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隕

院中的女子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眉宇間隐隐病容,已是病入膏肓之态,滿園的花木凋零,更顯得此地蕭瑟難耐,一陣秋風,引得她費力咳嗽,連枯葉兒也顫顫,生怕她一口氣沒順過來,便香消玉殒了。

屋內端藥出來的秋姨急忙将藥碗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拍着她的背,替她順了順氣,又将藤椅裏的厚毯子緊緊替她裹上,見她面色有了一絲血色,方才放心了些。無意間一眼掃到門口的的人,卻是一頓,她面色一沉,幾步上前,攔住來人,憤憤然道:

“我家姑娘都已經這樣了,你們還不願放過她?她哪裏對不起你們楚家?我們哪裏對不起你們楚家,你偏要這樣趕盡殺絕?!可笑世人只道你們楚府中庸世家,将門子弟,沒想到一個個白眼狼,負心漢!!!你來這裏做什麽?難道要我将你打出去?!”

“秋~咳!咳~”只聽一連串的咳嗽,卻被秋姨的怒罵聲打斷,直到她掙紮着起身,将桌上的藥碗打翻,秋姨才急急忙忙跑過來,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到最後都沒力氣了,她用手帕捂住咳出來的腥紅,好一會兒,才擺手道,

“秋姨~你先忙去吧!這裏我同楚公子說幾句話!”見秋姨一副警惕又擔憂的神色,嘴角攢出一點笑來,安慰她,“沒事!不過幾句話!”等她手忙腳亂随意收拾了進屋後,方慢悠悠道,

“楚公子,屋裏簡陋,我就不請你坐了,你随意!”

“你……”他走近幾步看着她,眸中劃過一抹痛色,想說些關心她的話,到嘴邊,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外面的傳言,”她自顧笑了一聲,“楚老将軍英明一生,沒想到最後走時卻是糊塗!你是來替他讨回公道的?”

頓了頓,卻見他擰眉默不作聲,只得嘆息道,

“你果然是來讨公道的!只是……咳,咳咳——他老人家已然仙逝,我擔着他遺孀的名,送給天下人去辱沒,怕是不妥,你請回吧!”

見他半響沒反應,不自覺拽緊了手中羅帕,突然心生悲涼,轉過臉去看着不遠處那一盆墨菊發呆,看了一會,又兀自輕輕笑了,開個花也開得這般無聲無息。

楚瀾突然走過去,蹲下身,握上了她冰涼的手,倒是吓了她一跳,看着他凜然的目光,一瞬遲疑。

“好生保重身體!我會天天來看你!”

幽瑾神色閃過一絲詫異,二人就這樣默默對視着,白果樹落下一地金黃的葉,陽光溫熱,歲月靜好,恍惚間,竟似乎看到他凝眸深處的柔情,只那恍惚,她懷疑她看錯了,更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默默抽回手,靠回輪椅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迷糊間仿佛有人替她理了理毛毯,又似乎有誰溫熱的手,撫平她深蹙的眉。

三天後,她突然覺得身體竟是好多了,面色隐隐紅潤,秋娘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只有她看着自己灰敗的雙手,平靜無語,油盡燈枯,赴死也從容不迫,算來,她也是看得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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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早晨,還是有些許的涼意,楚瀾站在小院裏,看着那盆墨菊,聽到屋裏隐約

人語,腳步頓了頓,

“上将軍堯世臣,此人心性頗高,楚瀾不一定能治得住他,我這裏有一封信及一件信物,等堯将軍攻破俞都,就麻煩秋姨将這些給若兒,讓她去找這位堯将軍!”她看一眼秋姨,承煜的事,我現在卻不能告訴你!

“姑娘!”卻聽得秋姨失聲叫出來,然後是瓷器摔碎了的聲音。

“秋姨——”只聽她低低地嘆息,“您對我恩重如山,現而今還要勞您鞍前馬後,實在對不住!”

然後是秋姨的啜泣聲,“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生死有命,我從小體弱多病,師父說我活不過雙十年華,現下算來,自天岳後,能熬過的這幾年倒是我賺了,如今更有秋姨陪在身邊,已是老天垂憐,讓您這般費心勞神,只怕九泉之下,我也是心難安了!”

“姑娘……”秋姨自不答話,幹抹眼淚。

“宣城雖地處偏南,百姓安居樂業,富庶一方,且遠離戰禍,素有天下糧倉之稱,也是個很好的終老之所,呵!只怕誰也想不到,宣城的封印在我這兒,等我……七日之後,秋姨帶着封印去宣城吧,等您安頓好了,楚瀾會親自去宣城拜訪您的,這些個物什不是什麽好東西,只是要他楚瀾待您如上賓,怕是難了,加上楚家虎視眈眈,用這封印換他一句承諾到是省得!他——他愛憎分明,權衡利弊,斷不會讓楚家難為您的!”

“咳……”又是一串驚心的咳嗽,“我沒事!您別慌!”

“老元帥的遺願,卻是最放心不下楚瀾,沒想到我如今也有心無力,能幫他一幫,也算是報答老頭子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吧!如若天下大定,楚家依舊未能一統江山,便只能說是天意!”

聽得屋內的人歇了一歇,繼續道,

“如今天下,楚家盤踞中原,雖有半壁江山,也不可掉以輕心!西邊的堯世臣雖骁勇,不及楚瀾謀略,但如果得他相助,如虎添翼,北方于軒轅內鬥自顧不暇,可先緩上一緩,唯有南方的唐仲才是大威脅,此人雄才大略,偏安一隅,不過短暫的韬光養晦,唐仲現下羽翼未豐,不足為慮,只怕等他在南方站穩腳跟,這另半壁江山悉數入他囊中,也不過時間問題,滇城數年久攻不下,全得益于唐仲,”她手指輕扣,看來得使個離間計才行,此人不除,她心難安,原來顧忌着老元帥,尚放不開手腳,不過眼下——她就算用自己做個餌又如何?這小妾的身份大何适宜!

“秋姨,您路過滇城時,幫我去見見唐仲吧!才絕天下的周幽瑾有幾盤玲珑棋局交給他,以他愛才之心,斷不會拒絕!”話畢,将已解的玲珑六十式棋局從抽屜裏拿出來,封好後放在一邊。然後又提筆,寫一手娟秀的小楷字來。

“妾聞晟之(唐仲字)為天下憂心,倍感欣慰,潛伏數載,萬事渠成,只待君臨诏天下。輔政楚老元帥待吾甚厚,每思及此,妾心有不忍,然天下未能罔顧,他日霸業始成、做主江山之時,望君念顧往日溫情,妾——”她突然腦中一空,內息不穩,一股腥甜卡在喉嚨,支撐半響竟是徒然,等那口鮮血噴出來灑在信箋之上,斑斑點點,分外醒目,猙獰,仿佛嘲笑着她的自不量力。

伏在案前的她,此時此刻突然了悟,了悟之後是深深的絕望。為什麽到死了,還在圍着他轉?也許是初遇他時他惱怒的模樣讓她覺得頗有風骨;也許只為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也許是天下人都罵她時,他流露出來對天下人的不屑,讓她覺得這世上難得有一個看得清明的人;也許——是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她早已情根深種,只是自己毫無知覺!滿腔深情,誰能明了?一片癡心,誰人能付?幽幽的,幽幽的,她捂住心口,一派從容如她,冷靜理智如她,情緒如潮湧般瞬間崩潰,不知為了什麽哭,不知為什麽要哭,堵在心裏的痛,是因為什麽?是她原來那麽愛他而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是她原來那麽愛他而他對她,連恨都沒有,只有深深的厭惡?還是她曾覺得天下人可笑,到頭來發現自己也十分可笑?神思百轉,現下已是相生頹敗,腦中空空,全然顧不得秋姨的驚慌失措。目光渙散間,恍惚那已深刻在心裏,高傲得不可一世的俊顏,也有茫然無措的時刻,她微擡的手終于無力的垂下,心心念念,明明觸手可及,卻似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一攪就碎了!

“楚瀾——”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低低呢喃出聲的,竟是那個同她命運相交錯,卻看似毫不相幹的路人。

屋外秋風厲厲,轉做秋雨淅淅,楚瀾抱着這瘦弱的身軀,眸中神色複明覆滅,當聽到那一聲低低的呼喚,腦中緊繃的絃,突然就斷了,他大喜過望的是她原來也如他般,将他放在心上,然而轉瞬即逝,随之而來的是痛徹心扉的心碎,她再也沒機會看清自己的心意,他還來不及說愛,她便匆匆走了,當他終于懂得這入骨的相思,他抱緊了懷中的人,終于能擁她入懷,然而,除了他,還有誰在乎?

魔怔了般的大笑轉做低聲的哽咽,他輕輕吻去她眼角的淚,

“你怨我嗎?”又兀自苦笑,“你又怎會怨我?這天下誰能入的了你的眼?”

“爺爺同我說讓我娶你,我當時震驚之餘,更想知道你的想法,只是看到你淡漠的模樣,讓我自尊大受打擊,你只是爺爺的一個頗受寵的小妾罷了,怎麽有資格同我站在一起?況且你是爺爺的女人,這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令誰看來都是荒唐!我惱你不屑一顧,仍是負了爺爺一番苦心,更負了我自己的真心,我現在知道錯了,可是你——你怎麽如此狠心?!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怪我,怪我!不怪你!那麽多次機會可以同你說清楚道明白,我卻一次也沒有坦白過——”

“……”

楚瀾抱着幽瑾的屍身說了一大堆的話,讓秋姨又驚又怒之餘,正欲大聲呵斥他如此放肆的當兒,對上他猩紅的雙眼,一股悲憐升上心頭,癡人啊,可憐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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