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嘉熙帝今日這一出可不是心血來潮。喬定夜已經給他吹了許久的耳旁風,關于即墨無白和師雨之間的流言蜚語他早就想一探究竟,沒想到即墨無白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他陡然擲了筆,飽蘸的朱砂的禦筆滾落到即墨無白跟前,淋漓如點點鮮血。
“說吧,什麽時候的事?”
即墨無白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陛下明鑒,當初您将她接進宮裏去時,臣可還沒動心思呢。”
“哦?是嗎?”
即墨無白嘆息:“陛下其實說的是臣的傷心事,且不提我與師雨的姑侄身份,她心中就只有即墨倓一人,做什麽都是為了他,臣其實是苦求不得啊。陛下都拿不下的人,臣又有什麽辦法。”
嘉熙帝哼了一聲:“休在朕跟前耍這沒臉沒皮的伎倆!”
即墨無白神色悵惘,卻不像開玩笑的模樣。
嘉熙帝心裏到底揣的是大局,還不至于為一個女人和寵信的臣子鬧得下不來臺,見他示了軟,自己的面子算是過得去了,臉色也好了一些。
“這些私事朕就不再多問了,師雨如今身份尴尬,本要嫁給叔叔卻跟侄子成了親,朕也不會頂着一個天大的笑話再對她動什麽心思,你大可以放心。”
即墨無白讪笑。
嘉熙帝起身走到他跟前:“朕現在只想知道,墨城究竟有沒有異心。”
即墨無白垂眼盯着手上的枷鎖:“回陛下,臣曾以此事試探過師雨,她避而不答,具體是不是有,臣不得而知,但臣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即墨倓身死,墨城就算有異心,計劃也已被打亂了。”
沒有皇帝會不顧及聲譽,對外作戰是武功,對內則有窮兵黩武之嫌,否則嘉熙帝也不至于兜兜轉轉繞個大彎子來圖謀墨城。墨城到底有沒有異心,決定着眼下能否再緊逼一步,進而直接拿下墨城,嘉熙帝自然關心。
他緩緩地繞着即墨無白踱步:“朝中事務繁忙,東南一帶又有異動,朕差不多也該返朝了,即墨倓的事怕是沒時間細查了,可如今證據确鑿,朕只怕是保不了你了。”
即墨無白抿唇不語。
嘉熙帝走到窗邊,擡頭看着外面的圓月,比在長安看起來碩大明亮許多。他的手指輕撫着窗框:“帝王便如這明月,朝臣如繁星,月明則星稀,星盛則掩月。喬定夜醉心權勢,朕少不得這顆星辰,卻又不願意他太亮堂,你說該如何是好?”
即墨無白幽幽道:“星辰再亮,也總有墜落之時。”
嘉熙帝聞言大為滿意,即墨無白與喬定夜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知道何時該恃寵而驕,何時該奉君為上,不拘小節但大局透徹,所以即使偶有出格,也依舊值得信任。
五月底,嘉熙帝啓程回都,無人知曉臨走前他曾與即墨無白暗中見過面,但都知道他在臨走時和前來送行的喬大都護相談甚歡,甚至最後還是由喬大都護一路相扶登上了車。
商旅和百姓們都在風傳,太常少卿已經失勢,新的寵臣誕生了。
六乘龍辇的車轍辘辘駛出墨城城門,城門背後的局勢卻依舊緊張。
城主府成了禁閉的幽籠,官員被隔離在這幽籠之外,對其中情形一無所知。政事大權在代城主手中,兵權一部分在代城主手中,一部分在已故的城主手中,這些都沒有遺失分割,但消息被切斷,根本難以調動,等同虛廢。
刺史最為難,陛下臨走也沒有解決他的調任問題,他依舊在墨城夾着尾巴自保,一面要推拒喬定夜的拉攏,一面要敷衍葛贲等人的入夥要求,最後只能故技重施,又得了個神醫難治的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而此時城主府裏的師雨,除去每日去書房感受片刻嗜權如命的焦躁,便是倚在池邊喂魚,時不時以池魚自比,傷春悲秋。
喬定夜知道她是故意做給自己看,樂得安撫,二人時常打得火熱,漸漸的,連下人們都知道了,府中有些傳言很是難聽。
喬月齡站在遠處的回廊邊冷眼旁觀,耳中聽着杜泉的挑撥離間。
自來到墨城,杜泉還沒有見到自家公子,心裏自然是很焦急的。他現在每日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圍繞在喬月齡的周圍随時随地進行口頭說服,不斷地強調他家公子對師雨如何如何癡情,甚至因此還辜負了她堂堂喬大都護的胞妹……嗯,這是重點。
可師雨呢?冷血無情,對他家公子不聞不問,只顧自己的處境,甚至願意攀附喬大都護,實在可恥可恨!
說到此處,他的手指還對着亭中柔若無骨靠在喬定夜身上的師雨指指戳戳。這是相當無禮的動作,用以表達他心中的憤恨。
喬月齡其實心裏還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不相信她那個儒雅翩翩的兄長會滿腹陰謀詭計,甚至設計陷害故友,也不相信師雨會突然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打斷杜泉,等亭中二人終于分開,獨自走去半道等待。
花園裏繁花開得正豔,只是比不得氣候宜人的中原,品種實在不多。在猛烈的陽光下,香氣像是被蒸騰了出來,馥郁了滿園。
喬月齡身上黑色胡服利落地束着腰身,緊抿雙唇站在花叢邊,心中憤懑無以排解,只能扯下一片花瓣緊緊撰在手心,直到汁水從指尖滴落,師雨雪白的孝服出現在了眼角餘光中。
“喬姑娘在等我?”師雨站在幾步之外,已經有些削尖的下巴輕擡,看起來有些高傲,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柔情萬種。
喬月齡按捺住脾氣,走近兩步:“我來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該那麽說你,想必你也有苦衷。”
師雨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喬月齡又近一步:“你我不妨齊心協力将即墨無白從牢裏救出來!”
師雨一臉不可思議:“我為什麽要救他?”
喬月齡咬了咬唇:“我相信你不是絕情之人,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故意這樣。”
師雨掩口而笑,眼裏滿是嘲弄:“喬姑娘,你憑什麽認為我不是絕情之人呢?你連自己的兄長都看不準,還自以為看得準我?”
喬月齡無言以對,心中怒火一點一點竄出來,失望和憤懑是油,澆在上面,愈燒愈旺。
“你當真如此狠心?”
師雨冷笑:“實話說了吧,當初看着你對即墨無白死心塌地,我表面上幫着你,其實在心裏笑了很久。你對他那麽好有什麽用,他還不是死死地纏着我?”她妩媚地笑着,手指輕佻地撥了一下身旁的花葉,“男人便是用來利用的,即墨無白既然沒用了,我何必為他浪費精力?我可沒你那麽傻。”
喬月齡臉色鐵青,忍無可忍,反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很重,師雨跌坐在地上,嘴角溢出血絲,卻仍舊昂着頭看着她冷笑。
夙鳶尖叫一聲,從遠處跑過來攙扶師雨。随之傳來的是喬定夜的喝聲:“月齡,你這是做什麽?”
喬月齡沒想到這一下下去,連大哥都去而複返來護着她,胸口起伏,猶自難平:“果真是狼狽為奸!怎麽,碰到你的心尖兒了?你知道她方才說了些什麽嗎?”
她作勢要去拉師雨對峙,師雨卻驚呼一聲躲去了喬定夜身後,被他護得嚴嚴實實,哪裏有剛才冷笑嘲弄的架勢。
喬定夜臉色陰沉:“你再胡鬧就趁早回去!”
喬月齡被他一激,怒不可遏:“好啊,你護她一時,我倒要看你能不能護她一世!”說完扭頭就走。
喬定夜方才走在半路被夙鳶叫回頭就是為了阻止自己妹妹逞兇,實在是顏面掃地。轉頭看到師雨一手撫着已經腫得老高的臉頰,雪白的膚色,唇角血絲卻鮮紅,楚楚可憐之态叫人憐惜,連忙好言安撫。
夙鳶抹着眼淚,忿忿不甘道:“請喬都護将喬姑娘送出城主府去吧,您也聽到她說的話了,她在這裏,我們城主遲早得有性命之憂。”
師雨攔住她,怏怏道:“喬姑娘不會走的,她早放話了,喬都護不走,她也不會走的。”
夙鳶立即接口:“那喬都護也搬出去不就好了!難道眼睜睜看着她來逞兇殺人不成?”
喬定夜眼神微微一閃,輕聲寬慰師雨道:“舍妹年輕氣盛,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她現在脾氣正沖,我與她話不投機,要她走不太可能。只是你們如今水火不容,對你養傷也不利,不如我送你去寧朔都護府住一陣子吧。”
師雨皺眉不語。
喬定夜知道她不願意,好聲好氣地勸說:“你別多想,我這也是為你好。”
師雨臉上表情幾度變幻,心不甘情不願,喬定夜只能耐着性子安撫。到底不負風流之名,哄女人時他的嘴甜得很。拗了半天,師雨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其實哪裏容得了她拒絕,城主府都被喬定夜控制了,這些在他眼裏不過是師雨在耍小性子罷了。
喬定夜立即吩咐下去準備送她們啓程。夙鳶扶着師雨回房,路上小聲埋怨:“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麽不要臉的人,占着別人的家還将別人送出去,自己卻死活不肯挪窩。”
師雨輕輕揉了揉嘴角:“我巴不得他送我走,否則這巴掌豈不白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