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幾日後,宮中新晉的封美人晉升為妃,成為了西昭三朝以來晉升最快的妃嫔。這些日子商徵罷朝,夜夜笙歌,紅袖添香。又說幾個兩朝老臣在殿外跪了足足一夜,卻依舊不能見上商徵一面。一夕之間,美色誤國之說不胫而走。

商妍卻在這微妙的關頭發生了一點意外,她嗜睡毛病似乎嚴重了些。起初只是染了一些風寒,可是卻接連幾日高燒不見退,等到燒退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開始記不住瑣事,明明記得初陽才投射到窗戶上,稍稍愣神,天卻黑了;明明往來的禦醫前一刻還在愁眉苦展,一眨眼,眼前卻成了端着藥的宮婢。她的時光就想是一本書,時不時就被翻了幾頁,而她竟然渾然不覺……

又一個午後時分,她從夢中蘇醒,見着的是自己手上細長的針,還有床邊凝神不語的孫禦醫。她遲疑着看着他渾濁的眼,最終還是開了口:“孫禦醫,本宮是中毒了嗎?”

孫禦醫的眼神顫了顫,最終卻嘆息着搖頭。他說:“公主聰慧,老臣……”

“能治好嗎?”

孫禦醫的神色更加為難,卻仍然咬牙道:“……能,可是……”

看他這副神色,想必要治是難上加難。商妍看在眼裏,掙紮着從床上挪起了半個身子,輕聲道:“是商徵。對不對?”

孫禦醫不答,只是哆嗦着手收拾着針包。一切似乎已經無需再說什麽。

商妍靜靜看着他躬駝而又蒼老的身軀,最終卻只能輕輕嘆了口氣,道:“你走吧,告老還鄉。”

孫禦醫的手顫得更加厲害,聽了她的話卻忽然跪在了床邊,朝着她磕了重重的三個頭——

他說:“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她卻有些恍惚,手臂上那細細的針也跟着模糊起來。這是孫禦醫唯一的活路,可是誰來給她一條活路呢?

商妍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久,安靜房間裏彌漫着重重的藥味兒。小常耷拉着腦袋站在床邊,見她醒來瞬間紅了眼圈,跌跌撞撞跑去桌邊端了藥碗遞上前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她沉默片刻,想了想,還是把藥推了開去。

這一次大概是睡得夠久,腦海竟是有幾分清明的。她顧不得小常阻止,咬牙下了床,才走幾步就是一陣頭暈——

“打水。”她在思緒浮沉中咬牙道,“準備洗浴,去別的房間。”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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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茶後,永樂宮的廂房內支起了浴盆,商妍坐在其中,終于睜開了眼。小常原本想往裏面加一些安神養生的藥,都被她攔下了。她在溫熱的水中浸泡了許久,渾濁的腦袋終于不再和方才一樣昏昏欲睡,她也終于有精力去思考這詭異的現狀:

聽小常講,這一覺又是三日,孫禦醫忽然告病出了宮告老還鄉,公主病重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個宮闱,可商徵半步都不曾踏步入永樂宮,他甚至抽調了不少宮人宮婢去到封妃宮中。如今的永樂宮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能讓孫禦醫吓得跪地求饒命抛下宮中幾十年基業逃竄回鄉的,只可能是商徵。

而能讓人漸漸神衰的東西并不多,雖然不完全一樣,但是這樣子卻有幾分像是……醉卧紅塵。

只是她仍不能肯定商徵是否真要她性命。在這樣的彷徨中,狩獵的日子終于到來。

***

帝都,荒郊。商妍站在了那個她曾經覺得是噩夢的山林入口,卻沒有半分之前的排斥。她坐在馬上看着無窮無盡的山林,在她身邊幾步之遙的就是商徵。此情此景,稱得上是和睦。她想笑,卻沒有出聲,當商徵略微複雜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終于徹徹底底地發現,這個世界瘋了。包括她。

“你還好麽?”終于,商徵先開了口。

商妍擡頭看了他,淡道:“皇叔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商徵神色一怔,似乎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低道:“回宮後,讓禦醫瞧一瞧。那日孤……喝了酒,往後……不再逼你,你……莫怕。”

商妍失笑:“皇叔這是當我吓傻了麽?”

也許當恐懼到達極致,反而是另一種解脫。

商徵不答,眉頭卻鎖得更緊。他在原地靜待了陣子,終于策馬而去。商妍目送他離開,等到再也瞧不見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沒有汗。往常她多看他幾眼,多說上幾句話,手心就會吓出汗來,可是這一次卻沒有。自從那一夜,她似乎就處于一種奇怪的狀态,和誰說話都像隔着一層棉花,只是對上商徵才清醒過來,鋒芒相對。也許……真是病了。

馬蹄聲漸近,一個惹人煩的聲音響了起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公主這是喝了鹿血?”

商妍低頭嘆息,頭也不回答:“托将軍福。”

“微臣福分向來厚,分公主一點兒。”

晉聞吊兒郎當搖起和他一身銀甲完全不搭的金邊扇,晃晃悠悠勒着缰繩到她身旁。商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那晚上他一身的俏麗的宮婢裝,再想想此人西昭大将軍的身份,忍了忍,終于還是沒能忍住開了口:

“晉将軍的節操……落在了沙場之上?”

晉聞一愣,掩着扇子笑出了聲。

商妍并不是第一次進這森林,策馬進入的時候卻依舊還有些餘悸。噠噠的馬蹄聲中,商徵不遠不近地在她身側,越是深入森林,他的目光越發複雜。在森林深處,杜少澤早已等候:

相比十幾天前,他的臉色已經恢複了一些,枯黃的臉上雖然依舊消瘦無比,滿臉的死氣卻已經去了一大半。他穿着一件醫者的青灰衣衫,低頭俯身跪在道旁,像是一尊溫馴的雕像。等她和商徵靠近了,他才匆匆擡頭,重重一記叩首:“罪臣杜少則,叩見陛下,妍樂公主安康。”

啪。不重的一記聲響。等他再擡頭時,腦門上已經多了一抹紅色的印記。

“罪臣受人蠱惑,險些釀下大錯,請陛下責罰。”

又是一叩首,他的額頭已然有了些血跡。

商妍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比零星的馬蹄聲還要紛亂上幾分。啪。又是一記聲響,可是馬上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只靜靜看着地上匍匐的臣子,看他的鮮血混着泥濘染得地上的青草成了褐色。

第三記,第四記……三十,四十……九十。

商徵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像是廟宇大殿上金鑲的像,從眼神冰冷到了每一縷發絲。也許這便是帝王,在他面前的天下蒼生皆為蝼蟻,再鮮紅的血都不能換回他半分的憐憫。可憐了杜少澤,鮮紅的血順着他的臉頰滑下。恐怕再磕上片刻,他這半條撿回來的性命也會白白搭了進去。

“罪臣,罪臣……”

杜少澤已經不知道磕了多少頭,他的眼神已經滿是茫然。

商妍靜靜看着,忽然發現自己是替杜少澤做了一個愚蠢而又自私的決定,而這個決定,很可能會讓他把所有的尊嚴都賠進去,卻仍然沒有一個好結果,而且這一切的根源只是因為商徵!她咬牙看着,終于忍不住跳下馬,粗魯地截住了他叩首下俯的肩膀——

“公主……”杜少澤沙啞的聲音透着迷茫,那一抹血卻鮮亮無比。

商妍扶着他的肩膀回頭看商徵。僵持。

良久,寂靜的山裏中終于響起商徵極輕的冷笑聲。

他說:“看不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晉将軍:你節操掉啦

☆、誅心

淡淡的血腥味已然飄散在寂靜的山林中。商妍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鮮血,有那麽一瞬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腦海中有無數鐘鼓齊鳴,現世卻仿佛什麽都聽不到。杜少澤似乎是想掙脫她再磕頭,卻被她死死拽着衣襟而動彈不得……

“他會死。”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商徵卻只是淡道:“勾結亂黨,死不足惜。”

勾結亂黨。好一個勾結亂黨。商妍拽着他的肩,感受到了手下微微的顫動。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的天真,她真是太愚蠢,愚蠢到反應遲鈍,真以為借着這小小的微妙關系可以保杜少澤官複原位……她以為商徵要的是朝野安寧,可是,事實卻不盡然。他要的東西是連倫常都唾棄的。而杜少澤……

她木然道:“你從來沒打算給過他活路。”

商徵是什麽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個明君卻絕非賢君,他是個統籌天下的瘋子。而這個瘋子現在要的是杜少澤的性命,是她親手送上的!

野風驟然加劇,周遭忽然想起了無數腳步聲。濃密的樹影叢中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點點銀亮劃破綠影。

不妙!

商妍聽見了渾身血液凍結的聲響,幾乎是下一瞬間,她用力扯起杜少澤的身體,張開雙手把他擋在了身後。商徵行事滴水不漏,絕不會留一絲一毫的生機。他想要杜少澤的性命,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他!——分毫不差地,那樹影中的點點銀亮露出了原本的面目,那赫然是無數帶弓箭的禁衛,不知何時已經把他們團團包圍。

商徵高坐于馬上默然看着她狼狽的舉止,良久,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袖口,皺了皺眉。

半晌,他輕道:“值得?”

商妍想笑,卻沒成功。周遭是數不清的弓箭,銀光刺得人膽戰心驚。她不能動,也不敢動,她的身後是一個剛剛死裏逃生卻被她的愚蠢再次拖下水的朋友,她在這世上二十載唯一的交付過性命的朋友。她如果動搖,他必死無疑。值得不值得?誰會去想值不值得?

如是,僵持。

忽然,她的手被身後那人重重拽在了手裏,幾乎是同時,一抹冰涼抵上了她的脖頸!杜少澤?!

“公主——!”

這是誰也想不到的變故,一直重傷匍匐之人竟然突然發難。

脖頸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杜少澤急促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她被他鉗制着步步後退,一步一步,越來越遠離禁衛的包圍——

“杜、杜少澤……”

她艱難開口,卻換來他越發急促的呼吸,他在她耳畔訴說:“別怕,我不會傷你……”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本來不想活了……是你告訴我,活着比死了好……”

“我後悔了,不該受那個人蠱惑,我想活着,想放下陰謀詭計真正地和你一起踏春賞花……我想幫你實現願望,離開皇宮……”

“你別動,好不好,妍兒……”

他的聲音驚慌失措,卻手卻沒有顫抖。商妍屏息聽着他淩亂的訴說,卻不知道該如何清楚地告訴他,那麽多禁衛在場,他孤身一人戴罪之身,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挾持了當朝公主,怎麽可能逃得掉?

無數禁衛的弓箭都已經瞄準了杜少澤。

商妍站在他身前看着那些箭頭上冰寒的光每一個都像是對準了她一樣,忍不住手腳冰涼。而商徵,他似乎已經鎮定下來,只是睜着一雙幽深的眼靜靜望着,不知道是在看她還是看杜少澤。

杜少澤慢慢地往後退着,商妍就跟着他往後退——這樣的距離,沒有人有十成十的把握在射殺杜少澤的前提下保住她的性命。所以沒有商徵的命令,即使所有人的弓箭都已經滿弦也不會有一支箭敢射出。

商妍忽然想知道,假如杜少澤真的挾持了她,商徵會不會不管她生死下令……放箭?

天然的恐懼帶着後天的淩虐,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商徵每一絲神情,卻什麽都沒看到。他仿佛是沒有意識一般,既沒下令放箭,也沒有開口。

“杜少澤……”她輕喚身後呼吸急促的男人,“你往後走,後面有條小徑,地勢險要,難以追擊……跑。”

“你……怎麽辦?”

“商徵……不會殺我。”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人……”杜少澤的語氣帶了一絲欣喜,“我……”

他只來得及吐露了一個字。

商妍便陡然間覺得肩膀忽然被他抓在手裏劇痛無比,緊随其後的是一陣天旋地轉,杜少澤忽然與她交換了一個位置——緊随其後的是一道尖銳的裂帛聲!

杜少澤的身體猛烈地頓了一頓,瘦削的臉上那大得突兀的眼猛然瞪大了,目光一瞬間渙散,然後,緩緩地聚焦到了商妍的臉上。

商妍呆站在原地,她在他的胸口找到了一個箭頭,穿胸而過的,血紅的箭頭。

“杜少澤!”

杜少澤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無邊無際的森林,又看了一眼慌亂地伸手在堵他潺潺流血的傷口的商妍,最終露出一副快要哭了的神情。緩緩地,他把額頭擱在了她的肩頭。

“你……”

血腥味濃重得已經讓人作嘔,商妍呆滞地擁住他将倒的身體不知所措。一片混亂中,他氣息奄奄的微弱地響徹在她的耳畔。

他說:“小心……晉……聞……”

話未完,人卻無力地倒了地。

那樣瘦削的身體,倒在地上并沒有多大的聲響,只是淩亂翻開的衣襟下,赫然有個精美的玉雕挂墜懸挂在脖頸上,竟是鳳凰于飛,那個早就被她丢到了侍郎府湖泊深處的玉墜。他竟然又去撿了回來嗎?

商妍眼睜睜看着,不知為何恍了神記起了不久之前的某個月夜,他帶着她去往帝都最高的鐘樓,夜很黑,燭火也暗,她扯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後,聽着他邁上階梯的腳步聲,像極了此時此刻他傾倒在地上的聲響。

也是那個月夜,她站在鐘樓上問他:我想出宮,你想步步高升,我們合作好不好?等來日我們便和離,男婚女嫁,互不幹涉怎樣?

她還記得,那夜他在鐘樓上靜默了良久,最終笑開了眼道:一言為定。

她曾經忐忑他的靜默會不會有苦衷,而如今,陰謀也好,真情也罷,他用他的生命為它做了诠釋。

雖然,他再也不能親口言明這一切。

“保護陛下!”

杜少澤倒地的同事,禁衛分成了兩隊,一隊把商妍圍了起來,另一隊跑出去追尋那一支冷箭的源頭。

商妍站在原地靜靜看着躺在地上的杜少澤,甚至商徵到她面前都沒有察覺。等她回過神來,身體已經被一股溫涼的觸感包裹,她詫然仰頭,卻只看到商徵白皙的脖頸——

一個結結實實的像要揉進骨血裏般的擁抱,罪惡得像是盛開的罂粟。

來自商徵,當朝帝王,她的皇叔。殺人兇手。

商徵沒有任何言語。加諸在她身上的力道卻陡然多了幾分。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屍體上,而是落在了她滴血的手上,冰冷的目光像是萬丈深淵下的湖水。

她盯着杜少澤的屍體,狠狠推開了他——

“杜少澤勾結叛黨。”他道,“懸屍三日,腰斬。”

被推開的并沒有再堅持,他靜默地看着她呆立在原地,最終策馬離開,随之一起退後的還有禁衛。連同杜少澤被拖拽而去的屍身。鮮血在草地上留下濃重的一抹顏色,刺得人眼眶裂開來一樣的痛。

不知多久,商妍終于無力地癱軟在了地上,朝着血跡消失的地方喃喃:可他已經死了。

中毒、昏睡、火焚、綁架、瘋癫,殘破得靈魂都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杜少澤……他終于死了。

***

杜少澤的屍身被懸挂在帝都城牆上三日,最後拖到城南的法場之上的已然面目全非,在城中百姓的指點中被一刀兩斷。

那時候,商妍正昏睡在自己的寝宮裏,等她醒來已經是第三日,行刑的日子。她靜靜看着記憶中的杜侍郎成了萬劫不複的模樣,想哭卻根本擠不出半滴眼淚。等到人群散去,清理法場的人用草席裹起他殘缺的身體之時,她才恍恍惚惚想跟随着去,卻被身邊侍衛锃亮的刀鋒攔下。

侍衛道:“陛下有命,只許公主看到這兒。”

商妍呆呆地看着刀鋒上的銀光,久久,才遲鈍地目送杜少澤離去。

終于,還是沒有哭。

人死,萬事休。

也許人心是一座石砌的大廈,有人日日累積忠誠一座山,而她的卻從一開始就已經歪了基。而如今,它已經塌方。

人群開始散去,侍衛舉刀抱拳:“時辰已到,還請公主随屬下回宮。”

商妍麻木地任由侍衛牽引着離開,卻不想在最後的關頭對上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一柄金邊折扇,從眼眸到發梢都是帶笑的。他輕飄飄踱步到她身前,執着紙扇抱拳行了個禮,柔道:“公主安康。”

商妍止步,沉默片刻才木然道:“晉将軍想要什麽?”

杜少澤彌留之際的說的字眼雖然模糊不清,可她卻聽清了。晉聞,他是杜少澤身後的那個人。從容解兒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是背後一直運籌帷幄之人。不,确切的說,是從杜少澤與她相識開始……

晉聞不以為然,眼色像是秋日氣爽時的天空。他說:“微臣知道公主的懷疑,只是公主需知一葉尚可障目。公主若是好奇,微臣定然知無不言。”

“本宮不想知道。”商妍輕道,轉身離開。

這宮中有多少陰謀,她已經不想知道。

就在她耳畔,晉聞的輕笑聲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他說:“公主既然知道杜少澤了是為我所用卻不追究,想必是想透徹了,為何偏偏裝聾作啞起來?”

商妍的心微微顫了顫,卻依舊沒有回頭。

最後的最後,是晉聞遠得幾乎要淡進風裏的聲音。他說:“包括他十年前做的麽?”

作者有話要說: 杜小哥是唯一一個從開章就散發着炮灰氣場的人……其實這樣結束也算是……

☆、情意

商妍的彷徨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嗜睡的毛病越來越重。從法場回宮到醒來這中間的記憶又仿佛是被抽了空,等她醒來,宮中已經沒有了關于杜少澤的種種竊竊私語。

宮中再也沒有各種名頭下的宮宴,有些東西一旦撕破了最後那層遮擋就再也沒有存在的必要。倒是有許多禦醫開始出入永樂宮,一個一個提着藥箱沉着臉色匆匆而到,在永樂宮裏一待便是半天,然後眉頭緊縮着離開。最後一個來的是孫禦醫,他坐在房中隔着輕紗盯了商妍半晌,最終卻沒有再診脈,只是輕嘆一口氣,提着藥箱朝着房中陰沉着臉的帝王搖了搖頭。

“病因。”微涼的聲音,來自商徵。

孫禦醫收了藥箱匍匐在地上,蒼老的嗓音顫悠悠響起。他說:“如果陛下說的是公主為何脾氣大改……微臣以為,公主沒病。”

一室沉寂。

少頃,孫禦醫告退,所有的宮婢宮人魚貫而出,原本就沒有聲響的房間頃刻間靜得聽得見呼吸。商徵久久地沉默。末了,他掀了珠簾進到她床前,眼裏翻滾着的是濃重的寒潮。不知過了多久,是他透着涼意的聲音:

“沒病?”

“是,請皇叔不要再安排禦醫。”商妍淡道,嘲諷地看着珠簾那端的帝王。

若是平時,商妍恐怕早就抖成了篩子。可是如今的身體卻好像遲鈍了許多,竟也可以不帶任何心思地直面他的震怒。她當然沒有病,也許這十年來的她才是病了,如今才是真正的康健。只可惜當她連靠近都會顫栗的時候他千方百計逼她放開膽,而當她如今真放下了,他卻覺得她瘋了。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他和她只隔着半步的距離,他似乎是在猶豫,片刻之後才緩緩擡手,如同之前許多年許多次一樣撫向她的耳際。冰冷的目光在這一刻不着痕跡地融化,連帶着他臉上僵硬的線條也跟着柔和下幾分來。只可惜,他的手還沒有落到她的身上就被她狠狠一揮手擋開了。她冷眼擡頭,撞見的是他帶着幾分意外的目光。

清脆的聲響劃破室內一場靜默,緊随其後的是死寂。

十年,第一次反抗。換來的是讓人窒息的僵持。

良久,商徵終于冷道:“一個杜少澤,讓你如此憎惡孤?”

商妍也想笑上一笑,可惜手上傳來火辣辣的疼,就像十年前被母後的壓在身下的時候露在外頭的胳膊。那時候,她縮在母後身下等着商徵來到,而如今她卻冷眼看着他如何罔顧倫常。

“是。”

商徵忽而冷笑出聲:“亂臣賊子,孤倒不知妍樂公主何時許了芳心,置商氏皇族名譽于何地?”

商妍聞言一怔,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眼眶痛得像要龜裂開來一般。這是一個笑話,任誰聽了這樣一個笑話恐怕都會笑得喘不過氣來,商氏名譽,十年前換朝沒有,十年屈辱沒有,而如今,他居然有臉面提商氏名譽?

“我是不知廉恥。”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我起碼還知倫常。”

商徵的臉色陡然慘敗一片。他死死盯着她的眼渾身僵硬,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緩步離開。那腳步,竟然是有些遲鈍的。

商妍靜靜看着,久久才躺回床上,呆滞地瞧向窗外蔚藍的天。

恨不恨,其實她并不知道。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恨即愛。商徵之于她從來都無關愛恨。

她本想再堅持一會兒,可是卻還是忍不住昏睡了過去。而且,越來越沉。

***

夏日漸漸流逝,宮中日漸有了新的傳聞。新晉的嫔妃封月美貌如花,終于打動了冷心冷面的君王,從此君王不早朝,夜夜笙歌美人相伴。對于這封美人,商妍并不好奇,莫說是她是新晉的,就連宮中已有的妃嫔她都沒有見全。只是老天爺似乎頗愛與她開玩笑,越是沒有興趣相見的人,往往別有幾分奇異的緣分。幾日之後,她還真遇到了那個傳聞之中傾國傾城的封小姐。

那時候,她已經不是什麽封小姐,而是正兒八經的封妃。商妍見到她的時候,她正抱着一張琴被漫步在荷花池邊,比常人要長出許多的青絲幾乎傾瀉到腳踝,極瘦的身子藏在一身青綠的輕薄的紗衣中,沒有過多的裝飾,卻飄逸得像是從畫卷上翩然飄下一樣。

商妍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當初畫師會踟蹰良久不敢下筆。這樣的神韻,的确不是任何色彩可以描摹的。原來在這塵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稱得上“如水”。而在如水的美人身邊,是神色淡然的商徵。遠遠看去,倒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常呆了許久終于緩過神來,喃喃:“封妃真美。”

商妍站在樹蔭下看着,本打算回避,卻不想還沒動身就與商徵的目光撞了個正着——一瞬間,商徵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微皺的眉頭下的目光竟有幾分嘲諷。

那封美人弱柳扶風站在他身旁,似乎是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擡手捂着輕輕拽了商徵衣袖,片刻後,倚進了他的懷中,嬌小的身影依附在靜立的商徵身旁,遠遠看去美得像是畫卷。

“是啊,郎才女貌。”她低眉輕喃,心中卻溫涼平靜。

“公主,君相也來了。”小常忽而驚道。

商妍這才發現就在商徵身後還跟着一抹墨色的身影,竟是許久不見的君懷璧。他顯然也看見了她卻不想被她發現,故而借着商徵的遮掩讓自己的身形隐沒在了層層守衛之中,只可惜,他的目光過于清亮,到底還是沒能藏住,與她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公主,要不要……過去?”

過去?商妍遠遠看着,看着那個她追逐了很久卻只願意送她一只斑斓鳳凰的君懷璧。若是往常,她早就笑嘻嘻恬不知恥地朝他奔去,即使貼上他冷冰冰的臉和噙着顯而易見疏離的目光的眼,她也一次一次沒心沒肺地原地起立。可是今日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就是忽然……累了。

他借着侍衛的遮擋站在層層人群中,她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最終把他帶着略微詫異的目光甩在了身後。

這是第一次。也許她真的是瘋了。瘋得快要壓抑不住身體內偏執的的思緒瘋狂的叫嚣,瘋得……想去找晉聞,想把最後那一層細紗徹徹底底地撕裂。

即使很多事情只剩下一線之牽,可是,她還是不能碰。

至少,在絕路之前,絕對不能。

不曾想過,這竟是她最後一次出永樂宮門。回到永樂宮,她已經疲乏至極,還未用過晚膳就睡了過去。等再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沒有力氣再多行走了。昏昏沉沉幾日,最終又是暈厥。這幾日裏,她換了卧房換了被褥,幾乎把身上可以換的東西都換了個遍,卻最終還是無果。

也許,這不是醉卧紅塵?

***

商妍再一次醒來已經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昏黃的夕陽下,空蕩蕩的房間裏一片死氣。她靜靜躺在床上感受着渾身疲軟的無力,第一次發現靜候死神的時候除了絕望居然還有鮮有的冷靜。時間如何流走的已經無法計算,可是身體的衰竭卻是顯而易見的。

床邊依稀有個身影靜坐在夕陽下,漆黑的衣裳仿佛是生來帶着寒氣。

她渾身乏力,連眼睛也只能睜開一條細細的縫隙,卻足夠辨識床邊那人的身份。在這世上,只有兩個人的身影能讓她一眼就認得出來。一個是她追逐了十餘年的君懷璧,另一個是商徵。

他想做什麽?

商妍悄然控制着呼吸,可是靜候了許久都不見他有一絲動作。靜谧的房間裏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無意識地數着,等到數到近百的時候,坐在床邊的身影終于有了一絲動靜……

他俯下身,指尖在她的額間輕輕劃過,帶來一絲奇異的香味。

商妍在他迎面靠近的一瞬間就閉上了眼睛,可是脖頸間依舊可以感受到他的發絲柔順的觸感。他有些淩亂的呼吸近在咫尺,過分親昵的距離已然越了雷池,可是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劃過她的額頭的指尖帶着一絲潮濕的觸感,冰涼的滋味像是有了自己的知覺一樣正緩慢地滲入她的身體——

那是……什麽?

“妍兒。”商徵極輕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莫名的顫抖,他說,“如果天理倫常對你真是如此重要……”

“你……忍一忍。”

那幾乎是喃喃的話語,帶着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畔。淡淡的酒味。

商妍忍不住顫了顫,久違的恐懼像是火後荒原上的野草般滋長——而這一切沒有逃過商徵的眼,他只是略微怔神,原本撐在床沿上的手就落在了她的手腕上,緊随其後的是一聲低啞的嘆息。

他說:“醒了?”言語間竟是一絲淡淡的關心。

商妍在他的注視下緩緩睜開了虛掩的眼,努力撐起一絲笑吃力開口:“……失望?”

商徵一愣,良久才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妍兒,孤以為你已經懂得孤的心意。”

心意麽?商妍沉默,額間不知何時泛起一絲疼痛,淡薄的暈眩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感覺。

一室靜谧。

良久,是商徵淡淡地嘆息。卻只是短短的一瞬。下一刻,他溫涼的氣息便猶如過耳風一般拂面而來,把她殘存的意識包裹得嚴嚴實實——

“皇……”

作者有話要說: 霸王們,不考慮冒個泡泡莫?皇叔已經好賣力了……

☆、告別

商妍只來得及吐了一個字,唇齒便被他噙在了口中。乏力的手腳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她只能瞪着眼睛看着他緊閉的眼睑,還有他垂挂在她脖頸上的柔滑的發絲——如果這個世上真有背德者的地獄,她一定是身在其中。罪惡的腐朽的種子在每一寸骨血上開出腐朽斑斓的花,轉瞬就被刻骨銘心的絕望瘋狂撕裂。

溫熱的,濡濕的輾轉。那是來自地獄的罪惡。

“如果……孤與你沒有血緣。”商徵的身體幾乎是俯在她身上,急促的呼吸之于,是他在他耳邊的低喃,“十年,你是否從未……”

“孤想知道,假如沒有沒有血緣,你是不是可以稍微……近一些?”

“商妍……”

這是第一次,他叫她的全名。就連他自己似乎也為這稱呼小小怔神了片刻。

商妍在他停滞的一剎那卯足了積攢的力氣,拽緊了記憶中早就預備在被褥中的匕首,朝着身上那人的肩膀狠狠刺下!

血腥味頃刻間彌漫。

商徵的眼睛睜得幾乎要瞪裂。他的神情凝結在不可置信上,好久,才緩緩地遲疑地低頭看了一眼血染的肩口。

商妍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咬牙用力推開了他!

僵持。

她從來沒有見過商徵那樣的神色,從小到大,他似乎一直是冷靜而冷然,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是滿臉的茫然,僵坐很久之後才把目光從匕首上移到了她的臉上,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自然,她也是茫然的,她的手裏握着的是拔出的匕首。只是這茫然并沒有持續多久,在他有所反應之前,她就拼着剩餘不多的力氣縮到了床尾,死死盯着他,連喘息都不敢——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麽?”終于,商徵開了口,連呼吸都帶着顫動。

商妍僵硬着身體看着綻放在被褥上的殷紅的花,心中的慌亂竟然一寸寸地平息了下去。也許她是真正成了一個瘋子,一個把性命置之度外的瘋子。她看不懂商徵眼裏肆虐的情緒,也不想去探究那是什麽,隔着短短數丈距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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