腳铐手鐐,将他帶了出去。
喬定夜當先出了大牢,擡頭看了一眼月亮:“月色正好,就請它代愚兄送子玄一程吧,愚兄這就回去寫折子向陛下禀報此噩耗。”
即墨無白冷笑:“喬兄忽然要取我性命,莫非是出了什麽變故?”
“真是什麽也瞞不過子玄啊。”喬定夜無奈地笑了笑:“師雨已經被我送去寧朔,我這人謹慎,倘若她不是真心向我,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不是要功虧一篑?所以最好還是解決了你這個後患,免得節外生枝。”
“原來如此,合情合理。”即墨無白點點頭,暗道可惜,若再晚幾日,說不定自己就有救了呢,命真不好。
“試圖逃獄,在途中被就地正法”是殺即墨無白最好的理由,所以殺他不能在牢裏動手。
一隊都護軍押着即墨無白趁夜色出了官署,在一處僻靜細窄的巷子裏停下,月光将隊伍的影子拉成了森森鬼影。
夜風凄凄哀哀,刀刃當胸沒入,直入心房。即墨無白直立許久才倒地,鮮血淋漓,滲入墨城大地……
書房中,喬定夜停筆落印,都護軍正好前來複命。
他擱下筆嘆息,神情中的悵惘竟也幾分真切:“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即墨不複,天下再無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