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王都
王城東,城門不遠處,停了一輛馬車,有美人打起珠簾,望一眼繁華的京畿之地,看不出悲喜,太過安靜的眸同那一張稍顯稚氣的臉不大合時宜,她放下簾子,輕輕道了聲,
“走吧!”
“駕——”
車夫一聲長喝,馬車朝城外駛去,噠噠的馬蹄,敲着背井離鄉的人的心,車中美人端坐,白衫襯得她眉目如畫,一如她本就不屬于這凡塵俗世。另有一婦人坐在她旁邊,裝扮卻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婦人看着白衫美人,欲言又止,神色頗有些哀戚。見美人看過來,方低低道了聲:“小姐!”
美人微微一笑,“秋姨,今後這個稱呼怕是得改改了!叫我小瑾吧!”
婦人聞言急道,“折煞我老婆子了!怎敢直呼小姐閨名?”
白衫女子靜默一瞬,“我聽說湘鄂一帶都管女兒叫姑娘,秋姨就換我姑娘吧!”
婦人眼睛卻是一亮!
周幽瑾笑道:“聽聞秋姨的老家是十裏桂子飄香之都,正直初秋,我們經過鹹安,正好去嘗嘗秋姨曾做的桂花糕,吃蟹自然還少不了桂花釀!”
秋姨終于活絡了,臉上飛了笑,眼角的皺紋也熠熠生輝起來,“小——姑娘小時候沒能随老爺一起去秋姨的老家,卻是秋姨生平一大憾事,如今終于能随姑娘去看看,怎叫我不歡喜?說起天岳城來,那十裏桂花其實也不過秋天的景,還有更妙的,大抵要姑娘這樣的文人墨客才懂得欣賞罷!秋姨小時候啊,樂得哼家鄉的童謠,年歲大了,記不大清了,只偶爾幾句,我說給姑娘聽聽!‘天岳有座天岳山,天岳山頂天岳關,天岳山腰桃花庵,金秋桂子連十裏,還有十裏荷花香。雲溪倒挂飛霞浦,黃龍直入百丈潭……”
白衫美人眉眼彎彎,漆黑的眸子閃閃,多添了兩分人間煙火氣息,秋姨看在眼裏,頓生憐愛,須得如此才是她應有的年紀應有的笑啊!
一月後,當馬車走到當陽,陸陸續續傳來周天衍挂帥玉陽關平叛逆賊,不幸殉國的消息,年近古稀的楚雲舒老元帥輔政,感念周門忠烈,修忠烈祠,立碑撰文,為天下楷模!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還好是滿門忠烈,不是叛國逆賊!”白衫女子臉上蒙了白紗,靠窗坐在一家酒肆,聽着周圍議論紛紛,用那不大不小清亮的嗓音說了幾句,引得周遭人紛紛側目,見是個小女子,也不好責怪,只不悅之色衆多,仍然有人忍不住上前替周将軍讨個公道。
“姑娘年紀輕輕,想必在家中讀了幾日聖賢書,便自恃過高,殊不知周大将軍将門之後,他十萬精兵對陣叛軍六十萬,敵我力量懸殊,直至兵盡糧絕,叛軍将領親斂将軍遺體厚葬,更敬仰将軍為人……周将軍頂天立地,他行軍所到之處,百姓夾道相迎,玉陽關一戰之時,關內百姓更是同生共死,古往今來,亦未有之!”
白衫女子不再答話,邊上的年輕車夫眼神卻是淩厲一閃,功高震主,如果不是你們這群愚民如此造勢,周将軍又何須因為聖上猜忌,援軍久拖不至,一代忠良落得如此下場?他頓了頓,終是将這些話咽了下去,只啪地一下将一錠銀子拍在桌上,高聲道得一句“小二!結賬!”便護着白衫女子離去。
白衫女子剛進得事先安排好的別院,腳步一頓,“承煜,秋姨尚不知情,我爹的事,先瞞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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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承煜望着她單薄的背影,輕輕道了聲好。是夜,皎潔的月色滿地,長夜未眠,長燭無聲淚垂,難掩幽幽噎噎地低聲啜泣。
幾人在這別院裏安頓了十來天,周幽瑾因為身體略有不适,只偶爾在院中走一走,秋姨忙着替她煎藥,一應飲食起居皆是秋姨安排,她也沒時間出門。只堯承煜将這整個當陽城逛了個遍,尋了兩本棋譜給她,順便帶了一對小雀兒給她打發時間。自從跟着周幽瑾後,他就一直保持着這個好習慣。院裏兩株金桂長得十分茂盛,整個院子都是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說起周幽瑾,周夫人随着周将軍南征北戰,生她時早産,且又遇上胎位不正,剛生下她來沒多久,周夫人便去世了,她自幼身體贏弱,小命成天靠着赫赫有名的醫仙仲離一碗藥吊着,就在那醫仙也快吊不住了時,許是周将軍仁義感動天地,有一位江湖隐士主動尋了來,這隐士名號淩霄子,不僅有一手妙手回春的醫術,還是個棋癡,見到他救的這個女娃十分伶俐,便硬是不管不顧地要收五歲的她做徒弟。而小幽瑾糊裏糊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莫名其妙成了他的關門弟子。
且說當是時頂着兩個總角的小幽瑾瘦瘦小小一團,看到正在同未來師父對弈的爹爹,十分好奇,趴在那看了半響,也沒甚動靜,待她爹因急事出去會了一下客,她有模有樣的學着她爹執起白子,在一處氣孔處落子,對着滿頭白發的淩霄子咧嘴一笑,
“該你了!”
淩霄子看着她那黑漆漆的眸子,難得的滿臉笑意,當真落下棋子來,
“小姑娘!是誰教你下棋的?”這小女娃娃雖小,落得幾子卻越發精彩,他不免歡喜。
“爹爹教我的!”
“哦?你爹爹将你教得很好!”
淩霄子越看越歡喜,這小女娃果然聰明伶俐,雖然這一局小幽瑾慘敗,但淩霄子卻很有興致,将大致的入門方法講給她聽,夕陽的餘輝給小幽瑾的小臉染上了一層異樣的光彩,一老一小,一個教一個學,
“不對不對!放這裏!”
“為什麽不能放這裏?”
“此處好是好,不如放在這裏精妙,你若放這裏我這幾子就廢了!”
“錯了錯了!放這裏!”
“此處也放得不夠精妙?”
“不是,純粹是放錯了,下了一顆死棋!”
“……這樣呢?”
“對!對!就這樣下!”
“嗯!不錯!孺子可教也!”
“……”
周天衍剛步入庭院,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一老一少,相得益彰。
後來堯承煜無意間問得周幽瑾如何有此奇遇能拜棋聖為師。周幽瑾抿了抿嘴,
“他老人家正吃不上飯了,便來我家蹭了幾頓飯,閑着無事尋我爹下棋打發時間,奈何我爹很忙,奈何他實在吃飽了撐的慌,覺得教我這笨徒弟下棋也是個十分有挑戰的活兒,遂無意指點了我幾招,後來,他老人家一高興了便指點我幾招!”
周幽瑾幼年時并不同別個養在深閨的小姐,周夫人去得早,周天衍又是行軍帶兵之人,同先夫人伉俪情深,周夫人過世後并未續弦,替她請的識字斷句的夫子乃是周天衍告老還鄉的一個幕僚,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就屬她爹的書房,裏頭盡是些行兵布陣書類,所以她從小讀的書便是兵者,詭道也!在別人讀女戒時,她已經将孫子兵法,三十六計熟透于心。淩霄子也十分驚訝她小小年紀就能将幾本兵書倒背如流,無意間知道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于是他為了找個對手,欣喜若狂地将一些奇門五行陣法推演之術悉數教給了她。淩霄子閑雲野鶴,自不會長期待在周府,只隔個幾月回去看一看周幽瑾,替她配藥,順便指點她一兩次,當然也有趕不回去的時候,周幽瑾病情不能耽誤,便只能她去找他。記得有一次周幽瑾趕了三百多裏到他所說的弋陽城中一處破廟,他正一邊替一小兒治夜啼一邊啃蘿蔔,周幽瑾拖着病重的身子,見到他後,不由抱怨道:
“收到您飛鴿傳書,我便急急忙忙趕來,也沒必要十二封加急書信催我,何苦拖得我半死不活再又将我救活,不累麽?”
他一手搭在她脈門上,“你不是還有一口氣在麽?等為師将你治好了,豈不顯得為師醫術高明?多出來走走,對你有益!”
“……”
“依你的速度是趕,依為師的速度——你自己數數才三百多裏你用了多少天才到?別人一天走五六十裏,你一天能走三十裏天都塌了,為師當你沿途看風景哪裏還記得師父?”
“……”
“還好你來得是時候,不然為師囊中羞澀,便只能将最後那只苦命的鴿子也下酒了!”
“……”
“诶話說你帶銀子了吧?”
“……”
淩霄子對她這個十分稱職且敬業的小棋友倒是十分滿意,只是瞧着周幽瑾這個小徒弟仍不免唉聲嘆氣,她随着年齡增長卻是越發老成,他自問随心所欲,傲世天下之人,卻想不到他這小徒弟其實比他更傲,傲到絕對超凡脫俗的地步,智慧如一切盡入她眼中,淡漠如視一切為無物。待他臨走時語重心長說了幾句話與她,
“你聰慧過人,依你的才智,若是男兒身,必定能翻手覆手乾坤,難逢敵手。可惜慧極必傷,你所貪之術兵者棋者皆是殺伐之術,耗心費神,前些日子出門遇到的神算子說你難過雙十年華,并不無道理,這也是為師擔憂的地方。鹹安天岳山有個庚子廟,廟裏的苦無大師是位難得的得道高僧,禪學修得好,有朝一日到了那裏同他好好修修禪,你能平平淡淡一生,倒也省了為師我這做長輩的心!”
周幽瑾平了平呼吸,
“您既知我耗心費神,為何還要教我這些呢?”
“閑着無事!”
“......”有這樣閑着無事置別人性命于不顧的嗎?
“只是可惜——這玲珑棋局怕是要失傳了!”
周幽瑾淡淡道:“您老人家再收個徒弟便是!”
“我老人家倒是想,單不說難得碰到個聰明伶俐的,再從頭交,沒得又浪費我十年八年,嗯~不妥!不妥!為師只收一個徒弟!”
“為何?”
“你傻啊,物以稀為貴,如果你會我會大家都會,那還有什麽稀奇的?再則,要有天賦之人才能得此機緣!不然世上聖人怎麽單單只幾人?”
“您說的機緣是無意到周府蹭了個飯?”
“嗯哼!這個,這個麽,當然是機緣!合該你我有師徒緣分!你若是今後有精力,便收個徒弟吧!沒那個精力就算了,總之我老人家的任務完成了,到時候沒能完成祖師遺訓的又不是我,哈哈哈哈!”
“......”
“您說讓我去找苦無大師——我若是遁入空門,您不介意?”
“不介意!難道你介意?”
“誠然......我是有些介意為何您不介意?”
淩霄子撚了撚長須,認真道:“你放心遁入空門吧,出師之後為師就不管你了!”
“......”
周幽瑾扶額,想着她師父臨走時的那番話,有些心神不寧!
當淩霄子走後,十二歲的周幽瑾無意在王都一座下棋的館子裏解了兩局棋,又擺了個玲珑局,這玲珑局一時竟然無人能解!如此一傳十十傳百,傳出個玲珑才女的名頭來。彼時雲游的淩霄子聽後黯然嘆息,看來,一切皆是天意啊!
又兩年,周家才女初長成,周天衍軍功卓越,一戰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