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露情生
夏雲峰找到步月時,那人在軟紅胭脂中醉成一灘爛泥,手中卻還摟着一個女子不願放開,嘴巴猶自嘟喃着什麽,于是,對面的醉和尚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大哭起來,瘋瘋癫癫,将身邊的紅粉美人都推了開去,忽然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是戲的腔調,卻是佛的經綸。
他唱:若欲無境,當忘其心,心忘即境空,境空即心滅。
又唱: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在這胭脂紅粉堆,酒肉聲色場,不知他心中有佛還是無佛。
花樓的老鸨一聽夏雲峰是來尋步月,立即如見我佛,只道此二人已耍了好一陣酒瘋,又不肯安歇,真真愁殺人也。
夏雲峰幾步過去将步月抱了起來,那人醉眼中依舊認得他,磕磕碰碰罵着:“死鬼!你讓我不舉,讓我不能玩女人,我偏玩給你看!”
扶着他的金枝僵了一僵,忽然對上夏雲峰平靜無波的雙目,蒼白着小臉退到了一旁。
正要跨門而出,那吳媽媽卻攔着他:“公子,這花和尚與月公子一道的,你看……”
夏雲峰回頭看了眼拿着筷子在碗底敲打念經的和尚,淡淡道:“叫兩個壯實的人扶着跟我走。”
“他們還未付酒錢,你看……”
夏雲峰甩手扔了好大一錠銀子。
吳媽媽朝後一揮手,立馬出來兩個利落的龜公,奈何那和尚拿着筷子和碗竟不願放開,其中一個龜公身形粗壯,內息沉厚,是個有功夫底子的,卻怎樣也掰不開他兩只手,最後只得連着碗筷和人一起架着走了。
此時已過子時,這秦淮的花燈如晝,卻也染了月光的清冷,街上醉酒之人偶爾有之,夏雲峰抱着一個,身後跟了一個,倒也不如何引人注意。
只是不知為何,步月竟窩在他懷裏嗚嗚哭了起來,一點一點地洩露聲音,如貓般的蜷縮,是極盡壓抑的哭泣。
夏雲峰的步子頓了頓,他低頭看懷中之人,這個濫殺無辜心狠手辣的魔頭竟會在醉酒之時哭得這般傷心,像無助的孩子。
莫非是這段時日确實對他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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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恰生出一點柔軟,忽又想起他的恩将仇報,他的狼心狗肺,還有那該死的魅惑,那點柔軟瞬間被堅冰所覆蓋。
無論哭得有多可憐,魔頭依然是魔頭。
他抱着步月,走在兩側燈影迷亂的煙花柳巷中,只覺踩了一路的落花,那伏在懷裏嗚嗚的哭泣,濕了衣襟,然而他毫不心軟,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帶着夜露的寒意。
身後的和尚還在喃喃唱着戲腔旖旎的佛經,一聲一聲,竟似淹沒了兩側的尋歡笑語,塵世蕭潇。
他道,一切皆為虛幻。
筷子與碗底的敲擊聲脆,一聲一聲散在花影迷夢中,比木魚來得更為驚心動魄,斷人肝腸。
步月醒來時只覺雙目脹痛,一照鏡子,差點沒将那鏡子砸了,鏡中雙目腫脹成了包子的醜八怪怎可能是自己!
他在房中找了一圈,拿出一條布蒙了臉,貓手貓腳出門去。
卻與夏雲峰撞了個滿懷。
“你要去哪裏?”
步月擡起頭來,淩亂的卷發遮住他大半容顏,偏偏露出腫脹的一雙眼:“我去找小二要些冰塊。”
夏雲峰低下眼眸,努力抿了抿嘴巴,抿了許久,才道:“先吃早點。”
步月包子眼中寒光一閃,冷道:“不準偷笑!”
夏雲峰便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他将托盤上的早點一一放下,看着步月微怒的臉,這才收住笑意:“你可知你昨日做了什麽?”
步月道:“喝花酒,抱美人。”
“然後呢?”
“不記得了。”
夏雲峰也不打算提醒他,只道:“快吃飯。”
步月懷疑地眯着一雙包子眼:“夏雲峰,無事獻殷勤,你昨日可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夏雲峰道:“昨日你做了太多喪盡天良之事,夏某今日特來送上劇毒早點一份,還望教主笑納。”
步月冷哼一聲,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昨日我究竟做過什麽?”
夏雲峰道:“喝花酒,抱美人。”
步月仔細思索了一番,并無所獲地搖了搖頭。
夏雲峰起身走了出去,不多時又回來,手中多了兩個裝冰塊的布袋。
步月看着那冰袋,停了筷子,仿佛他剛剛吃的确實是一桌□□□□:“夏雲峰,我昨日究竟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夏雲峰道:“你做傷天害理之事還少?今日我卻是要你幫個忙的。”
步月将筷子放下,正色道:“我也想請你幫個忙。”
“什麽忙?”
步月道:“你放我走罷,夏雲峰,我答應你不再為非作歹,也不回魔教,你給我下了毒,大不了我每個月見你一次,我若做壞事,你盡可殺了我。”
夏雲峰面色一沉,繼而冷笑道:“這原本是最好的法子。”
“正是。”
“你覺得我還會再信你?”他低沉的聲音帶着冷意,“你的恩将仇報,狼心狗肺在下早已領教過,步教主覺得自己還有這個機會?”
步月的表情并無什麽變化,只淡淡道:“敢問夏莊主要留我到何時?”
“到你真正做個好人為止。”
步月似聽到笑話般:“若我魔性不改,天生就是個壞人,你待如何?”
“我便囚你一輩子。”
那個聲音還是溫和的,帶着一點點的醇厚,說得并不重,也不冷,卻令步月心下跳了一跳。
恍惚了片刻,他笑道:“夏雲峰,你是我見過最天真的江湖人。”
夏雲峰的神情無比認真:“夏某說到做到。”
“那我們走着瞧。”
“好,我等你。”
步月定睛看他,那張平凡無奇的面孔有一雙黝黑敦厚的眼,穩重而踏實,明明是副老實人的面孔,卻配了一對斜飛的劍眉,平添幾分意氣風發,俠骨萬丈。
那人還是一臉認真的篤定,與平時毒舌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忽然有些慌亂地收回目光,慢悠悠地抽起煙來。
秦淮的煙似乎格外的香些,染了胭脂紅粉的聲色,還有那河面上未央的歌舞花燈,于是這煙也有了風月的味道。
他一口一口抽着,緩緩吐出的煙霧模糊了那個認真的面龐,才慢悠悠開了口。
“你找我幫什麽忙?”
夏雲峰道:“與你喝酒那和尚,是如今江湖上唯一了解《千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