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4)
、鎮壓
商徵冷道:“孤若不交,又如何?”
容裴忽然怆然笑出聲來,染了血的眼睛紅得吓人。他所有的理智似乎被商徵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消耗殆盡,絕望的氣息漸漸籠蓋住這位白發老者。他道:“燕晗先帝以公義治天下,陛下倘若不辨是非執意維護妍樂公主,乃是對天下的不公。老臣……老臣願為清君側,雖死……無憾。”
商徵冷笑:“孤要保妍樂,也要這江山,容老将軍又能耐孤何?”
“你……”
孤要保妍樂,也要這江山。
商妍站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臉,無法猜測他執意保她的目的,也無法想象他是帶着怎樣的神情在四面被圍困的死地說出這樣的話語。而在他的身前,榮老将軍氣得眼眶通紅眼珠幾近瞪裂,蒼老的手發顫地舉起長槍對準商徵所在方向。只要他一聲令下,圍在皇陵外的三千将士便會一擁而上,直搗黃龍。
場面似乎陷入了僵持。文武百官蜷縮在一起,不少人在瑟瑟發抖。
商徵的身影如山,巍然不動。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态擋在了商妍面前。
商妍躲在他身後,對局面的焦慮第一次蓋過了對他的恐懼。
“不是我做的!”她終于按捺不住,朝着容裴揚聲喊,“容将軍,你說是本宮殺了你家女兒,請拿出證據來!”
“你私調三軍,置燕晗西北邊關于不顧,這就是你所謂的忠君愛國開國将軍的好事?”
“如果沒有證據,你這番舉動就是叛變謀反,株連九族!”
“你自诩開國大将,為了一個沒有确鑿罪證的懷疑,置三軍性命于何處?!置燕晗邊關安危于何處?!”
寒風凜冽,商妍有些喑啞的嗓音在山崗之中回蕩。站在商徵身側,卻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在商徵面前這樣大聲地吼過話語,也許是他兵臨城下入主帝位後,也許更早前,她的肩膀和指尖遏制不住地在顫抖,卻不是因為容裴,而是因為心中幾乎是隐疾一般的恐懼。
須臾,商徵的手輕輕落在了她肩頭,稍稍用了幾分力,把她攬到了自己胸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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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涼的觸感自臉頰傳來,商妍頓時渾身僵滞,連擡頭都不敢。
“別怕。”商徵輕道,明顯是會錯了意,誤解了她僵硬的原因。
忽然,容裴爆發出一聲冷笑:“陛下這是決定袒護到底了?”
“是。”商徵沉默片刻,道,“容将軍這是打算反了?”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想幫助陛下明辨是非,這三千将士都是我燕晗鎮守邊關的熱血男兒,老臣願用性命擔保他們絕無謀反或是傷及陛下之意!”
商妍稍稍掙脫些束縛環視四周,忽然有些同情容裴的嚣張與天真——帶着血氣的三千将士,說是絕無傷人之意,誰信?即便大家都信,商徵不信,那他這三千将士即使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
果然,片刻後,商徵冷眼看着幾十丈開外的兵士,冷道:“來人,殺。”
幾十個侍衛齊齊亮刀直沖而上,裂帛聲幾乎是在一瞬間響起!
“陛下!”容裴慌了神,急急張開手擋在侍衛之前,“陛下,這三千人是國之棟梁啊……他們、他們只是為老臣……”
“一個不留。”商徵冷道。
一個不留。商妍躲在他懷中聽着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心中乍寒:幾十人侍衛對三千西北軍,怎麽可能?唯一的答案,是商徵早就知曉今天有這一出戲。
一個企圖捉拿公主的三朝元老殺不得,可一個意圖謀反的三朝元老卻必死無疑。
他這是在逼容裴反。
容裴驚惶得幾乎老淚縱橫,一步步攀爬着想靠近商徵,邊爬邊道:“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他們是您的将士啊!是為您守護邊關抛頭顱灑熱血的将士啊!”
西北軍訓練有素,将軍不下令,沒有一個人敢動手。幾十護衛沖入其中,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片刻間,三千人馬亂作了一團,血腥味已經在皇陵。
商徵卻視如罔聞,他道:“亂臣賊子,死不足惜。”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容裴忘記了哭嚷,在一片哀嚎聲中久久沒有回過神來。良久後,他忽然大笑出聲,眼裏終于徹底喪失了理智。他仿佛像是地底歸來的羅剎,高舉将帥令旗,蒼老而渾濁的眼裏閃動着瘋狂的目光,沙啞開口:“将士聽令——今日君不君,我等就臣不臣!捉拿妍樂,清君側!”
将軍令下,剎那間,鑼鼓喧天。
黑壓壓的人群越過低矮的青柏,嘹亮的軍號響徹天際——皇陵之內的人們驚惶逃竄——他們早已不是三千邊關将士,而是三千亡命之徒!
“皇叔……”商妍忍無可忍擡頭看商徵:幾十侍衛,如何頂得住三千人馬?如果早有準備,為何現在還不出現?
商徵卻輕道:“別怕。”
“我不是……”
“別怕。”
他話音未落,忽然皇陵內外忽然湧現無數佩刀禁衛,刀槍相抵兵刃相接,片刻間皇陵上下哀嚎遍野,血色彌漫。
厮殺染紅了天邊雲霞。
這并不是商妍第一次直面那麽多鮮血,卻是第一次直面因她而起的殺戮。她和商徵被守衛緊緊包圍着,其實對包圍圈外的場面看得并不真切,可那濃郁的血腥卻實實在在的讓人作嘔——
就像,十年前一樣。
哀嚎,厮殺,尖叫,哭泣,山風帶來一陣陣的陰氣,山崗上隆隆作響的不知是殺戮之氣還是地面震蕩。
她縮緊着身體努力不去聽不去想,卻仍然逃脫不了——
末了,是商徵落在她耳上和眼睛上冰冷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勝負終于見分曉。
容裴幾乎要将眼睛瞪裂,他不可置信地掃視皇陵:“為什麽——”
商徵冷眼看着遠處一片狼藉,盯着容裴道:“容将軍戎馬一生,喚得動西北三五千将士,可容将軍似乎忘了,西北三軍是二十萬。”
他日日跪在禦書房前,換他一時掉以輕心,卻不知西北二十萬男兒抛頭顱灑熱血為的是邊境安寧家人平安,不是為了他容裴這一夕意氣之争。
即便是開國将領,他也已經年近六十,古稀之年,貿然弑君之後誰來入主這天下?
皇族凋零,只他商徵一人堪當帝王!
容裴靜靜地聽罷茫然四顧,終于将目光定在了被年輕的地方攬在胸前的女子身上,他瞪着她,昏黃泛白的眼珠像是要瞪出血來——這是一個蒼老的父親面對殺女仇人的眼神。
商妍鼓起勇氣掙脫商徵束縛,一步步走向他道:“容将軍,令愛真不是我殺的,我也沒有毒害擄走杜侍郎。”
“你胡說,那毒分明是你那件衣裳!你探望過後杜侍郎他長眠醒來瘋狂,侍郎府大火,這些事每一妝都指向你!”
“容将軍,宮中宮娥如此之多,如果是我,為什麽要在自己身上放藥引?”
“那必定是你不敢驚動他人!”
商妍冷笑:“容将軍,你今日事敗了,本宮原本不需要與你多解釋,只是念你愛女心切,本宮才與你多費口舌。你聽得進也好,聽不進去也罷,本宮只說一遍。”
容裴氣得發抖:“你休想強言狡辯,颠倒黑白!”
“容将軍不奇怪麽,令愛慘死,杜侍郎長眠,醒來瘋狂,被擄,侍郎府大火,每一樣事情都都幹幹淨淨指向本宮,未免也太過順理成章?”
“令愛可是從未出現在宮宴上,本宮如何未蔔先知,穿上有藥引的衣裳專程去害她?”
“本宮确實去探望過杜侍郎,可不止是一次,倘若真有心下毒,為何不一次性了結了他?要先讓他長眠,後讓他瘋癫,最後還要強擄?更何況,杜侍郎被擄之時,本宮尚在禁足。”
“容将軍,諸多疑點,你可曾細想?”
容裴渾濁的眼沉寂下來,他終究是個忠臣,并不是什麽枭雄。舉兵要挾終究是一時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而如今,當狂亂的思緒徹底冷靜下來,他看着周遭一片狼藉,緩緩癱軟在地上。
局面似乎已經明了,三千西北軍死傷過半,餘下的被收繳了兵器聚集在一處。整個帝陵沉溺在一片血腥味中,連過崗的山風都帶來絲絲腥甜。
一場鬧劇,終于結束了。
***
帝陵屍橫遍野。商妍看着心寒,本想閉上眼眼不見為淨,忽然,一陣憨笑聲自帝陵深處傳來——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後,幾個侍衛押解着一個人穿過層層的人群,慢慢步入了禁衛的守衛圈。人群漸漸熙熙攘攘起來,有眼尖的已經開始輕聲叫嚷:"看,是杜侍郎!"
"杜侍郎不是被人擄了麽?怎麽會在禁衛手裏……"
竟然是……杜少澤。
他竟然是被商徵擄走的?
這是商妍這一個半月來第一次見到他,幾乎認不出來。他原本被戲稱為"翩翩侍郎",可如今卻發絲淩亂,衣衫破損,幾乎要瘦成骨架的臉上一雙眼睛突兀地圓瞪着,臉色慘白,嘴邊卻挂着一絲奇異的笑意,每一走一步就踉跄哆嗦幾下,手上卻還執拗地抓着一根狗尾巴草,一面走一面朝周圍的人群甩動幾下……
押解他的将士朗聲道:“末将尋得杜侍郎來遲,請陛下責罰!”
商妍傻傻看着他漸漸被帶到近處,停在容裴附近,然後,以一種奇特的非常人所有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他瘋了。真的瘋了。
她艱難開口:"杜少澤……你還認識我嗎?"
這個世上最殘忍不過美好的事物淪喪。而此時此刻,杜少澤的眼裏早已經看不見半點理智,渙散的目光和歪斜的嘴角成就了一副奇特的表情。
可怕而又荒唐。
被他那樣不經意地看着的人更加心慌。
商妍被他盯得退了幾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後一抹溫涼:“皇、皇叔……”
“杜侍郎陵前失态,收押入監,擇日候審。”
“皇叔!
商妍急得心慌意亂,忽然,一只微涼的手落在了她的發頂。耳畔是商徵幾乎稱得上輕柔的聲音。
他說:“妍兒無須自責。”
“可是皇叔,這事與杜侍郎無……”
商徵卻笑了,他輕道:“辱及皇親,公主以為孤能留他性命?”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回宮
商徵卻笑了,他輕道:“辱及皇親,公主以為孤能留他性命?”
“可他本來就神志不清,陵前失态是逼不得已……”
商徵不言,眼裏卻噙着一抹光亮。
一瞬間,商妍忽然明白了他所謂的辱及皇親是什麽意思。他追究的根本就不是陵前失态,他根本就是在清算杜少澤和容解兒的事——杜少澤戴到商氏皇族頂上的綠帽兒他不是不計較,只是在等秋後算賬。
商徵貴為皇帝,卻從來不是什麽大度君子,他從來都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
杜少澤被聲音吸引轉過頭來,隔着無數的侍衛,他笑呲牙咧嘴,目光渙散,口中發出一絲"咔咔咔"的怪異聲響,忽然朝她走近了幾步--只是幾步,就被他身後的禁衛鉗制住了身體。
真的是無須自責麽?
商妍悄悄別開頭掩去泛紅的眼角,不着痕跡地咬牙把眼角的濕潤憋了回去。
容解兒并非死在她的手上,容裴這次是冤枉了她,可是,她騙不了自己,她到底在這次的事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回宮路上,所有人的臉上都帶着一絲隐蔽的惶恐。三朝元老一朝入獄,恐怕是禍延九族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幾十年戎馬征戰,戰功無數,獲先帝特許騎馬帶槍入宮門的容裴容将軍到頭來也不過是這樣的結局,皇家事,終究是提着腦袋走懸崖,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今日是容裴,明日又是誰?
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商妍有些冷,即使馬車內鋪的是幼狐的皮毛,卻怎麽的止不住她的戰栗。良久,她才發現戰栗并不是因為綿綿春雨的寒意,而是來源于粘到她那件水墨雲羅上的氣味兒。
那是濃重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即使馬車已經駛出很遠很遠的距離,可是那味道卻跟着她一路駛向鎖了她二十年的囚牢。
她抓着衣裳心煩意亂,忍無可忍,終于咬咬牙脫下了它。
一路颠簸,她不知道是何時到的宮中,也許是路上又犯了嗜睡的毛病,又或許是真疲憊了,等她一覺醒來,竟是好幾天後。
***
杜少澤在回宮的路上不見了蹤影。
一場浩劫換來的是商妍當夜一場高燒,風聲呼嘯雨聲彈窗,她在昏昏沉沉中浮沉,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在了床榻上。偶爾有幾個宮娥端來苦得掉渣的藥,她有心想喝,卻終究抵不住那苦澀到粘稠的味道,盡數吐了出來。藥不入口,燒自然不退,也不知過了幾個日出日落,身下仿佛是枕了輕軟的浮雲,整張床像是要飄起來一般……
商妍眯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陽,連思緒都變得軟綿綿的。
這感覺其實還是挺舒服的。
輕輕的,軟軟的,溫暖得像是父皇前幾日送的絲絨布偶。只是不知道小皇叔啥時候才會入宮來玩?
“回陛下,公主恐怕是前幾日皇陵受了驚吓,加上着了些春雨,故而風寒入體,高燒不退。”
“開藥。”
“這……陛下,退燒雖容易,照幾日前的方子便可,可藥草苦澀公主難以下咽……”
“苦?”
“是,微臣也讓宮娥配了些蜜餞,可公主她……”
溫暖的房間裏的人聲算不上嘈雜,卻也煩人得很。商妍裹緊了被褥蒙起腦袋,可是再厚的被褥來隔絕不了房間裏的談話聲,她怒火上心頭,忍無可忍從被窩裏探出了頭,朝着房間裏說話的人吼:“荷田,是誰在吵,趕出去!”
好大的膽,公主房裏也是聊天說話唧唧歪歪的地方麽?
房間裏瞬間寂靜無比。
良久,一個輕微的聲音響了起來:“公主……宮裏沒有叫荷田的人呀……”
商妍氣得抱被子打滾兒:“把荷田找來!她又偷跑去母後那兒告狀了嗎?叫她回來!”
“公主……”
“把荷田抓回來,她要是再去母後面前說本宮一句壞話,本宮罰她不許吃飯!哭也沒用!”
“公主,您這是怎麽了啊……”
“你們先退下吧。”終于,一個冷飕飕的聲音響起。
床鋪是暖的,房間是暖的,空氣中淡淡的沁香是暖的,可這聲音卻冰冰涼涼,像是從井底舀上來的水。不過對捂在被窩裏燥熱口幹的商妍來說卻也并不是難以忍受。毛躁的心情因為這聲音出乎意料地被平複了下來,她懶洋洋掀開被窩眯眼曬太陽,那個站在逆光裏的身影一不小心就入了眼。
那是個颀長高大的身影,他站在一片光暈中五官都有些模糊,粗粗看去有些眼熟?
“荷田出去了。”那個涼飕飕的聲音猶豫道,“你還要睡多久?”
“你好大的膽,哪個宮的?本宮要睡多久輪得到你……小皇叔?”
眉目如畫,萬年皺眉,明明長得一副俊秀少年郎模樣卻永遠好像被欠着整個國庫的銀兩的神情,這人不是冷冰冰的商徵小皇叔是誰?兇巴巴的小皇叔親自出馬,這下,再大的火氣都發不出來了。
她壯着膽兒和他對峙,只片刻就敗下陣來來,可憐兮兮地穿衣裳,邊穿邊小心地打量他:雖然已經有兩個月沒見上面,可是商徵小皇叔卻好像有些變化。容貌有些變化不算,他為啥一副見了鬼的神态?
等她委委屈屈穿戴晚輩,他依舊一副沒有回過神的模樣。
她咧嘴笑笑,小心道:“小皇叔,我穿好了。你是不是來接我去放風筝的?”
商徵靜靜地打量着床上那個言行舉止似曾相識的商妍,猶豫幾分端起了藥碗,卻并不走近床榻。他不敢。他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有見到她絲毫不帶恐懼的眉眼了。十年前那場變故後,她仿佛是在一瞬間收起了所有的驕縱蠻橫,仿佛生來就是就是一只柔軟卑微的兔子,而此時此刻,她面色雖然蒼白,神态卻是跳脫歡暢的。他居然……不太敢靠近。
也許他一靠近,她就會又慘白了臉色;也許他一開口,她又會惶惶然縮起身子說“妍兒知錯”。記憶中許多年前喝醉酒抱着比她身子還大的酒壇搖搖晃晃嬉皮笑臉跌進他懷中的女童,就像是藏在地底的一談佳釀,在三月芳菲時節埋下,秋去冬來漸漸沉澱成成一個美夢,一夢十年。
而如今,也許是高燒的緣故,她的眼裏不複往日的疏離恐懼,他其實……是該高興的。可是有時候凡人之所以為凡人,就是因為有太多地方明知無謂而有所謂。
“小皇叔……”床上的商妍疑惑地眨眨眼,片刻後皺起眉頭打量他的手,“小皇叔你帶風筝了嗎?”
商徵沉默。
片刻之後,他終于靠近床榻坐了下來,輕輕地把手裏的藥碗遞到她面前,道:“喝藥。”
“……苦。”
“你病了。”
“病着也比苦暈好……”
“聽話。”
“小皇叔……”
“喝。”
一個字,已經帶了一絲涼意。
商妍小心擡頭瞧了瞧自家小皇叔有些詭異的眉眼,又看看他快要擰成山的眉毛,最終的最終洩氣地端起了藥碗——在這宮闱之內人人都知曉,嚣張跋扈的妍樂公主有兩個克星。一個是溫雅文弱的新晉狀元君懷璧,另一個是冷冰冰的宣王商徵。前者只要輕輕一句公主就樂得遵從,後者冷冰冰一句,公主便委委屈屈應下……
她慘烈地低下頭,僵硬半天,終于還是咬咬牙接過了藥碗端到唇邊,閉眼抿了一口——一碗藥,終于在眼淚快要橫飛之前見了底。
可逼她喝藥那人卻顯然并沒有滿意,他坐在床邊,眉眼間噙着一抹冰冰涼涼的神色。
她頓時有些委屈,伸手拽他衣擺:“小皇叔,喝完了……”
商徵的面色稍緩,低眉輕聲問:“苦不苦?”
那是堪稱溫柔的聲音。
他坐在床頭,本該落在床榻上的陽光把他的發梢染成了一片金,恬靜而內斂。商妍還沒有從那苦澀的藥味兒中回過神來,只迷迷糊糊看着他。他總是這樣的矛盾,就如同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明明只有十幾歲,眉宇間尚且還有稚氣未脫去,可是卻像個□□十歲入定的老頭兒一樣擺着一盤棋,端坐在父皇對面,纖白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徐徐滑過棋盤,仿佛這世上的每一粒塵埃落到他身上都是罪無可赦。
她原本是暴躁地沖去瞧瞧那個讓父皇反悔也要作陪的小王爺的,可是真到了禦花園卻傻乎乎站了半天——後來呢?
苦澀的藥草漸漸在喉嚨間彌漫,可是腦袋卻越見紛亂。
“小皇叔,帶我去找……”商妍昏昏沉沉想去抱他的脖頸,指尖剛剛觸及冰涼的錦衣,腦海間陡然炸開了無數煙花——身體和心靈在一瞬間僵硬,如堕冰窖。
荷田死了。
十年之前,她就死了。
在那場浩劫中,她被叛亂的匪軍一劍刺穿了胸膛,成了無數具宮婢屍體中的一個。
“妍兒……”
商徵的眼眸帶了一絲疑惑,目光落在她陡然縮回的手上,那一絲困惑便漸漸凝固成了沉寂。良久,才是他沉靜的聲音。
他說:“既然無礙,擇日就去升平宮吧。”
商妍聞言一怔,微顫的手縮了縮,終究在他的目光下藏到了衣袖裏。原來,之前的變故和真相的揭露并不意味着他給她的懲罰的結束,他只是延緩了責罰,而她竟然都快忘記這回事情了……
兩兩沉默。
焦灼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脊背上的潮意為着僵持平添了幾分不耐,她卻仍舊不敢反駁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氣,沉默不語。
商徵卻放柔了口氣,低道:“你想說什麽?”
她還能說什麽?還敢說什麽?商妍咬着唇僵持片刻,最終從喉嚨底擠出一個輕飄飄浮軟的字眼。
“是。”
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臉色稍沉,卻最終什麽也沒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就是一個難管教的熊孩子的故事……
☆、暖宮
商妍這一場病蔓延了好幾日,直到冬日的陰霾徹底過去,她才徹底活了過來,雖然依舊會時不時昏沉上幾夜,身體卻明顯健朗了。如今宮闱之中終于再也沒人在隐蔽的角落對着永樂宮指指點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謀反和杜少澤瘋癫吸引了過去,禦花園裏常有三三兩兩宮婢宮人聚做一團繪聲繪色地講述皇陵變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這事本身便是一件聳人聽聞的傳說一般。
即使是三朝元老,也是經不起婦孺宮人的口口相傳,幾日下來,容裴俨然已經成了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為了要一個揭竿而起的理由不惜殺害親女逼宮皇陵的反賊。而她妍樂公主自然毫無懸念成了無辜被利用的棋子,險些被這企圖禍國殃民的反臣斷送了性命……
“那個容将軍太壞了!”小常憤憤不平到終了,只擠出一句話,“這樣的人,遲早是要被五馬分屍的!”
彼時商妍正抱着那不請自來的白貓球兒曬太陽,聽了小常氣氛的話語忽然有些涼意,抱緊了球兒。
球兒卻不合作,它正眯眼瞧着院落樹梢的幾只麻雀,似乎是在猶豫是不是要屈尊去捉一捉樹上叽叽喳喳的鳥兒,接連她膝蓋上接連轉了好幾個圈後還是乖順地躺了下來圍成了個絨球。
在這宮裏,乖巧的東西總是比較長久。就算他容裴是提着腦袋征戰沙場打下這江山的三朝元老又如何?物也好,人也罷,會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午後的眼光溫暖和煦,也不知過了多久,小常猶豫不決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說:“公主……我們是不是該去升平宮了?”
“有人來催過了?”
“沒有。可是陛下說……”
“他說的是擇日。”商妍小聲道,卻不知道是在安撫小常還是在安撫自己。
軟禁的期限還有兩個月,這兩個月中,誰能猜想又會變幾重天?也許升平宮是一個囚籠更是一個不錯的避風港,可是在那之前,她還不能進去。至少……至少在見到杜少澤之前,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