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年關将至,天策上将府也成為了長安城裏最熱鬧的地方,午時一過便是門庭若市,可來的人卻幾乎都是沖着黎紹來的,這叫長孫伯毅不得不再在後院裏收拾出一處院子,專門留給黎紹待客用。

難得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府內的積雪也早有人打掃幹淨,黎紹便讓人在院子裏擺了一圈席子和火盆,捧着一個熱乎乎的手爐,與衆人一起在院子裏曬太陽。

丁昌志坐在黎紹的左手邊,一開口就先問了一句他每日都要問一遍的問題:“公子,将軍沒為難您吧?”

那日他在宣政殿內犯了大錯,差點就要讓公子有性命之憂,他一直感到後怕,怕長孫伯毅和張威他們突然覺出些什麽,為難公子。

黎紹輕笑道:“丁大人不必每日都問,你瞧我吃得好穿得好,這院子裏什麽都有,連個伺候的人都是伯毅手下的副将,哪裏像是被人苛待的樣子?”

丁昌志愧疚道:“是老臣對不住公子,若不是那日老臣失态,公子在朝堂上的處境也不會如此尴尬。”

“丁大人不必自責,”黎紹喝下一口熱茶暖身,“我本也沒有重回朝堂的意向,那日也只是随伯毅去打個招呼罷了。不知諸位大人今日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自從知道他還活着,并且住在天策上将府裏,這些人每日都要帶着政務來問他,伯毅也由着他們胡來,搞得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了。

也不知道伯毅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再這樣下去,他都快要成為長安城的土皇帝了。

而前來拜訪黎紹的文官們卻不知道黎紹內心的困擾,他們甚至連黎紹是在什麽情況下住進天策上将府的也不知道,也沒有人給他們細說過去十年裏所發生的一切,他們都只當黎紹失蹤的這些年是去投奔了長孫伯毅,如今這一對命苦的小情人終于是攜手回到長安,将要一起治理天下,他們高興得忘乎所以,根本就無心去追究什麽。

因而此時聽到黎紹問了,衆人就紛紛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折子,依着順序逐一将各自要問的事情說給黎紹聽。

黎紹耐心地聽着,仔細地想着,認真地答着,一說就說了一個多時辰,直到解鈞來了,才總算是可以歇下。

“諸位大人,今兒就到此為止吧,公子體虛,你們可不能讓他太過操勞。”解鈞大步走進院子,見黎紹面露疲态,便代為逐客。

收到這客人發出的逐客令,文官們也不覺得生氣,反倒是一個勁兒地向黎紹道歉,一邊囑咐黎紹要好好休息,一邊結伴離開天策上将府。

等人都走了,解鈞才走上前扶起黎紹,向這院子的主屋裏走去。

“公子果然厲害,一個月之前就只是在宣政殿裏露了個臉,隔日就在天策上将府裏弄出了第二個宣政殿,古往今來怕都尋不出這樣的事情。丁昌志他們也真是有精神,上午才剛在宣政殿裏跟張威他們吵了個臉紅脖子粗,下午就跑你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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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紹無奈地笑道:“我倒是也想過個清淨日子,可伯毅似乎是想榨幹我,連地方都給我準備好了,我想不見人都不行。”

解鈞調侃道:“能者多勞,若非身份敏感,如今的朝堂之上怕就是要公子去獨挑大梁了。”

轉身在主屋裏的火盆旁坐下,黎紹問解鈞道:“你今日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是有事,”解鈞在黎紹對面坐下,“長孫最近怎麽了?”

黎紹眉梢一挑,不解地看着解鈞:“伯毅怎麽了?”

解鈞蹙眉:“你不知道嗎?長孫他最近看起來總是精神不濟,議事的時候人也不太清醒,不議事的時候就幾乎都在睡。問他他只說沒什麽,我這才想着來問問你。”

“精神不濟嗎?”黎紹沉吟片刻,“他似乎是有些疲憊的樣子,與我說話時也總是在走神。不過我這幾日很少能見到他,也說不上幾句話,你不說,我還真沒發現。是不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有些累了?”

“事情多?”解鈞搖搖頭,“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局勢也漸漸穩定下來了,黎征那邊也已經不足為懼,現在也只剩下張威他們的官銜還沒有确定,可就這點兒事情,也犯不着他徹夜不眠地去苦思冥想吧?”

“黎征的事情已經解決了?”這事兒他可沒聽說。

提起這事兒,解鈞卻并沒覺得有多開心:“恩,解決了,托了辛太尉的福,已經讓井钺軍與黎征一拍兩散了。”

“你們把辛太尉的死訊傳給辛啓傑了?”

“你果然也知道,”解鈞目露傷痛,“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可有安葬之處?”

聽雍寧說老太傅和辛太尉都是被黎征派去的刺客所殺,死時都是在荒郊野外,因為黎征的刻意隐瞞,所以連老太傅和辛太尉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們已死,他們的家人都還以為他們是對黎征和朝廷不滿才斷了與長安的聯系去雲游四海了。

雍寧會與他們說起這事,還是因為他們要想出能離間黎征和辛啓傑的方法,而利用辛太尉的死無疑就是最好的方法。

黎紹黯然道:“太傅死時是六年前的六月,太尉則是在同年九月,是我沒能及時察覺到黎征的心思,這才讓兩位老師枉死。當年沒辦法将他們帶回長安,更不能讓他們葬進祖墳,我就讓人在長安西面的秦州選了個風水好的地方,暫且将他們葬在那裏。你們若想去,就定下個日子,我帶你們去。”

那個地方還葬着許多其他人,包括皇長姐黎璃,因此守墓人都是他精心挑選的,若非他本人帶領,沒人能活着進去那一片地方。

“好,”深吸一口氣,解鈞又開口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說。”

黎紹擡眼瞄了解鈞一眼,淡然道:“是想跟我說說丁昌志他們的事情?”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解鈞輕笑一聲,“丁昌志他們每天都來,皇城各官署裏的官吏更是每天都在誇贊你,張威已經覺出不對了。”

“所以呢?”黎紹不以為意。

“所以我來跟你說說,你好歹也收斂些吧?”解鈞玩笑似的說道。

“我要收斂什麽?”黎紹輕笑一聲,“這裏是伯毅的家,伯毅若不準他們來,我也見不着他們。”

解鈞嘆息道:“長孫這樣做,也不過就是想讓你打發一下時間,他說你跟丁昌志他們談論政務時總是神采飛揚,就算是蹙眉都比平日裏的笑容看着更有生氣。”

“是嘛。”

原來就只是為了讓他開心嗎?

黎紹心中感動,卻也犯了愁。

“解鈞,你該知道,越是身處高位,越不能感情用事,重情義本是好事,可将私情帶入朝堂可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恩,是這個道理,”解鈞不解地看着黎紹,“既然你明知長孫這樣做有害無益,為什麽不提醒他?”

“提醒?”黎紹看向解鈞,“若是你們初進長安那會兒,我會跟他說,可現在,大概不管我說什麽,他都會照做,哪怕他覺得那是錯的。”

解鈞登時無言以對。

若是長孫,還真幹得出那種事來。

黎紹無奈嘆道:“他原本就很聽我的話,現在更是變本加厲了。”

因為愧疚,所以伯毅總是想補償他。伯毅待他好的心是真的,可若摻進了這樣一份愧疚,這好也只會讓他不知所措。

解鈞蹙眉。

若黎紹不是黎紹,那長孫的這番遷就和維護其實無傷大雅,畢竟這只是他們兩人的私事,誰都無權幹預,可偏偏黎紹就是黎紹,不需要拉攏,更不需要誘惑,只要他的人站在朝堂上,自然就有人圍到他的身邊去,無條件地支持他、擁護他,那長孫對他的遷就和維護就會影響到朝堂政局。

張威他們就是再不懂朝堂複雜,也絕不會允許威脅到自己手中權勢的人出現,而黎紹恰恰就能輕而易舉地成為這個人,更不用說他還姓黎。

端量了一下笑容清淺的黎紹,解鈞問道:“你知道長孫有輔你為帝的想法嗎?”

黎紹一愣,大驚失色:“你說什麽?這話是伯毅與你說的?”

被黎紹過激的反應給吓了一跳,解鈞低聲道:“他倒也沒明說,可聽着那意思是說只要你想,他就送你去那個位置。”

黎紹呆愣地看着解鈞。

解鈞搔搔嘴角,為難道:“我倒不是想要反對,劉策不是當皇帝的料兒,早晚都是要被人扯下來的,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長孫名義上是我們這一支大軍的統帥,可這幾十萬人當中,真正完全聽命于長孫的只有十五萬左右,其餘的都在張威他們手上,若不将他們手上的兵權拿到,那就算是長孫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是必須先讓劉策當上皇帝,這樣才能讓張威他們放松警惕,我們也才能尋到機會奪取兵權。”

黎紹垂眼,低聲道:“我從沒想過要當皇帝,以前沒想過,現在不想,以後大概也不會想。”

聽到這話,解鈞突然心生不悅。

“你不必與我說這個,是誰當皇帝對我來說并沒有差別,我只是陪着長孫罷了。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心想事成,最開始的時候,長孫只是想報仇,而我也只是想要保護長孫性命,可我們開了這個局,就要擔負起這個責任,這天下總要有人來管,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撂挑子不幹,哪怕是想,也不能,我們都是騎虎難下,而你……

我總是覺得你的命太好,世宗寵你的時候你還小,擔不起什麽責任,等你長大了,世宗也因為季貴妃的事情遷怒于你,不願讓你擔負什麽責任,再後來黎征登基,太傅和太尉也只因你一句不願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蒼生受難,他們寧可忍受內心的煎熬,也不願将那份本就該你擔負起的責任強加于你。

我知道你并不是什麽都沒有做過,我也知道你朝堂最混亂的時候默默出了一份力,可身為一個皇子,你覺得你只做了那些就足夠了嗎?你是皇子,你生來就是肩負天下的,這份責任豈是你一句不願就能推脫掉的?你扪心自問,黎征狂妄至此你就沒有錯嗎?黎國沒落至此你就沒有錯嗎?長孫變成今天這樣你就沒有錯嗎?

這十年裏你是受了不少苦,可那到底是為了長孫還是為了你自己?

我敬重你,可有的時候,我也怨你。”

這話說完,解鈞就起身大步離開,留黎紹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直到奚虎來報說長孫伯毅已經回府,黎紹才回過神來,想起解鈞說長孫伯毅這些日子精神不濟,黎紹便回主院去找長孫伯毅。

“伯毅,”踏進主屋,黎紹看着長孫伯毅溫柔地笑着,“怎麽又這麽晚回來?最近很忙嗎?”

坐在桌邊的長孫伯毅眼神一閃,擡起頭看着黎紹,沉聲道:“是有些忙,年關将至,雜事也多了。”

聞言,黎紹垂下了眼。

若不是解鈞來過,伯毅說的這話他還真就信了。

“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色都變成什麽樣了?”

長孫伯毅伸手拉住黎紹的手,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還撐得住,過了這一陣就好。”

黎紹淡然微笑,沒再多問。

月上中天,天策上将府中寂靜無聲,偌大的主屋裏也是空空蕩蕩的。

貴胄子弟是從小就習慣了被人服侍的,可十年前被驅離長安之後,長孫伯毅就甚少讓人近身,俞世他們都是陪着長孫伯毅幾經生死後才取得了信任,而長孫伯毅睡覺的地方更是不許人靠近,只要有人踏足其中,哪怕來人是俞世,他也必會驚醒。

然而今夜即便無人打擾,長孫伯毅睡得也不太安穩,似是被噩夢魇住了,大汗淋漓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口中呓語不斷,連身體都時不時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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