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有關封王的事情,黎紹那一日聽過之後就沒再向長孫伯毅問起過,有解鈞、雍寧和雍寧所選出的兵部尚書一起出謀劃策,這事兒大體上不會出現什麽差錯。
可長孫伯毅才在朝堂上提過封王的事情,張威就找上門來了,還是趁着長孫伯毅不在的時候。
過了年,天氣就漸漸暖和了起來,好動的柳子又耐不住寂寞跑去別人家“竄門”去了,原本就喜靜的黎紹則在天策上将府中與巫寧和對弈,棋局膠着無所進展時,奚虎就踏進了門來。
“公子,張将軍造訪。”
“張将軍?”黎紹将視線從棋盤上移開,揉了揉額角,“伯毅還沒回來,讓他在前院的堂屋裏等一等吧。”
跟巫寧和下棋太費神了。
“可張将軍說他是來找公子的。”
“找我?”聽到這話,黎紹的心思才完完全全地從棋局上收了回來。
從秦州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天策上将府調理身體,連朝中的文臣都不再接見,他沒做什麽會引起張威注意的事情吧?
“張将軍可有說是什麽事?”
奚虎搖頭:“沒有,他只說有要事想跟公子談談。”
“要事?”是什麽樣的要事,非要找他來談?
思忖片刻,黎紹沖巫寧和抱拳拱手:“抱歉,七王子,我先去前面看看。”
巫寧和這才将視線從棋盤上收回,淡然道:“去吧,公平起見,我去找柳子。”
免得他一個人待在這裏總是要忍不住去研究棋局。
見巫寧和如此認真,黎紹笑了笑:“那就謝謝七王子相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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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兩人同時起身,黎紹從衛峰手上接過鬥篷罩在身上,巫寧和則縱身躍上屋頂,直奔柳子今日的目的地去了。
“鄧義和雲珠什麽時候能回來?”走在通往前院堂屋的路上,黎紹随口問衛峰。
他原以為當時衛澤和衛峰接走了鄧義和雲珠後,會把這兩個人就近安置在長安城附近,或者帶在身邊,卻沒想到這兄弟倆竟把鄧義和雲珠送回老家過年去了……他們到底是有多嫌棄鄧義和雲珠?
衛峰答道:“已經派人去接了。”
那個時候那麽危險,怎麽能帶着那兩個什麽都不會的人在身邊?反正也是過年了,不如送他們回老家過年。
黎紹嘆一口氣,道:“他們若不願回來,就留下點兒錢,讓他們在老家好好過日子吧。”
“……是。”那兩個人巴不得趕緊回來,怎麽可能會願意留在老家?
踏進堂屋,黎紹就瞧見了負手站在一副山水畫前的張威,将張威從頭到腳地打量一遍,黎紹才笑容可掬地開口。
“不知張将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只是伯毅還沒回來,張将軍您坐着等會兒?”
張威轉身,也先将黎紹從頭到腳地打量一遍:“長孫還真是寵你,一個階下囚看起來竟是如這天策上将府的主人一般。”
黎紹的腳步倏地頓住,臉上的笑容微冷。
張威這是來找茬的?可他分明記得張威應該是個豁達和善之人,找茬這種事不是應該由陶五敬來做嗎?
聽到張威這話,奚虎也是變了臉色。
“張将軍你……”
不等奚虎的話說完,黎紹就擡手打斷了奚虎。
“張将軍,請坐。”
張威這才信步走到位子上坐下。
黎紹在張威對面坐下,偏頭吩咐衛峰道:“衛峰,去沏壺茶來。”
“是。”戒備地瞟了張威一眼,衛峰又跟奚虎交換一個眼神,然後才去準備茶水。
“聽奚虎說張将軍是特地來找我的,不知道有什麽是我能幫上張将軍的?”
“素聞黎國三皇子才智過人,不如殿下來猜一猜?”張威的這一聲“殿下”充滿了諷刺。
“張将軍謬贊了,”黎紹像是沒聽出這諷刺似的,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那不過是旁人給我三分顏面而已,我若真是才智過人,也不會給張将軍這個坐到我面前來出言不遜的機會了。張将軍有話直說,我身子弱,受不了寒。”
張威冷哼一聲,問黎紹道:“封王的招數,是你教給長孫的?”
“封王?”黎紹擡眼,不解地看着張威,“封什麽王?”
張威冷眼看着黎紹:“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給你講一講。三日前,長孫突然在朝堂上提議要給同生共死過的兄弟封王加爵,對此,你有什麽想法嗎?”
黎紹狐疑地看着張威,佯裝糊塗道:“封王加爵不是很好嗎?從此富貴榮華就都有了,也不枉你們浴血多年,伯毅如此重視你們,張将軍是有何不滿嗎?”
“榮華富貴?說得好聽!”張威怒道,“他這分明是想奪了我們手上的兵權!你敢說這事不是你慫恿他的?!”
聞言,黎紹也冷了臉,帶着怒氣說道:“張将軍請慎言。是誰說伯毅要奪你們的兵權?是他親口與你說的?還是張将軍有什麽證據?伯毅處處為你們着想,張将軍這樣信口雌黃,不覺得會讓伯毅寒心嗎?”
尋常人突然聽說自己要被封王拜相,那不得立刻回家燒香拜佛謝祖宗保佑嗎?張威怎麽會這麽快就想到兵權的事情?他以前明明只是個地方将領,按理說不該對這種朝堂上虛僞的把戲這麽了解……是有人提點?
“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張威猛地在面前的矮桌上砸了一拳,“我都沒有權利調遣我的兵了,這不是要奪了我的兵權是什麽?”
“那麽張将軍想要調遣你的兵做什麽?”黎紹面無表情地看着張威,“如今朝局已定,正是諸位将軍齊心協力保國泰民安之時,這兵是國家的兵,要為國家戰事而調,要為邊疆穩定而調,要重臣商議君主首肯才能調,張将軍是想跳過這些,擁兵自重?”
最後這一個“擁兵自重”可吓了張威一跳,張威立刻嚷道:“你少信口雌黃!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張将軍是什麽意思?”黎紹連口氣都不讓張威喘,緊接着張威的話尾質問道,“國初定,朝堂需要重新組建,三軍也要重新編制,入兵部軍籍,依規矩調派,供朝廷驅使,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做法,怎麽到了張将軍這裏就變成是要奪你兵權了?張将軍這麽在意手上的幾萬兵馬,可是因為存了別的心思?”
“你別血口噴人……”
“今天到底是誰在這裏血口噴人?!”張威的話音還沒在地上砸實,黎紹就“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張将軍你若是看我不順眼,那你大可以随便尋個理由來找我麻煩,但若你再這樣糟蹋伯毅的好意,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沒想到黎紹一個看起來溫順文弱的人也能在憤怒時爆發出不屬于沙場大将的氣勢,冷不防地聽上這麽一聲吼,張威有些被吓住了:“都說三殿下思維敏捷,我一個農戶出身的武夫說不過你,我只問你,封王的主意是不是你跟長孫提的?你可知你這是要他跟兄弟們離了心?”
“跟兄弟們離心?”黎紹冷笑一聲,“我只看到張将軍你跟伯毅離了心,倒還沒有其他将軍把事情想到争奪兵權上去,不知道是張将軍你比別人聰明,還是張将軍你想太多?封王的事情是不是我提的,這個即便我跟你說了實話,你也不會信我,奚虎在這,你問奚虎。”
聞言,張威看向奚虎。
奚虎瞟了眼黎紹的後腦勺,沉聲道:“張将軍,封王這件事,是我們将軍覺得只有他自己留在長安享清福卻要把将軍們送去邊疆,因而心中愧疚,只能想其他法子補償諸位将軍。若能受封王號,那每年能從朝廷領取的供奉比單純的将軍高出許多,又有封地收入,還能得到朝廷各項優待,可保幾位将軍衣食富足。
将軍也知道那些兵是幾位将軍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可國有國法,将軍若是給幾位将軍開了這個先例,日後他該如何讓群臣信服?
末将不知道張将軍為何會想到離心的地方去,只是您這話千萬別在将軍面前說,末将不想讓将軍傷心。”
聽奚虎這麽一說,張威頓時氣焰全無,可又心有不甘。
“這真的不是他慫恿的長孫?”
“公子從不與将軍探讨朝政。”奚虎這話倒不是假的。
張威咋舌,看了看黎紹,尴尬地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是我多有得罪,我今日暫且信你一言。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別想利用長孫。”
這話說完,張威就起身離開,那匆忙的腳步倒是顯出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又挺了一盞茶的時間,黎紹突然猛咳不止。
剛才吼得太大聲了,張威若是再不走,他可就憋不住了。
“公子!”奚虎和衛峰吓得立刻跪在黎紹身邊,查看黎紹的狀況。
“沒事沒事,”黎紹擺擺手,咳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喝了口茶水,黎紹才緩過勁兒來,“奚虎,這幾天其他幾位将軍也有異常表現嗎?”
奚虎搖頭道:“末将聽人說幾位将軍知道自己能受封為王都十分高興,連陶将軍都樂得夠嗆,還沒聽說有誰哭喪個臉覺得自己倒了大黴,更沒聽說誰談起過兵權,張将軍這還是頭一個。”
“理應是高興的,”黎紹又喝下一口茶水壓下咳意,“不是貴胄不知富貴難為,從未曾身居高位又怎能知道為此将要付出的代價?尋常人受封為王時都是高興的,這是榮耀,是財富,是享不盡的榮華,是祖上積德才能盼到的光宗耀祖的事情,怎麽能不高興?要感慨富貴得之不易那也都是嘗過滋味的後話,像這樣都還沒體驗過做王侯的滋味就先預想到代價的人,少之又少,而張威根本就沒有那樣的見識。”
奚虎心中一凜,惴惴不安地問黎紹道:“那公子的意思是……有人在挑撥離間?”
黎紹蹙眉。
這事兒他也說不準,在他的調查中,張威對伯毅來說是個亦師亦友的人物,以往對伯毅都是信任有加,這一次張威突然就從封王的事情上想到了兵權,若不是他太看重手上的兵,就是有人提醒過他。可若真是有人提醒過他,那這人是誰?長安城裏還有與伯毅結怨的人嗎?亦或者這人是沖他來的?
“奚虎,要你們的人去查查張威最近都與誰有過來往,衛峰也去知會雍寧一聲,讓雍寧也留心一下,不僅是張威,還有其他的幾位将軍。只要是跟他們有過接觸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列個名單來給我。”
“是!”
衛峰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奚虎卻猶豫了一下。
“公子,這事兒……要跟将軍說嗎?”
聽奚虎這麽問,黎紹也猶豫了,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罷了,別跟他說了。自從說要給陶五敬他們封王,伯毅就一直覺得內疚,若再讓他知道張威說了這樣一番話,他心裏得更難受了。”
若提點張威的人是沖着他來的,那這人他來解決就好。
覺得黎紹說的有道理,奚虎便也應下了。
正當奚虎和衛峰打算收拾好東西送黎紹回後院時,長孫伯毅回來了。
“黎紹?怎麽坐在這裏?”一見黎紹在前院,長孫伯毅三步并兩步地奔了過去。
黎紹一怔,而後轉頭,粲然微笑:“等你啊。”
長孫伯毅立刻就蹙起了眉:“等我怎麽不在裏面等?”
“可是這裏離門口最近,你一回來就能看見你。”
聽着這話,再看着黎紹的笑臉,長孫伯毅心裏發暖,連這一路上被冷風吹僵的身體都暖和過來了。
“等多久了?”長孫伯毅扶起黎紹,一手拉着黎紹的手,一手攬着黎紹的腰,不急不緩地往後院走去。
“沒多久,”黎紹握着長孫伯毅冰涼的手,“我的手都還比你熱,放心了嗎?”
黎紹的手确實還是暖的,但那是方才捧着熱茶杯的緣故。
“天還沒暖起來,你這身子骨也才剛有起色,還是小心些好。”
“恩。”黎紹點了點頭。
送黎紹回了西屋,長孫伯毅又從主屋裏出來,還順便将奚虎也一并帶到了院子裏。
“今天有誰來過?”
奚虎一愣,垂下了眼:“啓禀将軍,沒人來過。”
長孫伯毅瞥了奚虎一眼:“連我都敢瞞了?”
“……末将不敢,”奚虎撇撇嘴,“是公子不想将軍為這些瑣事煩心,方才……張将軍來過。”
“張将軍?”長孫伯毅略感詫異,他還以為是陶五敬來過呢,“張将軍來找黎紹做什麽?”
奚虎到底是沒辦法對長孫伯毅撒謊,只能老實交代。
聽了奚虎的講述,長孫伯毅嘆一口氣:“還是讓他費心了……依着公子吩咐,去查一查他們都與誰接觸過。別讓他知道這事兒我已經知道了。”
長孫伯毅這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繞,奚虎仔細捋順一遍才明白長孫伯毅的意思,趕忙應下。
在院子裏整理好心情,長孫伯毅才回到西屋,可一進屋就被黎紹給看破了。
“問過奚虎了?”黎紹笑眯眯地看着長孫伯毅。
長孫伯毅盯着黎紹看了看,點了點頭。
黎紹撇嘴,不滿道:“我還特地囑咐他別跟你說,瞧他在張威面前說謊說得挺溜的,怎麽一到你面前就不頂用了?”
“奚虎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若連他都騙,他哪還敢留奚虎在身邊?
“別擔心,”黎紹安慰長孫伯毅,“張威還能來與我當面對峙,就說明他的心還是好的,而且是向着你的,頂多就是對我的防備之心被人利用了而已。奚虎雖幫你解釋過了,但封王的事情,你再跟他們幾個好好談談吧。”
長孫伯毅點頭:“好,我知道了。”
從西屋的窗戶瞄見外面堂廳裏的棋局,長孫伯毅問道:“上午跟巫寧和下棋了?”
“恩,”黎紹也轉頭望着那一盤棋,“也幸好張威來了,不然不知道要跟巫寧和在那裏坐多久。你跟他的經歷極為相似,若有空,也跟他下兩盤吧。”
長孫伯毅斜了黎紹一眼,道:“能跟你下成平局的人,我哪兒贏得過?”
“輸也是很必要的,”黎紹莞爾一笑,“而且輸給巫寧和不丢人。”
“好,”猶豫了一下,長孫伯毅還是點了點頭,“若時間能碰到一起,我會向他請教。”
吃過午飯,長孫伯毅看着黎紹睡着了之後才離開西屋,去了改做書房的東廂房。
“将軍,”等在東廂房裏的俞世先向長孫伯毅行了個禮,然後遞上了一本折子,“将軍,這是兵部派人送過來的折子,請将軍過目。”
長孫伯毅将折子接過去,翻開來看了看。
“南邊和東邊的駐軍為什麽這麽少?”
“這末将也問過,可兵部的人說南邊和東邊需要海軍駐守,将咱們這兒不懂海戰的兵派過去也沒有用,那邊若是想要增加人手,那就得從當地募兵,訓練那些年輕力壯的漁夫比訓練旱鴨子容易。”俞世一邊回憶着兵部那人說過的話,一邊向長孫伯毅轉達。
長孫伯毅聞言蹙眉:“将當地的漁夫都征做兵了,那當地不就只剩下婦孺了?”
俞世撓撓頭,茫然道:“好像……是這樣的。”
衡量一番,長孫伯毅才做出決定:“從咱們那十幾萬人裏面分出一些送往東邊和南邊,跟他們說,不管海戰多難,都得給我學會了,不然就別跟着我,幹脆回家種地去!”
別人的兵他暫且不敢折騰,可他自己手底下的人卻是随他折騰,該說這十年他們已經跟着他折騰慣了。
“可是将軍,那樣的話,咱們安置在長安的人就少了,這……”跟着長孫伯毅在朝堂上進進出出這麽長時間,俞世也學會了一些事情。
長孫伯毅不假思索道:“自己人少了,就把別人的人訓練成自己人。”
俞世眨眨眼,重重地點頭:“恩,把別人的人訓練成咱們自己的人!”
說完這事,長孫伯毅就将折子甩在了桌上:“其他的都沒什麽,就照這個辦吧。”
“是,”盯着一臉疲憊的長孫伯毅看了看,俞世猶豫道,“将軍,您夜裏還是睡不踏實?”
“不妨事。我眯一會兒,黎紹醒了就叫我。”
那個噩夢就一直沒有斷過,最近他都開始習慣了,好在晚上也不是一整夜都睡不着,白日裏也能尋到機會打個盹,倒還撐得住。
俞世擔憂道:“将軍,要不咱讓那個七王子給您開個安神的方子吧?再這樣熬下去,您的身體要受不住的啊!公子還要您來照顧,您看……”
長孫伯毅卻将腿往書桌上一搭,枕着椅背閉上了眼:“沒事,你也去歇着吧。”
“是。”俞世無奈,只得退出東廂房。
盯着主屋的西屋看了看,俞世撓撓頭,先找人将折子送去兵部,然後就蹑手蹑腳地進了主屋,往西屋那邊去。
“你幹什麽呢?”聽到微弱的腳步聲,衛峰從西屋裏出來,狐疑地看着俞世。
“呃……”俞世摸摸鼻子,“公子睡着了嗎?”
衛峰轉頭往屋裏看了一眼,沉聲道:“還沒有,你有事?”
公子其實沒有午睡的習慣,只是看将軍神色疲憊,這才裝作要午睡,也好讓将軍去歇一歇,不然将軍會強撐着一直陪在公子身邊。
“衛峰,讓他進來吧。”
“是。”衛峰這才不情不願地放俞世進門。
這些人每次來找公子就一準沒好事。
俞世貓着腰進門,那偷偷摸摸的樣子看着引人發笑。
“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黎紹笑吟吟地看着俞世。
即便是人已經站在黎紹面前,俞世還是猶豫了很久,這才咬着牙開口:“是有一點小事想要跟公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