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一柄匕首把十年的曲意迎合徹徹底底地撕裂。
“為什麽?”良久,他道,眉宇間的陰霾像是雷霆前的密雲。
商妍縮在床尾盯着匕首刀刃上的一滴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我那件衣裳身上的藥引,是你命人放的?”
這問題顯然超出了商徵的預計,他稍稍一愣,眸色陰沉。大抵算是默認。
“杜少澤的生死,從頭到尾都是你在操控……不管他是否做了什麽,他根本沒有過活路……是不是?”
商徵沉默。
“所以……皇陵……容裴根本沒有說謊,忽然出現的西北軍根本不是他策反,策反他們的是……你?”
商徵沉默。
商徵跟着他沉默,不知怎的想起了皇陵中他淡定的眉眼,還有嘴角的那一絲笑,好久才輕聲喃喃:“可是,你屠殺了他們。”
這一次,商徵終于不再沉默。他的臉上一片淡然,臉神色都是淡淡的。
他道:“成帝業,必屈良将。”
商妍聽到自己的心顫了顫,麻木的心因為這簡單的答複有了一絲隐隐的痛。他是個生性就适合當皇帝的人,滿刻在他骨上的是帝王血性,迂回的暴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只是商徵那一局卻根本是自導自演,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用三千将士的性命坐實了一個開國元勳三朝老将的謀逆之罪。他從一開始就算計了容裴,逼他反,然後誅之。
這樣的商徵實在太可怕。
“你……想殺了我?”容裴死了,這世上能夠威脅到他的不安定因素就只剩下她。
淡淡血腥中,是商徵的回答。他說:“孤殺的是妍樂。”
她握緊了匕首,緩緩地對準了他,終于問出了無數次噩夢中都沒敢問出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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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那場叛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商徵臉色一變,複雜的神色似乎是默認,良久,他道:“那日箭射杜少澤并非孤旨意,信與不信,随你。”
商妍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像是如願以償,也不像是萬念俱灰,而是單純地疲憊到了極致。不斷席卷上身體的昏沉像是催命的符咒,她在暈眩中看着刀尖的血滴,想再努力撐上一會兒,卻最終還是無力地栽回了床上。如果這是一場必死的争鬥,她已經沒有能力去争取一線生機。因為對手是商徵。毫無反擊能力的時候,死亡也許是最後的解脫。
昏沉的視野中,商徵的眉目已經模糊得看不清。她半睜着眼,看着他捂着肩膀上的傷口俯下身,最後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個吻。
也許那是告別。
***
商妍是在深夜清醒的,會再醒來絕對是意外。
她呆呆在床上坐了片刻,終于還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遲疑着踏出了房門——永樂宮已經沒有多少人剩下,如豆的燭火下只有一個小常滿臉淚痕趴在桌子上,而在她的身下,那個染血的床單已經換成了一床新的,之前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夢境一樣,可是身上更甚的疲乏卻把她拽回了現實。身體依舊是浮軟的,似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厲害,可這非常有可能是她最後一次活着的機會。
夜晚的宮闱只剩下風,淡薄的衣裳并不能遮擋多少寒意,卻意外地讓本來昏沉的神智清醒了一些。可是越清醒才愈明了,偌大一個皇宮已經根本沒有一處容得下她的地方。
忽然,遠處嘈雜的聲音依稀響了起來,無數腳步聲由遠而近,宮燈的光芒把夜晚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紅。其中似乎有一兩聲“公主”的呼喊,卻馬上被淹沒在紛亂的腳步聲中。
商妍裹緊了衣裳眺望,本來已經麻木的心竟然仍然有一絲類似絕望的情緒浸染滲透。
其實早在十年前,這宮裏就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十年掙紮,她不過想好好活着,哪怕蝼蟻偷生也行。可是……她終究是失敗了。一敗塗地。
商妍跌入了夢魇,如同這十年間很多個夜晚一樣。只是這一次夢境中的景象要比她的記憶久遠很多。夢中的她拖着笨拙的裙子趴在殿堂的門檻上往裏頭瞧,依稀瞧見了一個錦衣的男孩兒跪在殿上。他好小,小小的肩膀耷拉着,幾乎縮成了一顆沉默的球。她趴在門檻上瞧得興致勃勃,在這宮裏就她一個小孩兒,如今終于又多了一個了……只可惜門檻太高,比她的膝蓋還要高,她使了吃奶的力氣才爬過那門檻,還來不及出聲就瞧見裏頭還有一個人狠狠揮了鞭子——啪,皮開肉綻。
“這一鞭,抽的是你不知身份!”
一個細長的聲音響了起來,像是被掐住了喉嚨的鳥兒。
啪——又一鞭落下,緊接着是第三鞭,第四鞭……
這下,小小的她再也不敢靠近了。她藏在門邊,扒着門探腦袋,卻不想對上了那小孩兒的眼——倔強的,漆黑的的眼。
夢回時分,身上還留有淡淡的慌張。商妍的腦袋是抽空的,眼前依稀還殘留着夢中那小孩兒皮開肉綻的身上殷紅的血色,良久,她才終于漸漸地恢複了神識。雖然腦袋依舊是空的,記憶似乎是斷了層。
還……活着?
初醒的昏沉漸漸退去,她吃力地支起身子,原本的茫然徹底成了迷惘。身下是床,可是卻不是永樂宮的。連同這房間也不是永樂宮的——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迷茫間,房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了,一個十三四的小姑娘推門而入,見了醒了快活地奔到了床邊,笑得眼睛都不見了。
她歡暢道:“嚴小姐可算醒了!我家公子都等得快把院子裏的花掐光了!”
嚴姑娘?商妍遲疑地捏了自己一把,卻發現是疼的。這并不是夢。可是……怎麽可能呢?雖然關于最後暈厥前的記憶她并不是很清晰,可是她逃得出永樂宮,卻絕不可能逃出皇宮,這局面未免太詭異了些。
“你……是誰?這是哪裏?”
小姑娘圓滾滾的眼睛眨了眨,笑道:“奴婢叫葉珊,半月前被公子買來伺候小姐的,那時候姑娘已經病了。可是……這裏難道不是嚴姑娘的家宅嗎?”她猶豫片刻,小心問,“姑娘可是……失憶了?”
失憶?商妍一愣,緩緩搖了搖頭。她确實有些記憶非常模糊,不過卻絕不是這個叫葉珊的小姑娘口中的失憶。假如這一切不是一個荒誕的夢境,那也太詭異了……
“小姐……小姐?”
叫葉珊的小姑娘焦急的聲音把商妍拉回了現實,她揉了揉眼,遲疑問:“怎麽?”
葉珊小心翼翼端上一個碗:“小姐,先把藥喝了再想吧。”
一碗藥,散發着濃郁的藥味兒。商妍沉默片刻,終于還是接到了手上,微微抿了一口。裏面是不知名的藥材,也許是苦口良藥,也說不定是什麽劇毒的藥材。不過她已經沒有什麽輸不起的了,無謂而不懼。
一碗藥讓疲乏的身體居然恢複了一些,那之後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也不知道是因為遠離了那讓人昏睡的藥物的關系,還是那藥真的有用,等到第三日,她已經可以保持三四個小時的清醒。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問我這章為什麽那麽突兀……存稿的時候沒猜到後期分章會怪……ORZ
我後面會努力調回來!
昨天大家都在猜是不是皇叔會給公主整容什麽的,抱歉讓大家失望了……
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不過我覺得皇叔對公主的感情,比較類似于“要整個兒”的理想主義感情,假如皇叔是會給公主整容的那種人,之前十年堅守不是一場笑話麽?
會這樣做的皇叔就不是我家的男主了。(晉聞果斷上位--||)
至于猜是否H的……叔都忍了那麽多年了……不會強來的……必須懸崖勒馬!
而且我怕我炖肉讓大家失望啊(只寫過一次,但是被所有人拒絕承認那是H的廢材跪)……這篇……我盡量試試?
☆、幹杯
這三日也讓她對這奇怪的境地有了大致的了解。葉珊是半月前被人買到嚴府的,對府中的情況所知還不多,只知道這是帝都隔壁郡縣上一戶姓嚴的人家,月前當家的家主和夫人不幸遭了劫匪劫殺,只剩下一個多病的小姐守着萬貫家財。而她,就是這嚴小姐。
……這簡直是個笑話。可偏偏毫無破綻。從管家到家仆,甚至前來探望的各路親戚都一律沒能認出她來,一個個親切地叫“佩兒”,甚至她的身上還有一塊家傳的玉佩與一個嬸娘的如出一轍。假如之前在宮中的一切不是夢境,只能說安排這一切的人做得簡直是天衣無縫。可是,這一切是怎麽做到的?會是誰做的?
半月時間過去,真相卻好似被掩埋了。她托人迂回探聽宮中封號妍樂的公主近況,卻被帶回一個消息,說是永樂宮走了水,公主受傷一直卧病……宮中竟然還有一個商妍。
而她,成了一個叫嚴佩的商家女?
幾日後,商妍總算是迂回着弄明白了為何府中上下皆不認識自家小姐。這嚴小姐自小得了不能見風的病,平日裏只有随侍的丫鬟見過她真正模樣,數月前府中據傳來了個神醫開了個方子,這嚴小姐的病才開始漸漸有起色,也難怪她這冒牌的小姐可以堂而皇之取而代之。只是終究是換了個人,這嚴小姐終究還是留了一絲痕跡。
她在壁櫥的深處發現了一張畫像。這畫像被疊了無數層藏得極深,畫中女子眉清目秀纖弱得很,不知是誰畫的,只是她的眉眼間依稀帶着幾分熟悉的感覺,似乎是在哪裏見過?
如果這是正牌的嚴家小姐,那真正的嚴小姐去了哪裏?
日子一天天過去,商妍的好奇心一天天地膨脹,與之相反的是嚴佩的日子充實而新奇。府中的繡娘刺得一手好秀,雖不比宮中,可真正看着一針一線秀出花團錦簇,商妍還是驚訝得興匆匆拜了師;管家的兒子擅掏各種鳥窩,送了她一窩剛破殼的小雀,每日每只喂上五粒米便能耗上個把時辰;賬房的書生喜歡風雅,天天換着花樣畫梅蘭竹菊,可惜一張畫都沒賣出去,最後挨個兒房間挂,連廚房都挂了一張雪松迎春……
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可是夢境總有醒來的一天。
商妍向繡娘學了幾樣基本功,本想繡一只貓兒,可惜那只奇形怪狀的貓兒還差最後一截尾巴沒成功,嚴府就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一日,她被葉珊拉着手到了前廳,本以為會見到又一個認不出她來的嚴佩的親戚或者是故交,卻沒想到見到了一個故人。那人一身青綠的錦衣,手執一柄金邊扇兒,一襲青絲懶散地披在身後,眉眼間都是透亮的。見了她,他揚起一抹笑來,金邊扇兒搖得更歡。
他說:“好久不見,商妍。”
商妍拉着葉珊的手巍巍站着,許久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卻還是忍不住連連退了好幾步。這幾步,是夢境和現實的距離。只可惜不論她退多少步也逃不出噩夢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輕道:“好久不見,晉将軍。”
一夢一月,終于到了醒的時候。
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局,她其實早該猜到了的,雖然之前的記憶并不真切,可是當時她如果還剩下點滴思緒,唯一能夠一試的地方是杏德宮。而在那兒,她唯一有可能遇上的人是晉聞。
後園中一壺茶見了底,幾葉落葉跌在石桌上。
晉聞輕軟的聲音娓娓道着她已經不記得的事情。他說:“那日我遇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暈了過去,我帶着你離開,正巧知曉嚴府有個常年卧病足不出戶不能見風的小姐,只要換了她幾個貼身的侍女,其實府中幾乎沒有人能夠認出她來。于是便私下替你做了決定。”他微微露出笑來,盯着她的眼道,“這一月常人生活,你可喜歡?”
商妍靜靜聽完,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靜默。
這一月生活她怎會不喜歡呢,十年來日日夜夜謀劃着想出宮,不過是為了求這樣一個現世安穩。不需要時時刻刻跪地請罪,不需要膽戰心驚算計着高位之上的那人的脾氣,不需要整日淡妝濃抹去赴一場又一場的羞辱……她其實并沒有多少天家高傲。
晉聞仍舊笑眯眯地等待着。
商妍忍了忍,終于還是開了口,問他:“你想要什麽?”
這是一場盼望了那麽久那麽久的夢。如果付出什麽可以得到它,只要她有,她就舍得。
晉聞舉杯輕抿了一口茶,輕飄飄道:“微臣要的是醉卧紅塵。”
醉卧紅塵,皇家最高的約定俗成機密。如果是在兩個月前,就算是晉聞把刀架在她的脖頸上,她也不會吐露半句,更何況是交出來。可是如今她已經回不去了。她這條性命本就是偷生的蝼蟻,不過是因為守着一個秘密才得以保全。醉卧紅塵……其實與她并沒有多少關系了。
“你想要做什麽?”
晉聞不知何時放下了金邊扇,吊兒郎當的臉上難得收斂了戲谑露出積分正經神色。他道:“你在怕什麽?”
“我……”
“你還是放不下麽,妍樂公主?”
“我只想知道你想把它用在誰身上。”
“放下吧。”他輕嘆,“既然裏面已經沒有你的活路,那就放下。”
放下。商妍聽着這兩字有些暈眩,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夏日的陽光太過燦爛。遠處的陽光下,管家的兒子背着一柄網兜鬼頭鬼腦地順着道旁的樹挨個兒套知了,套着一只就丢到身後的竹筐裏,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興奮地揚了揚竹筐直招手……
“永樂宮後園,地底。”在知了聲中,她最終輕道。
晉聞聽罷,徐徐笑開了。
他道:嚴佩。
很多年後,商妍把嚴府從上到下修葺一新,卻獨獨留下了這院落。不管是慶幸居多還是悔恨居多,這兒都是嚴佩這個身份開始的地方。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
***
商妍的生活刻意隔絕了宮中的消息,原本的嚴佩已經不知道去了哪兒,她占着人家的位置,理所應當地享用着嚴家小姐的權利和義務。這其中自然難免包括嚴家的生意。
嚴家是做畫扇生意的。家中有幾代基業,原本是嚴父嚴母打理,他們遇險之後便由衷心的管家扶持着。近來她這“嚴佩小姐”因為名醫之故病情“好轉”,管家便漸漸地讓她接觸起家族的生意來。這對商妍來說委實有些新奇,即使明知不适,她也經不住管家幾次提起,小心地跟着他上了街,去往城中最大的畫扇鋪……
嚴家小姐理論上是不識字的,自然許多事情她都不能插手,不過只跟在管家身後看着他與那些工匠交談已經是夠有趣的了。街上熙熙嚷嚷,鋪面裏雅致得很,她端着一杯茶坐在閣樓上,瞧着牆上精致絕倫的扇面,還是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啊,只是跟着小心地挨着邊緣,就會忍不住露出笑來。
“小姐,你怎麽還笑得出來?”管家皺着臉嘆息,“送往寥城府尹處的畫扇明明已經是精巧得很,卻都被退了回來。這可是品扇居第一次官家生意,砸了可就是砸招牌啊……”
商妍愣愣看着夥計們垂頭喪氣地把一箱子扇子拖進店鋪,猶豫着上前取了一把展開了——扇面是錦布鋪的,光滑細膩,上面畫着錯落的牡丹,富貴堂皇。又拆一把,上頭畫的是修竹,稀稀疏疏幾支清雅別致……其實,扇子的确很精美了。為什麽會被退?
“那府尹說扇兒俗氣,入不得皇親國戚的眼。”
“這批扇子是拿去做貢品的?”
“是啊。”管家嘆息,“原本以為是天大的機遇,卻不想那麽艱難。”
貢品……商妍心中有些微妙,又展開幾面扇子看了看,果然,除了牡丹桃花修竹夏荷就只剩下詩詞歌賦,這些扇子若是放在集市上本該屬上上品,只是放在宮裏……只能說,宮中不乏大家之作,這些扇子論畫工不過是出自工匠之手,取意也是平平,的确……俗了。
她沉吟許久,猶豫問:“這生意,我們能不做了嗎?”
“定金收了契約簽了,小姐這是打算賠得傾家蕩産?”
“……”
商妍犯了難,坐在閣樓上呆了一下午。契約簽了,那便是別無他法,只能硬着頭皮上。好在中間還有個寥城府尹,嚴家即便真做出了可以進到宮裏的扇子,想必也應該不會扯上多大關系,更何況她這嚴家小姐只是頂着個名兒。
管家急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帶着商鋪的幾個畫師把幾個古籍翻了出來,關上鋪門,浩浩蕩蕩地排開了陣勢。
其實皇親國戚的癖好并不難摸,世人都以為他們會喜歡富貴如牡丹,或者清雅如修竹,其實都不然,牡丹太豔,修竹太冷,星星月亮美酒太簡陋,他們都是頂着一副“吾非常人”的心去挑,不論是雅了還是俗了,只要還能辨別出個雅俗來,他們便統統當做是俗。對付這等端着一個裝字的人群,只要給些他們不能判斷的東西,便是高明,倘若還能帶些典故,他們便趨之若鹜了……
“小姐,這……能行嗎?”畫師猶豫道,“畫典故的多為先聖故事,我們這……誰也沒見過山海經中的奇花異獸,貿然畫了……不如學生挑幾個麒麟鳳凰這等?”
“畫常人沒畫的就好。”商妍咧嘴笑,“想不出來就随便畫幾筆,看不懂了便是成了。”
“這……”
三天時間,一百柄畫扇大功告成。畫師忐忑地把紙扇裝了箱送往寥城府尹的府邸,商妍便坐在扇莊的閣樓上瞧着馬車遠去,輕輕在心底舒了一口氣。如是,就再別和宮中扯上關系了。
兩日後,新消息傳來,那批扇子寥城府尹滿意得很,不僅結清了賬目,還在原來的數字上多加了兩成賞錢,說是要預定下一批的扇子。這一次消息傳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老管家坐在屋內喝完了一壇陳年佳釀,終于搖了搖頭,回絕了。
他道:“官家飯,少吃為妙。”
那時商妍坐在閣樓上看着樓下紛擾的街道,也要了杯酒小心地聞了一聞,笑着潑了下去。
幹杯,新生。
作者有話要說: 很多人問是不是重生,不是哈……只是被弄出宮了,謎底下章揭開。
☆、真相(上)
嚴家的扇莊本就是寥城數一數二的,這一次把扇子賣成了貢品更是為扇莊開拓了不少生意。畫師們不能理解的奇形怪狀的扇子吸引了一堆文人雅客,扇莊日日賓客臨門,奇形怪狀的扇子倒是得了不少追捧。扇莊的生意原本就做得不錯,經此一役更是門庭若市。古板的老畫師看得直搖頭,卻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舉一反三,山海經畫完了換上了本不知名的志怪,寥寥幾筆勾勒出或動人或獵奇的故事,說是俗,卻也雅。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着,平淡而真實。
數月如白駒過隙,飛快地流逝。
商妍的身體也仿佛是被平淡的日子洗滌了一遍,嗜睡的毛病發作得越來越少,到後來她已經能夠坐在扇莊的閣樓上盯着街市保持一整天的神志清醒……日子久了,一聲嚴小姐也仿佛漸漸生了根。除了偶爾的噩夢會回到那陰暗潮濕的地方,她幾乎就要真正地成為嚴佩了。也許再過上一年半載,五年十年,宮闱中的盛宴終究會變成一個久遠得不能再久遠的夢。
如果,她沒有在那一日黃昏見到城中那一則告示的話。
那是一個非常平淡的黃昏。寥城是個算不上繁華的小城鎮,城中一般日落之前就會休市,不過那一日她路過街市卻發現人頭洶湧,數不清的人湧在城門之前竊竊私語,對着城樓上一張公告指指點點。她好奇地穿過層層人群擠到了前面,卻在看完布告後呆呆愣在了原地。
商徵……病重?
布告寫得十分隐晦,只說皇帝偶然怪疾,宮廷禦醫皆束手無策,無奈只得廣征民間良醫而診……可是什麽樣的病才能讓宮中禦醫束手無策?他真的……病重到如此地步嗎?還是又一場甕中捉鼈之局?
商妍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終究還是僵着身子回了頭,卻不想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一抹藏青色的身影。她匆匆擡頭勾了一抹歉意的笑,卻在看清那個人面容的一瞬間脊背都僵直了——
他比她要高出許多,靜靜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仿佛所有人流都成了過灣的水,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抽空一樣的寧靜。這世上,如果一個人的容貌舉止可以堪稱修竹之姿,那個人只可能是君懷璧。這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儒将君相。
“微臣見過妍樂公主。”商妍怔神的時候,君懷璧已經略略俯首,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低頭道:“我姓嚴。”
君懷璧似乎早有預料,他的目光掠過人群落到遠處的布告上,輕聲道:“公主是否仔細看過那告示?”
商妍沉默。
也許這尴尬的沉默更像是默認。他沉道:“陛下生死,公主當真薄幸至此毫不在乎?”
薄幸。商妍細細咀嚼着這兩個字的分量,想從他眼裏找到半點探究或者別的什麽哪怕是憤怒,卻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找到,除了極淡的厭惡。
“微臣以為公主是個重情之人。”
商妍只回頭看了一眼就埋下渾濁的頭,松開了捏成拳的手,稍稍側了側身與他擦肩而過。最後的記憶中,君懷璧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除了疏離之外的疑惑,她卻不想再去深究。
眼前的這個人她追逐了許多年,她曾經以為假如這狼狽的一生假如還能穿透幾縷陽光,她就會一直踩着他的影子追逐。可是,生死一線之後,疲乏終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舍棄二字,原來并不如病來如山倒之勢轟轟烈烈,而是無聲無息如病去抽絲,身未怠,心卻漸漸地蒼老着。
也許這世上的每一場美夢都有破碎的一天,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迷惘。
雖然君懷璧并沒有跟随,商妍還是在城中兜兜轉轉無數次,終于在月夜半央的時候回到了嚴府。嚴府上下早已燈火通明上下亂作一團,她一入府門便被管家揪了過去灌了實打實三碗湯藥。
商妍理虧,抱着膝蓋坐在院落中發呆。苦澀的中藥入喉,也不知是因為藥性還是思緒紛亂,久違的暈眩感頓時湧了上來,明明夜風涼爽得很,卻無端地煩躁。管家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扇莊的生意,低沉的聲音好似隔着一層棉花一樣不真切。
“小姐,你可在聽?”
“啊?”
管家重重嘆了口氣,道:“如今陛下病重,他膝下無子,局勢動蕩,扇莊這一月來的生意尚不足往年五成。若是陛下不幸……這天下,可要大亂了……”
商徵……商妍心上微顫,那日沾上血的手燙得驚人。商徵病重,是因為醉卧紅塵麽?
他是一國之君,本就是醉卧紅塵的主人,就算晉聞膽大包天又怎麽敢?在這世上,最不可能中醉卧紅塵之毒的就是他了。可是……
“小姐,小姐——”管家無奈的聲音忽然提亮,“小姐有心事?”
心事……麽?商妍煩躁地抱着腦袋搖頭,卻不想對上管家一張擔憂的臉。猶豫片刻,她輕道:“管家,當今皇弟他是個好皇帝嗎?”
“登帝十年風調雨順,不失為賢君明主。”
“可是他殺了很多人。”她咬牙,“假如他是個不折手段,手下冤魂無數的帝王,還是好皇帝?”
管家卻笑了,他道:“新帝登帝後,四海太平,國土不失半寸,苛捐少雜稅減了三成,嚴政則民安。小姐還想如何?”
不想如何。商妍閉了眼睛,任由熟悉的冰涼漸漸地籠蓋。其實早在白天城門前她就已經看清了,在那張告示周圍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沉重,女人合着手在祈禱帝王平安,書生圍作一團嘆息帝王多慮而體弱,醫者三三兩兩交換猜想……每個人都不想要商徵死。因為商徵是個明君。
沒有人知道他冷眼看着十年前宮闱血流成河,他設計殺老蔣,他一舉殲三千西北軍,他甚至還要她的命去鑄江山,這一切,終究都成了殺佛前的蒲團。他的存在似乎是天理所照,更襯得她猙獰而郁結。
他是明君。
那她呢?合該連容身之地都沒有?
商徵病重的消息如同一場燎原的大火,很快地焚燒盡了寥城的寧靜,連同嚴家的扇莊幾日來生意也如同管家所預料的那樣日漸清冷。
嚴府上下愁眉苦臉好幾日,卻不想今日後喜從天降,竟有一筆巨大的生意上了門,一位來自帝都的豪爽客人訂了三百把水墨畫扇,且點名只需山水花鳥,不需獵奇。這消息讓管家樂得買了幾壇好酒,在畫舫船上訂了一桌宴席,生生拉了她去“禮尚往來”。結果禮不曾送出去,她倒是在畫船上見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熟人,竟是理論上應該在帝都的晉聞。
這個堂堂國之将領早在船上擺了美酒佳肴,身旁兩側伴着幾個雲羅青衫的女子,有人手執酒壺巧笑嫣然,有人握着杯盞款款相迎,遠處一女懷抱琵琶零零碎碎撥着三兩弦,不大的畫船上彌漫着脂粉沁香。他倚在床邊含笑妍妍,哪裏還有半點将軍姿态?
他見了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彎月牙。他道:“嚴小姐這一月的日子可還舒爽?”
商妍站在船甲上遲疑片刻并沒有回答,最終還是掀了簾入了船艙,坐在了他對面。對于晉聞,她始終還是防備居多的,他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與其說是吊兒郎當,不如說是深不可測。如今商徵病重,他身為商徵左膀右臂又手握天下兵權,不在帝都好好待着卻到寥城來做什麽?
“嚴小姐這眼神可讓晉某好心傷。”那笑吟吟的人皺起眉頭做出副西子捧心的模樣,輕聲輕氣道,“即使幾番交托性命,晉某依舊換不來嚴小姐半點信任?”
商妍猶豫不決,卻在他的眼底看見了一抹清亮。就是這一抹清亮讓她早早有了防備,沒有真正地靠近他。這世上就有那麽一種人,他們似乎從不徇禮法所有的行為舉止都可笑無比,可是很多時候,看笑話的反而會成為笑話。
她道:“救命之恩……多謝。”
晉聞眯眼一笑,金邊扇兒啪的一聲合上了:“不夠。”
“晉将軍想要什麽?”
晉聞收斂笑意戚戚然低沉道:“莫非在嚴小姐心目中晉某是這樣重利輕情的人?”
“難道不是?”
“的确是。”
晉聞嘆息,扇兒搖了搖,臉上重新展露的笑稱得上恬不知恥四字。在這世上,要論臉皮厚度,晉某認第一恐怕罕少有人敢認第二。晉聞之無恥,貴在理直氣壯,他桌上明明擺着好幾個杯盞,卻偏偏伸長了手取了商妍面前的那只抿了一口裏面的芬芳佳釀。“你用不到的東西。”他指了指酒,纖白的指尖點了點唇,“還我。”
“你想要什麽?”
商妍一頭霧水,警惕地看着他。誰知晉聞卻再不開口,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往腹中灌。之前的那些舞姬歌姬不知道什麽時候退了出去,酒過半巡,他本來有些蒼白的臉開始泛紅,雖有了點血色,可是咳嗽聲卻一聲比一聲急促,與之相反的是臉上的神色更加暖和。
他緩緩放下了酒杯,眯眼眺望船外。他道:“我膩了沙場,想換換口味嘗一嘗坐在朝堂上的滋味。”
這是一種詭異的狀态,看得人有幾分毛骨悚然。商妍忽然有種落跑的感覺,這種感覺他曾經在商徵身上經常體會到,卻不太在別人身上有過這樣的感知。晉聞與商徵,明明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她匆忙站起身來疾步往外走,卻不想船艙不知何時被人從外向內上了鎖,縱然使出渾身力氣卻不能懂它分毫,頓時慌了神,回眸卻對上晉聞似笑非笑的眉眼和深埋在眼底的一絲陰狠。它是藏得那麽深,深得讓人措手不及。
一時間萬籁俱靜,岸邊的種種喧鬧都已經消失不見。寂寥的世界只剩下倉皇的心跳。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失誤,這章貌似還寫不完……
今天買了個鍵盤,櫻桃的3494,899大洋,略心疼……于是只能用更多的字讓它物盡所用了!這幾天着手準備新坑~ 錦凰的姊妹篇。同一款,錦凰因為後期配合出版,在劇情上留下了一些讓我和大家都覺得有些遺憾的地方。希望可以借由這個相似設定的姊妹篇來求個完滿。大約是在月末發。
昨天有妹紙問這坑計劃,暫定如果沒有編輯額外通知的話是這樣,完結後V。更新頻率會在文案的微博裏随時通知,無通知就是日更,确保跟着我進度的妹紙們都能免費看完文章。
PS:櫻桃家3494鍵盤手感還真……不錯,就是土豪貴了點……
☆、真相(下)
這是一個局。一個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算計的局。她是有多愚蠢,才會被這個叫做嚴佩的局蠱惑得迷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