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笑浮沉
也許時間的過錯就是可以讓人把什麽都忘了,它的副作用,卻是讓有些事情越想忘,反而記得越清楚。
比如說,我在錦衣衛裏的那四年。有沈不夜的那四年。為了報仇,銘記着麟殺這個名字修習武功的那四年。
四年也許不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對于那些白發蒼蒼的百年老叟來講也許不過一個轉瞬,一個用只言片語就能概括過去的時間。可是這四年,對于顧弗塵來說,便是一生浮沉最集中的诠釋。
此生注定,不夜浮沉。
我剛要大咧咧地沖進房間,忽然發現房間裏有人。不止是有人,而且還在和沈不夜說話。內容我聽不清楚,但是那人一開口我就明确了她是誰。
黃旗下唯一的女人,周菲妤。
那麽晚來找沈不夜,那不就是傳說中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然後我就想到了看的話本裏的情節,然後我就忍不住想要罵娘。
他媽的我知道周菲妤一小姑娘長得挺漂亮的,就這樣要勾搭沈不夜也太不厚道了吧?
我暗沉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扒在門縫邊上。盡力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靜下心來聽他們的對話。
看架勢好像是周菲妤在求沈不夜什麽事情,想到這裏我心裏又一陣緊揪。
“總旗大人……”周菲妤怯怯道,居然還有那麽點害羞的感覺。我怒氣一沖就差提着刀殺進去了,然而卻聽周菲妤繼續道:“總旗大人,你說我要是告訴小顧,他會怎麽想呢……”
跟我有什麽關系?……媽逼了這女人是擺明了要插一腳進來啊!
“這個麽,”沈不夜依然用愛理不理的聲調,平淡地沒有一絲波瀾,“你自己問他。”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面前的門板直接打開,然後我就被沈不夜像拎小雞一樣拎進了房子,拖到周菲妤面前。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在這麽尴尬的場面下我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揮揮手打了個很不合時宜的招呼:“嗯……好久不見。”
周菲妤一見着我馬上滿臉緋紅。我心裏暗罵沈不夜腦子不好使啊,怎麽不給人女孩子留點面子。這種事情我怎麽好說啊……雖然我很憤怒。再怎麽留面子我還是決定堅守最後底線,畢竟沈不夜現在幾乎已融入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對他的依戀難以言表卻早已镌入心神。
“你不是有事要問麽?問啊。”沈不夜點了點下巴,催促似的對周菲妤道。
她的臉上紅暈更濃,倒是顯得挺可愛。她眨了眨眼,下決心一般擡頭看着我的眼睛,發出的聲音也許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小顧……
“其實……其實我喜歡你。”
哎?
她不是想要勾搭沈不夜嗎?
“這……這種事情……”我撓了撓臉頰,“回頭再說、回頭再說啦,哈、哈哈……”
尴尬地笑了幾聲,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回頭再說麽……”周菲妤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唇,似乎能看到晶瑩的水珠在她的眼眶裏醞釀,不過最終還是沒有落出來。她轉頭向沈不夜施了個禮,小聲道:“謝謝您,總旗大人。”然後瞥了我一眼,跑出了房子。
我瞟了一眼沈不夜,張着嘴巴什麽也說不出來。沈不夜也沒說什麽,抽出鋒芒雪亮的佩刀開始擦拭。我嘆了口氣,索性直接往床上一撲,把臉埋到枕頭裏。
眼前看到的是漆黑一片,聽覺卻在這個時候比平常更加靈敏。身後鈴铛微弱地一抖,聽不見的腳步聲由遠到近。當我反應過來驚訝的時候,沈不夜已經趴到我背上,從後面環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耳邊不遠就是他輕柔的呼吸聲。
他這麽一壓我連頭都難擡起來。勉強側過半邊臉,鼻尖剛好碰到沈不夜的鼻尖。我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睛。他緊了緊環在我腰上的手臂,小聲卻清晰地道:“要當副使的人了,以後行為放謹慎點。”
我別過頭翻了個白眼,任憑沈不夜笑了一聲之後就将頭湊進我的頸窩。
我跪在大堂之下,威嚴的氣氛讓我不由得開始屏住呼吸。
我不由得想起幾年前,我也是跪在這個地方,磕頭請求指揮使将我納入錦衣衛。如今指揮使的面目依然威嚴中帶着一絲兇狠,而顧弗塵當年那樣在世事變遷面前的茫然無措已經被歲月消磨殆盡。
“顧弗塵!”
“屬下在。”我低頭抱拳,上前方傳來指揮使不怒而威的聲音。我不敢直視他的面容,斜瞥之下卻看到身邊沈不夜金黃色的飛魚服衣擺。
“黃旗百戶顧弗塵,入我錦衣衛四年,剿滅逆黨有功,又獨身格殺反賊林風煞,忠心不二。即日予你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黃旗副使之職,官至正五品,輔佐黃旗總旗沈不夜。”
“謝……”我發現自己一開口聲音都顫抖了,連忙深吸氣然後大聲道:“謝指揮使!在下定當繼續為大明王朝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我站起來,從旁邊一人手裏領過新的官服和官帽。黃色的飛魚服和沈不夜的一樣用金線繡着繁複精致的花紋,只是圖案和他的有所不同。
我攬着嶄新的官服跨出大堂。擡起頭,目光從屋檐的邊緣掠過奔向遙遠的天空,我忽然發現,似乎沒有了浮沉沒有了怨仇的天空,出現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澄澈。如同飄忽不定的光陰終究找到了原本的軌跡,然後在它應該屬于的那個位置發着也許并不耀眼的微光。
我笑着走下幾級臺階,坐在下面等沈不夜。我垂下眼,然而頭頂的浮雲依然在亘古之中以永恒的姿态聚散不定,如人世浮沉無常。
“哎沈不夜你快來救我!”我情急之下只好大喊大叫,衣服的領子我明明看好了才鑽進去的,結果一進去我就找不到從哪裏鑽出來了,在衣服裏面悶得我氣兒都喘不上。鈴铛的響聲愈發地大起來,我還想說什麽來求助,眼前就恢複了之前的景象。
我先看到的是兩枚精致的鈴铛正在微微晃動,然後看到沈不夜拎着我的新衣服站在面前,眼神依舊冷漠卻淩厲如刀鋒。
“你不會解開帶子再穿麽。”沈不夜道。
我讪讪地從他手裏接過衣服,撥開領子,小聲道:“哦……原來這裏有根帶子啊……”
沈不夜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嘆了口氣,湊過來從我手裏拿過衣服,解開帶子披在我身上。我很配合地将手伸進袖子,然後盯着沈不夜彎下腰拴緊領子上的繩紐。
我眨了眨眼,看着沈不夜英挺的輪廓。
第一眼看到他時,那種比寒風蕭殺比雪夜冷酷的目光也許依然存在。但如今的沈不夜,對于我來說已經是之後歲月裏不可分離的部分。他的眼神現在卻可以被解讀出別樣的光華。
“喂……”我剛想跟他說什麽,沈不夜便頭也不擡地道:“今天晚上有你的慶功宴。下午我有事要出去,回來之後找你。”
“好……好啊。”我幹笑了幾聲才覺得有點傻。
其實他知不知道,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比全世界的功名利祿加起來都重要。
沈不夜離開之後,我也不想睡午覺,就趁這幾個時辰的空當帶着刀在衛所裏轉悠。
現在我對衛所的布局已經很熟悉了,但是很多地方我以前都沒進去過,準确地說是以前不被允許進去。
走到藏書閣前面,我不禁停下了腳步。三層的高樓寧靜而莊重地立在衛所最裏端,警備森嚴得有點壓抑。因為這裏儲藏的除了書籍以外,更多的是關乎整個錦衣衛甚至大明王朝的機密以及錦衣衛秘傳武學的秘籍。
我忽然很好奇裏面到底裝了什麽,就算沒裝什麽大不了的借本書來看看也不錯。
“哎,”我沒皮沒臉地扯了扯其中一個守衛的袖子,“我可以進去吧?”
執行守衛任務的是紅旗使厲初手下。估計是屈于我的淫威,他雖然目不轉睛地直視着前方,但額角已經滲下來一滴晶瑩剔透飽滿圓潤的冷汗:“顧……顧兄現已是副使,請便。”
我很潇灑地沖他一笑:“謝啦!”然後整了整衣冠大步流星地走進藏書閣。
雖然很少有人進藏書閣,但是因為常有人來打掃,所以閣中沒有絲毫灰塵,層層疊疊的書籍在丈許高的書架上整齊地排列着。微弱的明火都被燈罩包圍起來。
第一層沒有什麽機要,盡是些史書之類的。我走馬觀花地逛了一圈就沿着木梯登上第二樓。
二層的火燭更加淡。我搜尋了一周,終于在一個看起來很不起眼的角落裏找到了有關于錦衣衛內部機密的資料。我很好奇地抽出一本翻看,到如今我覺得我必須對這個組織有更深層次的了解,不然真心對不起腰上這塊錦衣衛的牌子。
我索性坐在有些冰涼的木質地板上,把刀卸下來放在邊上,靠着書架開始看書。
燭光搖曳,晖黃的微光輕柔地披拂在泛黃的書頁,披拂在那些用濃墨一筆一劃記錄下的印記之上。
我先是翻看了歷代黃旗總旗和副使的名錄。果然我的名字還沒有被記錄上去,不過沈不夜名字旁邊那個空白讓我莫名地感覺一陣激動。字是他親手寫的,筆劃剛勁清晰。
将這本冊子整齊地擺回原來的位置,又抽下另一本更厚的。
紙墨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嗅出濃厚的年歲氣息。
這本冊子似乎是一些錦衣衛的前輩執行過的任務記錄。從旁邊執行人名字的數量就可以粗略地想象出當時的場面。我發現這些人名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似乎是那些前輩在執行任務時使用的代號。再往後翻居然有人有興致到給自己的武器也起了名字。
我一邊放回冊子一邊絞盡腦汁地想以後到底給自己取個什麽代號,暗暗決定一定要來個霸氣的名字,起碼是要讓人聽了之後要愣上一愣的。然後我又拿下另一本書,開始研究錦衣衛詳細的體制。
我翻了一下我現在的俸祿應該是多少。以前每個月的俸祿除了買吃的以外,大部分都用在打探麟殺的消息上。現在他死了,我忽然發現大把的俸祿沒地方用,就算買吃的把自己撐死了也還剩下許多。
我正在苦惱的時候,聽見樓下那些守衛整齊地喊了一聲“沈大人好”。我一轉眼珠,忽然抽出剛放回去的那本冊子。
我開始翻沈不夜的代號是什麽。要是很奇怪的話我還能借此開開他的玩笑。
雖然沒有腳步聲,但是鈴铛清晰有節奏的聲音已經進入了藏書閣。我加快了翻書的速度。
“弗塵,走了。”沈不夜登上二樓,聲音依然毫無起伏地喊我的名字。我敷衍地應了一聲,繼續翻書。
所有的聲音靜了一會兒,然後他向我走過來。
他走到我身後停下,将手輕輕地搭上我的肩膀。
然後我回過頭。同時将手邊抽出繡春刀雪亮的刃光捅進了他的心髒。
鈴铛抽搐似的一抖,顫出的清脆響動連成一曲沒有感情的歌。從四年前的雞鳴驿一直響到當下時間凝固起來的剎那。
我茫然地看着沈不夜依然冷峻的面容,任憑噴湧而出的猩紅血液飛濺上臉頰。
血落在身旁翻開的書冊。
遍布墨香的字裏行間,染上血的腥膻味道。
猶如花瓣展開的血滴蔓延上泛黃書頁上沈不夜的名字。
然後絢爛地綻開,吻上名字一側糾纏惡毒的詛咒。
麟殺。
沈不夜勾起唇角,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有些冰涼的五指握住我的手,發勁扯出沾滿滾燙熱血的繡春刀刃。
瞬間更多的血在他華美的金色官服上洇開。我顫抖着嘴唇卻吐不出任何聲音,發瘋一樣捂住他胸前猙獰的傷口,眼前他英俊的輪廓開始氤氲,溫熱的淚水洶湧地溢出眼眶,一邊洗刷一邊帶走四年來浮沉與共的誓約。
沈不夜緩緩地擡起手,輕柔耐心地拭去我臉上劃過的淚水,卻止不住更多地流淌出來。他嘆了口氣,一脈殷紅的細流從他嘴角蔓延下。
“你騙我。”我很努力地連貫道,說罷卻再也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沈不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一把将我擁入他的懷中,緊緊地抱住我的肩膀。
從他胸膛流出的血液染紅了我身上緊貼着的嶄新官服。
“你他媽再騙我啊!騙我沒人能殺你沈不夜啊!騙我你要比我活得長啊!你他媽有種騙我一輩子,騙到我死為止啊!沈不夜你媽逼的混蛋!”我嘶聲吼道,努力去貼近他身上的溫度。所有掙紮的動作都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懷裏。
“哎。”沈不夜氣息微弱地喊了一聲。我頓時收斂下來,反擁住他的身軀。
清脆的鈴铛聲響過,我的手中被放入兩枚冰涼的圓球。我伸手想去捉住他指尖的餘溫,卻只能遙遠地觸摸到時間帶走的軌跡。
沈不夜輕輕笑了一聲,垂頭在我耳邊小聲道:“用你的眼睛,來替我看這世事浮沉……”
沉默之間我想喊他的名字,卻被他冰涼的手指貼著嘴唇。他最後的聲音幾乎細小如蚊蚋。
“以後別藏在床底下。”
聲音漸漸沉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我扶起沈不夜不再起伏的身體,用額角頂起他垂下的頭,被淚水濡濕的嘴角貼上他刀鋒一樣薄的唇。
不夜浮沉,終歸謝幕。
在那個故事的結局,曲未終,人已散。
我一直在想,以人之力到底怎樣可以左右這世事的浮沉。
後來回首看向望不盡的人世彼岸,發現自己再怎麽努力也奈何不了浮沉的軌跡。
“走了?”
“走了。”我翻上馬背,揭下鬥笠前遮面的黑紗。
袁懷霁幫我牽着缰繩,另一只手抱着我換下來的官服和卸下的繡春刀,一直走下錦衣衛所前的冗長臺階,一言不發。
“那麽陰沉幹什麽。”我輕聲笑道,抓起缰繩,稍微擡起頭看着鬥笠的邊緣,“沒了我們,錦衣衛不還是錦衣衛。”
“師弟,你……去哪裏?”袁懷霁問道。我笑了笑:“我不是什麽師弟,我又不是錦衣衛。去大漠那邊。
“那裏,有我想要的海闊天空。”
袁懷霁松開他拉住的缰繩,手卻還是懸在那個位置,有些擔心地又問道:“你一個人去大漠?不會有危險麽?”
我勒緊缰繩,馬将前蹄揚起,從來沒有變過的風掠過鬓角。我握緊手中兩枚精致的鈴铛,自言自語般地小聲道:
“當然不會,一直,一直都有他陪我。”
有一個人騙了我,他騙了我一輩子。
所以,從此用我的眼睛,來替你看這人世風光,浮沉無常……
作者有話要說: 內容提要來自《錦衣衛》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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