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參浮沉
一陣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徐過,我身後的樹葉簌簌地飄零下來。我當即從眼角斜瞥過去,見身後沒有什麽生命存在的跡象,才放下心。
這片森林越往深處越是幽寂,幾乎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我小心翼翼地搜尋着樹葉與草叢之間遮掩着的每一個縫隙,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的呼吸在緩緩地蔓延。
我停住腳步。
皺起眉,捕捉到左後方幾乎不易察覺的輕響。
“來了。”我輕輕一笑,轉身的剎那間左手中的追魂爪破風飛出!
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将幾許飛鳥驚起,直飛入澄藍的天空。我順勢抓住顫抖不止的鐵鏈,那直插入茂密枝葉中的鐵鏈乍然繃緊。
手腕一抖一轉,一個活生生的人便從碧綠的樹叢中被猛然扯出。追魂爪的前段已經牢牢地插在了他手臂之上,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在草地上洇開一片。他被鐵鏈死死捆住,動彈不得,卻用充滿深仇大恨的目光看着我,不時掙紮一下。
“忤逆大明王朝者。”我微微彎下腰,眯眼笑道。他似乎察覺出了什麽,更加劇烈地掙紮起來。只是掙紮的越厲害,皮肉中尖銳的倒鈎便陷得越深。
手慢慢擡起,然後猛地一抖。內勁運入鐵鏈中。
他身上的鐵鏈迅速滑下,靈蛇一般纏回我手臂上。
然後鈎爪從他手臂上乍然被扯出,帶着斑駁的血跡橫濺出。
他想喊叫,卻在他發出聲音的前一刻停止了所有表情。
因為鋒利的鈎爪,依然先一步劃破了他的喉嚨。
我退後一步,血跡濺在我腳前方才站的地面上。
森林裏似乎又恢複了之前的寂靜,就好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我對着地上的屍體笑了笑,轉身離去。
“忤逆大明王朝者,格殺勿論。”
回到衛所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黑了。我和守門的幾名同僚打了個招呼便直奔向房間。為了剿殺要犯我已經奔波了三日,現在任務已完成,我頓感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似的,只是想着要靠着沈不夜好好睡一覺。
房間裏的燭火還亮着,在漆黑的夜空下微微搖曳着一片溫暖的橙黃。我不禁加快了腳步。
“我回來啦。”我大咧咧地走進房間,轉身關上門。沈不夜斜睨了我一眼,沒說什麽。他擱下手中的墨筆,将一個信封折起來。上面好像寫着東廠誰誰誰。
這幫小太監自己搞不定的事情老是來麻煩錦衣衛,煩人得緊。
我也懶得洗個澡什麽的,衣服也不脫就直接仰面倒在床上,長出一口氣,手腳抻直伸了個懶腰。這一下感覺全身都酥了,再也動不了半毫。
我本想就此睡去,卻在閉眼之前看見沈不夜寒着一張雖然俊美卻冷得讓人不寒而栗的臉走過來,他俯下身,抱起我的後頸吻住了我的唇。他的力道大得驚人,我卻沒有再可以反抗的力氣。
他仰起頭,眼光深邃地看了看我。我剛湊夠了力氣想跟他說句話,一陣冰涼的觸感就直接碰在胸膛上。還來不及反應,沈不夜已經伸手拉開我交疊的衣衫埋頭慢慢地舔吻,一寸寸往下放肆地攻城略地。
被他碰到過的地方都不可思議地變得滾燙。我皺起眉,不安地縮起肩膀。沈不夜的動作忽然頓了頓,然後他環抱起我的腰,更加狂妄地進行侵略。
“嗯啊啊啊……唔……”我捏緊身下的床單,咬牙艱難道,“別……不要……”
沈不夜的氣息蔓延到敏感的下身。他伸手從我腰際劃過,所經之處皆如灼燒。
“不、不要啊啊……”我擰緊了眉,“今天不行、不行唔嗯,很累……”
我沒說假話,真的很累。
沈不夜擡起頭,冷冷地看我一眼。他腰間的鈴铛随之輕輕一顫。
“我看你那麽興奮,一點也不累。”
我愣了一愣。
這是個冷笑話?
一定是的。
兩年時光流轉,只是縱是伸手也無法觸及光陰的邊緣。
如今顧弗塵已是顧百戶,雖不算是什麽大官,卻也能高人一等。當然比起旗使和總旗,還真是望塵莫及。
這段時間,我一直借行走江湖處理公務的閑暇之餘打探麟殺的消息,只可惜耗掉了将近一半的俸祿卻一無所獲。有時候我在想,幹脆放下報仇的事,安心做錦衣衛。
只是那個晨曦,村中連天的血光,村民臨死的哀嚎,天明後一切與我親近的人都變成屍體就那麽橫在我面前的震撼。我忘不去。一輩子忘不去。
我想起那天那種像是鐵器碰撞,卻比兵刃交接柔和許多的聲音。也許這可以作為找到麟殺的線索,但搜查了很久卻依舊無果。
我後來放棄了把找麟殺這件事情告訴沈不夜。雖然憑着他的威望和名聲找到麟殺根本是探囊取物之勞,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牽扯到其他人。
“顧百戶好!”我一走進衛所,就聽見旁邊震天價的一聲整齊招呼。我咧嘴笑了笑,手一揮道:“好好,大家都好。”
“喲,顧百戶挺風光啊。”
我聽到這聲音,想都沒想便回身一拳打過去。只是這一拳只帶三分勁,林風煞很輕松地接住了這輕飄飄的一拳。
他臉上依然是比流氓地痞還流氓地痞的嬉笑。只是眼窩有些陷了下去。不知為何,我竟有種與往常不同的感覺。“唉唉,你別涮我。你看我都這麽努力了官兒還沒你大,你是不是有什麽訣竅啊。”
林風煞撇了撇嘴道:“訣竅?老子累死累活的腳都要跑斷了,到頭來還沒能混上個總旗當當。”
“旗使?”我臉一黑,“你也是隸屬黃旗的,你當旗使了,那沈不……那沈總旗怎麽辦?”
林風煞有些勉強地笑了笑,顯得他的黑眼圈更加突兀:“就憑他那個武功,過幾年就能直接當上指揮使,到時候直接把你接回去娶了當媳婦兒都沒人敢管。”
我頓時愣住。直勾勾地看着似笑非笑的林風煞。
“弗塵。”
“啊?”
“臉紅了。”
我嗤笑一聲,下一瞬抽出刀就往林風煞脖子上抹。他閃身避過,一邊無恥地大笑一邊跑開了:“喂喂,你這人經不起開玩笑啊!走了走了!”
我收回刀,朝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狠狠翻了個白眼。
我用手擋在嘴前打了個哈欠。意猶未盡地将手中的那本內容難以描述的市井話本合上放在桌子上。
“別老看這種書。“沈不夜道,腰上的鈴铛随着他的走動輕輕響着。
“任何事情都需要學習知識嘛。”我又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走到沈不夜身邊抱住他,“沈總旗,你鈴铛送我一個呗。”
“不行。”他撐住我的額頭一把将我推開。我有點委屈地眨了眨眼,仍然不怎麽死心地盯着它腰間那兩枚花紋繁複卻精致的銅鈴。沈不夜嘆了口氣:“你是小孩子嗎,要不到東西還撒嬌。”
我聳了聳肩,玩着官服上的帶子:“我就是想,要是哪天你不在了,我看着這個鈴铛還能想起認識你這個混蛋。”我不知道為什麽腦筋一壞就想出這麽個理由。沈不夜擡起下巴,輕聲道:“那就等我死了再給你。”
忽然他冷冷地一笑,陰測測的,我背後直冒冷汗。“不會,就算我死了,也要拉你一起死。”
他轉過身去吹桌上的蠟燭。我被他那句話惹毛了,剎那化掌為爪,五指帶着勁風向他後背抓去。我驚于只兩年武功便已有小成,手指劃破空氣的聲音刺耳如鷹嘯。
但我更驚于毫無防備的沈不夜似在無影之中側身回首擒住我伸出的手腕,将我手上的內勁全然制住。他眼中寒光掠過,單手反剪住我的右臂,套路亦是錦衣衛秘傳武學鷹爪功。
他稍稍一用勁,我便疼得呻吟出聲。眼淚都快出來了。
雖說顧弗塵好男兒一條,此時也不得不向惡勢力屈服求饒
我用餘光看到沈不夜的表情,依然冷若霜凍。
“我說過,除非是正大光明的對決……”
“沒人能殺你沈不夜對吧?”我大聲道,聲音已經被疼出了哭腔。
操。老子上次被人砍了一刀都沒感覺這麽疼,天殺的難道我的痛感一見到沈不夜就出問題了?
我使狠勁咬着牙不哭出來,我都想咬死沈不夜,只是這個念頭才生出便覺沈不夜松開了我,我狠狠抽回首,龇着牙一邊揉着快碎掉的腕骨,一邊輕輕地啜泣着。
沈不夜估計也沒料到會把我整哭。但他的表情依舊沒有太大的波瀾。
我偷偷在眼角瞄他。見他跟個木頭一樣杵在那裏,心裏就萬般不爽。我越想越委屈,管他媽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垂下眼低聲嗚咽起來。
我耳邊掠過一生輕嘆,還沒等我反應,沈不夜就從背後摟住了我,他将手伸到前面,擦幹我掩上的淚水。他的手上全是被兵刃磨出來的繭子,碰在臉上異常溫暖。
“我要比你後死。”沈不夜埋頭在我耳邊,輕聲道,“至少我可以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讓你死的時候不孤單。”
我聽了這句話,默默流下一行淚。
死。除了我親手殺的那些人,這個字離我太遙遠。
也許太遙遠。
深秋的一個夜裏,我被門外的喧雜和腳步聲吵醒。我勉強将快被折騰散架的身體從床上撐起來,揉了揉眼。這才發現身邊的沈不夜不知道去哪裏了。
我意識到一定有大事發生,衛所中夜間一定有人巡邏,但不可能會有那麽多人。他們手中的燈如火光肆染一片,聽腳步聲不下有三十來號人從房前跑過。
我快速穿好衣服跳下床來,雙腿一陣發軟。我暗罵了一句沈不夜這個殺千刀的,然後提起刀,一邊将追魂爪固定上左手腕一邊沖出門去。此時那隊人馬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四下一片漆黑,只有繁星如霜,月色如水。
“沈——唔。”我正要喊沈不夜的名字便被人從後面捂住嘴,拖進了屋子後方一個陰暗的縫隙中。我剛想伸手摸刀,那人便松開了我,推開小半步。我轉過身,借着天上灑入這縫隙中的一縷恬淡月光才辨出那人的輪廓。是林風煞。
“噓。”林風煞将一根手指豎在嘴前。我很知趣地壓低聲音,卻實在按耐不住接二連三的疑惑:“你他媽怎麽在這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林風煞無所謂地笑了一笑,可是那笑真的讓人很不舒服。他抄起手,身影幾乎融入黑夜之中。“我要走了。至于發生了什麽事,你去問他們。”
“走?”我一驚,聲音不禁大了起來,“你去哪裏?”
他嘆了口氣,輕得幾乎聽不出聲音。我忽然發現林風煞,這個與我共事兩年的好兄弟如今卻像是初見的陌生人,陌生到讓人恐懼。
他的過去,他的未來,包括他的現在,我似乎都一無所知。
他擡起頭看向我的眼睛,所答非所問地冒了一句:“很疼吧?”
我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什麽,臉上如炙烤一般頓時滾燙。只是在夜色中一切本該明晰的卻都朦胧如隔世。我咬着嘴唇,颔了颔首。
林風煞露出一個苦笑。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這麽奇怪的笑容。
“我不耽擱了,你幫我把這個給沈不夜。”他将一個冰涼的東西交到我手中,然後縱身躍上房頂。
月光中帶着瑩白色的淺暈如紗籠罩在林風煞背着月光漆黑的身影上。微涼的夜風揚起他的衣袂與腰帶,還有微微淩亂的頭發。
我後來才發現自己是真的蠢。因為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沒用任何一句話來挽留林風煞。我只是在牆壁之間的陰影中看着林風煞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很多事情被流年帶走之後,在光陰的某個角落中才開始暗暗後悔。只是後悔也再該不回當初白紙黑字畫定的押。
“真的不回來了嗎?”
“嗯。”林風煞弓下身,臉側的鬓發凜凜飄動。他在似要縱身離去的時候頓了頓,“雞鳴驿南有個湖。”最後那個字只留在了他展動輕功餘下的風聲中。
他不用說更多的話。我也不用再問他什麽。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先是一片空白,剎那間又被一切填充得幾乎炸裂。
雞鳴驿。他完全不需要做任何诠釋。
畢竟,我在那裏生活了十九年。
我看到手中的東西時,只覺狠狠被震撼了一下卻再也道不出是什麽滋味。
很多年以後,我會想起這時,依然無法想清楚到底是什麽感覺。只是這一幕如熾紅的烙印銘記在心中。
我看見手中的,是刻着林風煞名字的錦衣令牌。
我将令牌收入懷中,從屋後繞出來,便看見紅旗總旗厲初帶着十幾名紅旗衛提着燈從我面前奔過。我像做賊了一般有些不安。紅旗衛中有人認出了我,向厲初說了句什麽,厲初這才注意到我。
“顧弗塵啊。”厲初看起來滿面焦急,眼中又充斥着殺氣,“你怎麽沒跟黃旗的人一起走?”
我皺了皺眉,果然沈不夜的消失和林風煞的離去,還有錦衣衛內部的騷動一定有什麽聯系。“我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厲初道:“衛所裏有反賊安插的卧底。只是他武功太高,被指證出便當下打傷兩名兄弟逃了,現在正在搜。沈不夜帶着黃旗衛在後山,你別去了,後山那地形太複雜,搞不好還沒找到他們你就迷路了。
我忽然感覺手足無措,問道:“那卧底到底是誰?”
我走過昔日炊煙袅袅的村莊,手中繡春刀刀鞘在地上塵沙中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另一只手上,覆蓋着鮮紅蠟封的陳年好酒和垂下的腰牌輕輕碰出清脆空曠的響聲。
風灌進空蕩的斷壁殘垣徒留悲涼一地,只是越過腐朽的房梁之後便不知去往何處。
我清晰地記得,沿着這條黃土路,經過驿站和藥店,在鐵匠鋪左邊拐過。我隔着緊閉柴扉,看見院子中衰敗的房屋。窗戶洞開着,窗紙已經破爛不堪,隐約看得見窗棂上的蜘蛛緘默地編制着網。
我撩開衣擺跪下,伏地磕了三個頭。
一個給爹,一個給娘。
一個給兩年前死去的那個顧弗塵。
我沿着記憶中那條小路,穿過落葉鋪滿的坡道一直向下,來到那個澄澈的湖邊。水面上泛着點點細微的銀光,游魚的尾鳍不時蕩起一圈悠然散開的漣漪。有枯黃的樹葉如扁舟飄在湖中。
身後樹影婆娑,清風搖曳。
我深吸一口氣,不知何處掠過的微風卷起額角一縷發絲。足尖一點,展動輕功踏上湖面。
清風灌進衣擺,從上至下如洗禮這被血與火淬煉過的身心。
“那卧底到底是誰?”
厲初偏了偏頭,漆黑的瞳孔中似乎閃出不易察覺的光芒:“弗塵,你還不知道麽?”
我咬着牙,指甲不覺捏進了掌心:“我不知道。到底是誰?”
水面漾起的點點晶瑩水珠濺上長靴,四散如散落的珠簾。
“林風煞。”
腳下的清澈湖水像是久久凍結頑固到再溫暖的晨曦也化不開的冰凍。
“林風煞?……怎麽可能?”我僵硬地笑了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方才林風煞臉上那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是……凄涼啊。
厲初拳頭往旁邊的牆上狠狠一砸,咬牙切齒道:“誰言不是?當時有人親眼看到他打傷同門逃了。指揮使說的好,果真是人心難測!”
我敷衍似的笑了笑,腦子裏已經蜂鳴到什麽也聽不見。我将要轉身的那一霎卻聽見厲初滿不在乎地又說了一句。
我恍然失神一步沒踩穩,半條腿落入水中,驚走緩緩游動的一尾花鯉。
“聽說他以前曾經也是逆賊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欠下的血債不知有多少。林風煞只是個化名,他的真正名字叫做麟……麟什麽。”
我穩住身軀,加速沖向湖心的小島。
我聽人說過,人在跑的時候眼淚是斜着飛的。
果然如此。
“哪個麟?”
“麒麟的麟啊。”
最後一步踏上小島。枝葉掩映之間只餘一束孤獨降下的天光。
光暈濺落中間那個靜候多時的身影,縱使褪去僞裝多年的氣息,也足以讓我一輩子記得。
我一步一步,穩當地走近他。他的面容漸漸變得清晰,只是那樣的表情陌生如初見。卸下工整的官服而着一身不羁的江湖裝扮,衣袖在微風下徐徐搖動。
離他一丈遠,我停下腳步。他擡起頭,銳利的目光從額前亂發掩映下直射而出。一把我從沒見他用過的長劍插在地上,劍刃在天光照耀下輝映出雪白的光輝。
他眯起眼,稍稍擡起下颚。我知道我一開始就處于被動地位,但我除了開口沒有什麽其他可以選擇。
“林風煞。”我直視他深邃的瞳孔,自嘲似的一笑,“我還應該這麽叫你嗎。”
他很平靜地看着我的眼眸,勾起嘴角,那樣的笑容純粹沒有任何雜念,卻在這種情景下顯得光影陸離:“叫煞爺吧,親切。”
我嗤笑一聲,目光移向別處,凜聲道:“親切?忤逆大明朝者,格殺勿論。這句話夠親切吧?”
他的神色忽然一變,先是鎖起眉,倏而眯眼又露出一個笑容:“弗塵,你……”
“叫我顧大人。”
“弗塵……”
“叫我大人!”我幾乎不受控制地脫口吼出,因為用勁太大而稍稍開始喘氣。寂靜的湖心島上,自己的聲音久久回蕩在如洗晴天下。上方傳來鳥雀拍翅飛走的聲音。
林風煞的表情并沒有絲毫變化,他眯起的眼依然毫無顧忌地盯着我的臉。那一瞬間時間好像冬天的湖面一樣凍結了。我堅持和他對視着,心中不安地揣測他會說什麽來應對。
“弗塵。”
我愣了片刻,然後用手理了理頭發,輕聲道:“林風煞,和我做個游戲。”
他似乎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示意我繼續說。
我解開左手上固定好的鏈爪,揚手丢入遠處的草叢中。然後從鞘中抽出銀亮的繡春刀,一揮手将其深深插入腳前的地面。擡起抓住酒壇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這壇酒,你我一人飲一口,輪流來。每飲一口,要說一句真話。誰先飲完,便先出手。不說真話的,必死無疑。”
他輕輕颔了颔首,沒說什麽。我掀開酒壇蠟封,陳年好酒醇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整個人都浸入了美妙的夢境。我将壇子湊到唇邊,灌下滿口辛辣卻濃香的氣息,沿着喉嚨一直延伸向下幾乎滲入四肢百骸。拿下酒壇,我笑了笑,将酒壇隔空扔給林風煞,緩緩道:“你知道麽,這一幕我夢見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想象過是這樣的光景。”
林風煞穩當地接過酒壇,飲下一口,笑着道:“其實我很期望和你對決。哪怕第一次就是最後一次。”說罷将酒壇抛回給我。
“我想……殺了你啊。”我擡手擦去沿嘴角淌下晶瑩的酒,這個時候腦袋裏已經有了稍稍發熱的氣息,說的話也漸漸變得不受控制,“你當我以前說過的話都是廢話好了,這一次……我是真正想殺了你啊……林,風,煞。”
我伸出舌頭舔了舔酒壇的邊緣,然後舐到發熱幹燥的嘴唇,垂下眼看着林風煞。
接過我抛去的酒壇,林風煞就着我舔過的壇口仰頭不羁地潇灑飲下,笑着露出整齊的牙,朗聲說着和他的表情完全不相幹悲涼的話:“我有時候真的很希望,要是我們都不是錦衣衛,你、我,還有沈不夜,都不是。如果不是這種身份的枷鎖,結局說不定比現在更好吧?”
再次接到酒壇的時候已經輕了很多,我清楚自己的酒量,但是現在我發現這些都不重要了。渴求一般地吞飲着酒。并不是為了那一次先出手的機會。那個時候的我,卻是真心地希望整個世界都醉在酒中,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以前有時候我在想啊……”嘴上說出的和心裏想的已經達到沒有差別的一致,“林風煞對于我來說到底算是什麽呢……我有摯愛的人,我有仇恨的人。我永遠都很想念在衛所裏打打鬧鬧的日子,即使現在你我都無法再回頭了。也許這便……便是世事浮沉的悲涼罷。”
手指有些顫抖地抛出酒壇,卻被林風煞穩穩地扣在掌中。他垂下頭,亂發在眼前拉出一道模糊的陰影。
許久後他笑了笑,慢慢将酒壇湊到嘴邊,品味般一口一口将酒飲下。凸起的喉結輕輕上下顫動。
不知道他是否也是醉了。他飒爽地甩開了淩亂的頭發,直視着我的眼睛道:“弗塵,其實呢……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幹涸的酒壇砸碎的聲音濺落一地。
碎片四散之時劍鋒驚起,快如雷霆般閃至我面前。
如雪慘白的劍影映出林風煞的臉。帶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咬緊牙,側身閃過劈頭蓋臉的一劍,順勢抽出繡春刀架住他接下來的劍招。挑開劍鋒後斜斬反擊。
他用的劍招是我完全陌生的。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他吧,那個林風煞,那個作為錦衣衛的林風煞此刻已成幻影遙不可及。
我從未料到林風煞的武藝如此精湛,但是我一個人的宿命,注定要我一個人去完成。
最後的刀聲,清脆如屋檐落雨。
抽回染血的刀,歸入鞘中。然而手腳卻剎那間不聽使喚地去扶住林風煞塌陷的肩膀。
他慢慢地坐下在樹蔭中,無力的眼眸仍然有着星點一樣的光芒。他擡手,撫上我的臉頰。傳來讓人安心的溫熱觸感。
血的溫度。
我想開口說什麽,但是組織好的一切語言都在湧出後頭之前雲煙一樣消散殆盡。
滾燙的血液汩汩從林風煞頸上的傷口湧出,在草地上洇開一片殷紅。
他要死了。
我卻無法确定,那時候心中的,究竟是狂喜還是極悲。又或許到了那樣的地步,什麽樣的感情,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嘴角開始流出猩紅的血,但是他仍然強笑着,低聲道:“顧弗塵,別……別他媽以為你贏了……”
我怔住了,他卻更輕柔地用手蹭着我的臉,自顧自地說着。
“要不是……我最後一句沒說真話……你他媽……你他媽哪有那麽容易……哪有那麽容易殺了爺啊……”
地痞一樣輕浮的語調已經漸漸地消沉下去。
我回過神來,世間靜谧得仿佛只剩下刺眼的天光。
燕雀劃過天際,聒噪着,像是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