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四月春來。

容裴的行刑那日恰好是宮中梨花開遍的日子。也正是那一日,商妍在永樂宮裏點了一把火,把那件狐裘小襖燒了個幹幹淨淨,用一個小小的布包包了,撒入禦花園的池子裏。

午時已過,容裴現在恐怕早已魂歸。三朝元老,一代戰将,幸運的話能留個全屍,不幸運的話恐怕是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天依舊有些涼,她呆坐在池中小亭裏靜默了許久,把那小布包也丢進了池子裏。

“公主,您別難過了。”小常似乎是揣摩了許久,才道,“容将軍在皇陵要您性命,死了也是罪有應得。咱把這些不幹淨的東西都丢了就好了。”

“不幹淨?”

“是啊,容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容将軍又是個亂臣賊子,和他們的扯上關系的東西可都晦氣得很!”

晦氣麽?

商妍盯着池中早已散開的灰燼輕輕舒了口氣,沉默片刻還是笑了。

四月,萬物複蘇,禦花園裏早已是花團錦簇繁華靡靡。慘白的陽光下,穿越大半個皇城的涼風帶走了無數尚且算不上凋零的花瓣,也不知有多少去了刑場。

容裴死了,她若說是難過,就當真虛僞了。其實小常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容裴必死,這這幾乎是釘在鐵板上的釘子。三朝武将不得善終本身就是件倒黴至極的事情,更何況還是這麽個近乎親緣斷絕慘絕人寰的下場,的确是夠晦氣。不過她今天撒了這把灰并不是為了祛除晦氣,只是逼自己不去追究這背後的真相。

在這宮闱之內,很多事情并不會有結果,即使有,也只有死人才知道。

她不想知道。只想逃。安全地離開。

只可惜,公主離開宮闱只有兩個方式,要麽是嫁出去,要麽是……去皇陵。

“公主!你看,是君相!”忽然,小常驚詫的聲音傳來。

君懷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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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妍詫異地起身環顧,果然在很遠的地方見到了綠影叢叢中那一抹青灰的身影。隔着一個荷花池,他站在楊柳堤旁,寬而長的儒袖襯得柳葉都要柔軟上三分。

天上白鷺,地下折柳,一池的梨花。也許有那麽一些人天生就是從水墨畫裏出來的,整個人便是淡淡的一筆墨,不論身處何方何種境地,都堪稱清雅。比如這當朝丞相,君懷璧。

“公主,過去嗎?”小常猶豫的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沒能忍住湧上眼睫的笑意,雖然對岸那人瞧不見,她沖他咧咧嘴,道:“去,當然。”

***

日子似乎漸漸回到正軌。宮中依舊月月笙歌,暖風吹得楊柳,把棉衫蕩成了輕紗。升平宮中時日像是靜止一般,被所有人遺忘了。

這遺忘不僅體現在無客上門,更體現在吃穿用度上。小常憤懑之餘找內務司理論,結果卻被一句“上頭自有安排”打發了回來,氣得她手抄剪子把院子裏的藤蔓修得只剩下光杆兒。

刀光劍影,刷刷刷。

商妍看着心驚膽戰,認真規勸:“本宮覺得衣食尚可……”

“那群見風使舵的奴才!”

“真的尚可……”

“公主!”

啪——那飽受折磨的紫藤終于經不住折磨,攔腰斷了,一場磨難總算暫時告罄。商妍心有餘悸,抱着毛球兒縮了縮身子,微微舒氣。

其實這兩月內務閣給的衣食較往日而言的确偏少了些許,倒也算不上苛刻。商徵脾氣古怪,雖然時常以羞辱她為樂,卻從未在衣食上虧待過她。但凡商徵宮裏有的,永樂宮也不會落下。除了日日擔心哪天丢了小命,其實他十年來永樂宮的日子堪稱奢華。

其實,如果往後的日子真如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只可惜,不可能。

兩月軟禁已經快到盡頭,如此的安逸終究只是昙花一現。要想日日安生,還是必須趁早嫁出去。

可是嫁出去……她捏了捏毛球的臉:談何容易呢?

“公主,盈袖回來了!”忽然,小常的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聞聲擡頭,果然瞧見一個纖弱的身影在遠處閃了閃,不消片刻,那身影便跪在了她面前,輕聲道:“公主,奴婢回來了。”

“可有消息?”

盈袖搖搖頭,面有難色:“奴婢無能,雖假托家中急事在宮外兩月,卻始終沒有探聽到杜侍郎半分消息。奴婢也曾找替犯人送飯食的工人探聽,宮中監牢并未收容過神智不清的年輕男子。”

找不到……商妍心裏有些沉悶,良久才道:“他一個神志不清之人,可能去哪兒?”

“奴婢不知。”

她輕道:“你猜……他還活着嗎?”

盈袖把頭埋得更深:“奴婢不知。”

不知啊。商妍低頭不語,任由心中那一點點的愧疚在心尖上烙了個淺淺的印記,酸痛的感覺閃電般地順着肩膀滑向了指尖。杜少澤,終究是被她拖累了。

小常道:“公主不必自責……”

自責麽?

“沒有。”她輕聲道,眯起眼學着毛球伸了個攔腰,微微笑了。

沒有自責,只是有一點愧疚,卻并不後悔。

如果時光可以逆流,她再一次在雪地裏遇見那個有野心有抱負的翩翩君子向她遞來一雙手,她依舊會抓住這可能的希望,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她也願意去嘗試。只要……只要可以離商徵遠一點,再遠一點兒,最好一輩子不見,讓君臣國家恩怨情仇通通化作地底腐朽的枯木,等到來年春來徹底消散成為連記憶的都不複存在的煙灰,這世上就再沒了這張臉,這個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幹淨。

這樣多好。

“公主……”盈袖似乎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開了口,“公主,奴婢回宮之時聽聞,鎮守西疆的鎮西少将回朝了,陛下似乎有意……有意把公主……”

“鎮西少将?”

商妍怔住,片刻後才恍然回神,看着盈袖滿臉羞紅難堪的模樣失笑:原來兩月軟禁真的要過去,前朝妍樂公主似乎又要去做一次百官的笑柄了。這次是個鎮西少将?

“奴婢聽聞此人……”

她笑問:“此人怎樣?奇醜無比還是目不識丁?”

盈袖欲言又止,到末了終于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不檢點……”

不檢點?商妍一愣,低頭笑了。這倒有意思。

商妍這一場病蔓延了好幾日,直到冬日的陰霾徹底過去,她才徹底活了過來,雖然依舊會時不時昏沉上幾夜,身體卻明顯健朗了。如今宮闱之中終于再也沒人在隐蔽的角落對着永樂宮指指點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謀反和杜少澤瘋癫吸引了過去,禦花園裏常有三三兩兩宮婢宮人聚做一團繪聲繪色地講述皇陵變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這事本身便是一件聳人聽聞的傳說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嫁不出去の公主新的征程開始

杜同學還沒出局,會出現的……

☆、風筝

三日後,商徵的新旨連同着新衣裳一道兒送上了門。承德宮的安公公肥碩的身子圓溜溜地裹在順滑的錦布下,尖着嗓子細聲細氣地宣旨完畢後笑得滿臉的褶子都快擠成了山。

他說:“老奴路上偷偷瞧了陛下新賞的衣裳,光袖上的幾粒珍珠就比宮中幾位妃嫔成日戴在脖頸上的好上好幾個成色,陛下對公主真可謂是盡善盡美了。”

商妍幹笑:“安公公就不怕本宮告狀?”

安公公翹起蘭花指笑:“公主若是真去陛下面前告老奴一狀,老奴倒指不定會得個封賞。”

商妍一愣:“為什麽?”

安公公細長的眼裏噙着一抹狡黠,慢條斯理道:“公主猜猜?”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說。商妍懷抱着毛球擡頭看了眼安公公臉上油膩膩的笑容,有些惡劣地松了手——說時遲那時快,一團白色的絨球兒剛剛落地便猶如閃電一般直直奔向他,電光火石間,安公公的手上已然多了三道傷口——

“啊——”

“喵——!”

滾圓的身子落了地,狼狽地栽倒在地上,安公公的聲音顫抖着響起:“公公公主,你這只小寵……屬狗的嗎……”

“喵。”回應他的是毛球輕蔑的聲音。

毛球,永樂宮宮寵,貓咪的皮囊下從來都有一顆看家護院的忠犬心,就連小常她們見了它都得退避三尺,更何況安公公不過是個陌生人?一爪子,那是客氣。

商妍虛僞地把毛球抱了起來拍了一記腦袋,柔聲道:“咦,毛球素來溫馴。”

安公公顫抖的手指朝毛球一戳:“公主管這叫溫馴?不……不知公主從何得來這……護院的……好寵……”

商妍順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顆炸了毛的眼睛發綠的白色球兒。嗯……尚算溫馴。

她眯眼:“安公公猜猜?”

“哈哈……”不料安公公整理了片刻衣衫後忽然笑出聲來,尖細的嗓音像是秋風中的落葉一般在升平宮中回蕩,好久之後,他才撣撣灰塵站起身來,眼裏居然沒有半點陰霾,倒是有一派師長的慈穆。

他這幅模樣,不僅毛球沒了興趣,就連始作俑者也禁不住有些喪氣,灰溜溜把灰溜溜的毛球攬回了懷裏。算起來,安公公差不多是和容裴一個年紀,在那個還是傳說的年月入宮,容裴主外他主內,而如今容裴已經身首異處,他卻肥成了個圈兒。

安公公剛剛止了笑,把商徵的那道旨交到了随侍小常手裏,朝商妍行了個禮,搖搖晃晃往外走。臨出門卻又回了頭,朝着還在發愣的她長嘆一口氣,那樣子,居然有些唏噓。

他道:“公主本性純真,本就不是工于算計的性子,刁鑽也好跋扈也好,卻為何在陛下面前強撐出那一點精明來?公主對待陛下若帶幾分真性情,也不至于軟禁這三月。”

商妍沉默。

安公公笑着搖頭:“罷了,皇帝不急,老奴急甚?”

……

商徵的一道聖旨講了兩件事,一是三月禁足已畢,她終于可以搬回永樂宮居住;二是鎮西少将西疆大捷,賜宴宮中,她這前朝的尴尬公主也應邀入席,還需盛裝。

不管名頭是啥,這架勢她倒是熟得很的。商徵他想看的,她從不敢有異議。即便那是難堪也不過是區區幾個時辰宮宴,見一見那個常勝的少将,再群臣的議論聲中熬上幾盞茶功夫罷了。

打從她及笄開始,這戲碼少說一年也要上演個十二三回,幾年下來,她早已精通此道,懶得搭理。比起這月月掃興的宮宴,她還有很多,很多事情。

“小常,做一只風筝要多久?”

“啊?”小常一愣,答,“一個時辰吧。”

“最慢要多久呢?”

“啊?”小常愣在當場。

商妍笑嘻嘻道:“就是那種會飛的,竹片兒做骨,水墨畫的風筝。假如紮風筝的人見了它就膩煩,拿起筆就想起憎惡的人,卻仍然要不得不每天紮一點兒畫一筆,會花多久呢?”

小常的神情越發呆滞:“應、應該需要個把月吧……可是哪有人明明膩煩卻還是要紮它?”

哪有人明明厭煩卻還要紮它?

商妍揉了揉毛球的臉,低笑着嘆息:“有啊。”

就有那麽一個人,明明讨厭得要死,卻還是不得不做一只不被期待的風筝送給不被期待的人,真可憐。

軟禁令解除第三日,商妍興致勃勃請了道出宮的令牌簡裝出了宮,厚着臉皮敲響丞相府的大門去探望那真可憐之人。丞相府白發蒼蒼的老管家顯然已經認得她,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便往院中引。

君懷璧素來勤儉,丞相府算不上富麗堂皇卻也是小橋流水,雅致非常。她跟着老管家在院中蜿蜒前行片刻抵達書房,卻只見着滿牆的風筝,獨獨不見君懷璧身影,終于忍不住開口:“君相在哪兒?”

老管家道:“君相昨夜未歸,臨行前叮囑老奴,若是公主前來,只需将公主引到書房,讓公主取了約定之物便可。”

“他何時回府?”

“老奴不知。”

“他去辦何事?”

“老奴不知。”

即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商妍卻依舊忍不住有些焦灼,幹笑問:“管家知道什麽?”

老管家不卑不亢道:“丞相臨行有言,約定之物在案上,算不上精美,還望公主見諒。丞相還說,執念生事,強求易碎,萬法皆是随緣為好。”

随緣為好。

商妍靜靜聽完,任由一句随緣把心頭焦躁的火苗掐滅得幹幹淨淨。放眼望去,書房的案臺上果然靜靜地躺着一只斑斓精致的風筝。那是一只鳳凰的模樣,豔紅的翎羽,漆黑的眼,朱砂染就的羽翅像是随時要掙脫宣紙一般。

很難想象君懷璧這樣水墨畫似的人物會畫出這樣的豔麗高昂的畫,可是當那只風筝真正出現在他的案臺上的時候,所有的一切卻仿佛理所當然。

“公主,這風筝……”

“很漂亮。”她瞄了一眼那刺眼的色彩,微笑道。

朝野上下都知道君相溫文,上到帝王将相,下至宮女小厮,他都極少拒人,樣樣事情都上心。許多年來,唯一沒上過他心的恐怕只有她商妍一個人。

他到底是用他的行動拒絕了她,心愛之物絕不贈厭惡之人。

只是不管如何,那都是出自他手。他願意送,她就敢收。

在那之後的幾個時辰,君懷璧的身影都沒有出現。他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今日會造訪一樣,一直到她提着風筝邁出丞相府的門檻他都沒有回府。

遲暮的晚風舒爽清涼,商妍坐在轎中懶洋洋探頭,不期然地,瞧見了路上一片空闊的青草地。

猶豫片刻,她提了風筝掀開轎簾:“停轎。”

引轎的侍衛面有難色:“公主,天色已晚,您這是要去做什麽?”

“就一小會兒。”她輕道。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離開相府之後即可回宮,不得耽擱。”

“我只是想試試風筝。”

“公主,陛下有令,禦花園中尚有空地,公主若是取得風筝回宮可以前往禦花園。”

“你……”

“公主請回,切莫讓屬下為難!”

帶槍的侍衛齊刷刷跪成一片,銀槍豎在地上發出齊整的撞擊聲。明明是一種匍匐的姿勢,可是卻是用另一種氣焰逼得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好幾分,又分明是脅迫的姿勢。

此情此景,終于點燃了商妍擠壓已久的暴戾。她冷道:“讓開。”

“公主請回轎。”

好一個回轎。

好一個妍樂公主!

商妍冷眼瞧着馬車前方跪得整整齊齊的侍衛,咬咬牙,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

***

商妍跑了。

累贅而繁瑣的裙擺從一開始就是阻撓她前行的阻力,可是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力量,她提着一只笨重的風筝,居然硬生生搶了侍衛好幾步,一頭紮進了草地盡頭的山林!

“公主——請等一下——”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夕陽還在天邊挂着一抹餘晖,金色的光芒挂在每一葉嫩草的尖尖上。身後不斷傳來侍衛的吶喊,她的腳步卻沒有半分的猶豫。

沒有緣由,只是想跑。

雖然明知道跑不掉,可是身在囚籠那麽久,再不喘氣,恐怕只會悶死在宮闱那充斥着靈魂的屍臭的亂葬崗中。

所以,她跑了。帶着一只風筝,以一種可笑的姿勢前行着,喘息着,也不知過去多久,當酸痛已然蔓延到腳尖,身後終于沒有了侍衛的叫喊。

一片寂靜。

冷風吹過,早已經被汗濡濕的衣衫帶來瑟瑟的寒意。被風刮跑了的理智終于回到了它該在的地方。

商妍呆呆看着手上被荊棘撕裂了好幾條的袖擺還有那只保存完好的風筝,忽然有些想笑,只是唇齒邊才咧開一絲弧度,眼眶卻莫名其妙地酸痛起來——剛剛湧出的一絲濕潤被她用髒兮兮的袖擺狠狠擦了擦,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實還是挺好看的。”她摸了摸風筝,輕聲告慰自己。

“見不到,也好的。”

“挺好的,君懷璧。”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是一個屌絲追男神……追不到的故事

☆、山中

凡人往往好了傷疤忘了疼,也許見得少了,厭惡就會少一點點。下次見面的時候,彼此的交惡也許會單薄成一種完滿。

山野之中的夜色終于漸漸深沉下來,商妍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陌生而寂靜的山林中步行了多久,好不容易遇上一條小溪,她蹲下身舀了一口水,在溪邊找了棵避風的大樹蜷縮起身子。

夜裏的山林并不安靜,不知名的蟲鳴鳥叫在空幽的山谷之中靜靜響着,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也不知道是哪個方向傳來一兩聲遙遠的野獸哀嚎。

她縮在巨大的樹幹懷抱中,努力地把湧上心頭的戰栗強壓下去——不發抖,就可以裝作不怕。只要不怕,其實周遭的一切都不過是小小的聒噪而已……

如是安撫着,不一會兒,竟然也隐約有些困意。混沌中,有那麽幾次昏昏沉沉,竟然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月光下的暗影如同鬼魅似的搖曳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早就模糊的夏夜的風。

商妍之于君懷璧,恰若累贅之于信仰。

月光不可觸碰,最起碼,他們還有一只風筝。

清晨,商妍是被一陣聒噪的鳥叫吵醒的。宮裏的清晨鮮少有鳥叫聲,一般都是早上宮女端着洗漱的用具在日上三竿之際輕輕扣響房門,而後才是她慢慢轉醒的時候,今日的鳥叫實在有些煩惱,她摸着身下硬邦邦的床板煩躁地翻了個身,殊不知這一翻身卻磕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

水聲嘩嘩。

商妍疼得兩眼泛花,硬生生把脫口而出的噴嚏給憋了回去,強撐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呆呆望着潺潺流過的小溪,才終于徹徹底底地記了起來發生了什麽。這算是……逃跑了吧?雖然一開始一時沖動,可是真的跑出來了,其實好像……也還好?

對整個宮闱而言,不過是丢了個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如果商徵真肯施舍個“病殁”的名頭,如果……

“咕咕——”慘烈而陌生的聲音幽幽響起。

商妍一愣,良久才醒悟過來,捂着肚子欲哭無淚。這荒山野地莫名其妙的地方,假如不找點兒吃的暫時解決下恐怕都等不到商徵賞個病殁名頭,她就得“餓殁”在深山老林了。

當務之急,吃是第一位的。

她趴在溪上草草喝了幾口水,沿着小溪朝前走,一邊走一邊觀望,一邊觀望一邊安撫着有些焦灼的心:

跳下馬車本來就是幾個巧合集結在一起的意外之舉,她身上自然什麽都沒帶。這溪水清澈見底,想來也是不會有魚的;山上放眼望去只有郁郁蔥蔥的樹木,戲裏面唱的那些酸甜野果是一個都沒有,更不用說山中農家。難不成,真的啃樹葉?

約莫一個時辰悄悄溜走,太陽已經爬到半空,驕陽似火燒烤着大地。在走得快要暈厥之前,商妍在視野的盡頭看見了一個人。

活的。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靜坐在溪邊一塊巨大的青石上,手執一根細長的魚竿,白色的衣裳在烈日下幾乎帶了一圈刺眼的光華。在那光華之上,過長的烏發松松散散地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留了一大截擱在青石上。

商妍隔着數十步距離遙遙看着那個垂釣的男子,猶豫着要不要向前:雖然這荒山野嶺遇到個凡人不容易,可是那個人卻不知道從哪裏透着一絲怪異的感覺。他看起來像是個書生,穿着卻不修邊幅,純白衣原本在西昭就是不詳的裝扮,更何況他還……頭頂扣了一大片可笑的葉子。

沒錯,圓滾滾的、綠油油的荷葉。

像一頂帽子。

“咕咕——”肚子越叫越慘烈。

她咬咬牙朝着那頭頂荷葉的男子走了過去。橫豎縮頭一刀,伸頭也是一刀,且不論是好人壞人,總之他是個有魚的人!

“請問……”她朝着那怪男子幹巴巴開口,“請問這位……公子,你……”

話音未落,只見一抹青色忽然從水面一躍而出,直直地朝她的腦袋墜落!噗通——沉默的聲響乍響。商妍慌張地退了好幾步,才發現那撲騰的青色是什麽:

……一條魚。

“想吃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商妍的神識還停留在那條不斷撲騰的魚上,渾渾噩噩的擡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逆光中那個白衣男子幾乎帶了光暈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模模糊糊瞧見那雙彎成了月牙的眼睛,還有同樣彎翹的唇角。

“我這兒有胡椒和鹽,”那個聲音低低的,卻透着一絲笑意,像是再循循善誘孩童一般。他說,“穿上樹枝,生個火,用刀在魚身上劃出紋路,等魚三分熟之時撒上鹽,八分熟之時撒上香粉,再用小火烤至皮焦……氣味芬芳,齒頰留香。”

這幾乎已經算是誘拐的勢頭了。商妍有些警惕退後了幾步,卻發現那人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只是取了個火折子點燃柴堆,然後從身旁的竹簍裏掏了一條魚,拿出匕首在上頭細細割了幾刀,烤了起來。

不一會兒,魚肉的芬芳漸漸地彌漫開來。

商妍眼睜睜瞧着,心底的厚重防備心似乎也要被正午的熱浪蒸熟了似的,映襯着肚子咕咕的叫聲,似乎只有四個字可以比拟:慘絕人寰。那魚還在腳下跳動,勢頭卻已經明顯不如剛才,恐怕再過上一小會兒,那魚就會徹徹底底的死去。——死了的魚,不好吃。她擰着眉頭瞧着,按捺着,終于在對頭的香味已經濃郁得不像話的時候咬咬牙,把地上那魚捧了起來。

這是一場尊嚴和防備心與身體本能的較量。妍樂公主明顯是慘敗了,她笨拙地抱着活蹦亂跳的魚靠近那頭頂荷葉的男子,灰溜溜在他身邊耷拉下腦袋:與其做個餓死鬼,不如賭一把。

那人擡頭,眼睛都眯成了縫隙:“想吃嗎?”

商妍抱着魚沉默。

那人笑得越發戲谑,他朝她勾勾手指,等她靠近後遞上手裏的樹枝:“拿着。”

魚。

商妍猶豫片刻,終于咬咬牙把樹枝接到了手上,卻不想眼前忽然白影一閃,腦袋上就被按了一抹冰冰涼涼的東西——“你……大膽!”

“姑娘家曬黑了可不妥。”那個詭異的男子輕飄飄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看啊,挺好看的。”

商妍手執着樹枝茫然無措,良久,才赫然發現視野中多了一抹青綠,仔細聞來似乎還有一陣極淡的清香淺淺地籠罩着。那是——

荷葉?

……愚蠢的荷葉。

一條魚的交情能有多深呢?

酒足飯飽之際,商妍頂着那片愚蠢的荷葉,看着興致勃勃摘了片更大的愚蠢荷葉的男子沉默不語,也無法給與确切的答案。那條魚真的很香,比宮中禦膳房做出的美味了許多倍,也不知是因為餓過了頭又或者是那怪人手藝高超的緣故。當然,如果這烤魚的主人此時此刻卻在不是正頂着荷葉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話。

“你是誰?”

眼對眼沉默半響,她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吃飽了,腦袋自然會跟着順暢起來。這荒郊野外的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出現一個烤魚的路人呢?這世上哪來的那麽多萍水相逢。

男子慢條斯理戳魚:“好心人。”

商妍沉默。

男腆腆地靠近笑嘻嘻道:“昨夜我在溪邊瞧見了你,想着清晨起來你大約會餓,就在這溪水下游架了魚竿守株待兔。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今日救了你,來如或許可以撿一條性命回家抱得如花美眷三妻四妾安詳天年。”

“……那如果我沒沿着溪朝下游走呢?”

男子眯眼嘆息:“生死自有天定。”

“……”

“我叫晉聞。”他躺在樹下拿荷葉遮住了臉,含糊道,“我家家中家徒四壁無以為生,他日若是有緣再見,記得十倍還債。”

“……”

“風好香。”荷葉下的聲音懶洋洋傳來。

風?商妍遲疑着悄悄吸了一口氣,卻只聞見了陽光炙烤泥土的氣味兒,還有一絲極淡的近處溪邊的青草味,再仔細聞,還有空氣中殘留着的魚腥——哪裏有香味?

這個世上總有許多人是以正常的言語溝通的,比如眼前這個叫晉聞的綠帽兒。只是不管他的葫蘆裏究竟是賣的什麽藥,他終究是她在這荒山野嶺裏碰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若上路,她自然只能跟着他走。

可是,他現在……商妍翻了翻手裏的荷葉嘆息,他睡着了。

商妍是被一陣窒息悶醒的。她原本身陷一片舒适的浮軟中,像是踩在雲端,忽然一陣劇烈的搖晃硬生生讓她在夢魇中踩了空,急速地下墜——“啊——”脫口而出的驚叫只持續了一瞬,馬上,她的口鼻就被人捂住了,連同整個身子一起被拽向後方!

“唔……”她慌亂地掙紮,腦袋上卻挨了不輕不重地一記拍打,一個壓低的聲音在耳畔沙啞地響起:“噓——別出聲!”

晉……聞?

紛亂的意識漸漸聚攏在腦海間,她瞪大了眼睛喘息,卻陡然間看到目光所及之處有許多星星點點的燈籠由遠而近,蔓延了半個山谷!——那是什麽?

“乖。”晉聞壓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出聲,不然少爺我身家性命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

“乖哈。”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新晚了……因為路上買了一只小狗~~

很可愛,一張毛爺爺換來的,有妹紙知道是啥品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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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團

商妍終于不再掙紮,紛亂的心跳漸漸趨于平穩。她的身體被晉聞拖進了路邊一處低窪的,雖然隔着厚重的灌木依舊可以看到越靠越近的火把彙聚成的長龍。她數不清究竟是有多少個閃亮的星火,可是卻依稀可以聽見他們漸漸靠近的腳步聲,那是沉重的、齊整的卻很快的跑步聲,在夜晚寂靜的山林中分外明顯。與之相對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人聲喧嘩。

晉聞的呼吸就在耳邊。

商妍沉默地回頭望了他一眼,輕道:“你是朝廷欽犯?”

晉聞幽幽的聲音響起:“小生與禦史家千金情投意合,無奈禦史嫌小生家貧,棒打鴛鴦。小生只好帶他家千金遠走天涯。”

商妍冷道:“你未免也太高看了禦史府中侍衛。”深夜行軍速度迅猛卻無一雜聲,這樣的人馬區區禦史哪裏養得起?江湖草莽更是不可能。放眼天下,有這樣人馬的地方只有兩個地方有,一個是塞外守疆的将士,一個是宮闱禁軍。如果這個叫晉聞的男人是在躲避這兩者的追捕,那他不僅是個朝廷欽犯,還絕非普通欽犯。

一個戴罪之人在山林深處遇到她,究竟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他到底是誰?

晉聞不答,原本固定在肩膀牽制着她的手卻稍稍松開了些力道滑落在她手腕邊,拽住了她的手腕,整個身體貼近了她——他說:“跟我來。”

商妍在他貼近的瞬間繃緊了身體,雜亂的思維一時間擰成了一團,她呆呆任由他牽着朝前走,片刻之後才發現他居然是朝着那隊人馬所在的方向前進。溪水嘩嘩作響,是這深夜除了腳步聲和不知名的蟲鳴聲外唯一的聲響。商妍一直默不作聲配合着晉聞,眼睜睜看着他牽着她走向那些光亮,越來越近,最後幾乎只差了幾十丈。

對于朝廷的人馬,她自然是不怕的。草草逃走不過是一時氣憤,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奢望過可以這樣逃離那困了她二十載的囚牢,可是晉聞此舉卻着實怪異:他這是要……自投羅網?

忽然,晉聞停下了腳步。

商妍緊張得手足無措,卻被晉聞扯着登上了一處高地——

“你……”

“噓。”

一瞬間,萬籁俱靜。連蟲鳴鳥叫都幾乎震耳欲聾。商妍被晉聞按住了腦袋壓成了匍匐的姿勢趴在高地上,甚至嗅到了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絲淡淡的香味。這簡直是侮辱,只是她還來不及火上心頭,就被已然逼近的火光吓得屏住了呼吸:他們已經非常近了,近到她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的铠甲摩擦的聲音。

她不安地打量着四周:這裏是一片高地,而且只有稀稀疏疏幾簇灌木。高地延展的不到十步的地方就是上山的道路,再往後是嘩嘩作響的小溪。月光灑在高地上,每一叢灌木幾乎曝露在了光暈下,如果那隊人馬經過那條小路,只要稍稍一擡頭,一定會第一時間發現他們的……

可顯然,她的不安并沒有感染到靜靜匍匐着的晉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還特地選了個頗為舒适延展的姿勢。

這……

終于,第一個拿火把的人出現在了高地下面的小路上.他和他們只隔着不到十步的距離,只要一擡頭,就可以看到他們——忽然,他停下了腳步,铮亮的刀在月光下反來一片雪亮的光——

被發現了嗎?

商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被她死死壓抑在喉嚨底,整個時間的風都停滞了,只剩下如雷的心跳……

肩頭是晉聞的手,他用了一點點力拍了拍,像是安慰的模樣。

她茫然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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