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4)

早已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她還記得上一次如此大張聲勢是封月入宮的時候。她這公主婚嫁自然不會比封美人遜色的,更何況這一次公主并非出嫁,而是招贅。婚禮擺在承德宮,如此排場恐怕先皇泉下有知也會怆然吧!

花轎落定,禮樂齊鳴。

商妍在鵝黛的攙扶下才得以蹒跚而行,從承德宮宮門口到議事殿不過數十丈距離卻仿佛隔着汪洋的大海,她每行一步皆是折磨。而在豔紅綢錦海洋的盡頭,是身着紅衣的君懷璧。

這是一副詭異的景象,明明鞭炮鑼鼓熱鬧喧天,可是在殿上卻沒有一人臉上帶着笑,殿上之人都成了啞巴,只靜靜看着她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前邁進,宛若整個世界是安靜的,沒有鑼鼓,沒有笙簫。只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一場謀逆的局——君懷璧已經瘋了。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人而已阻止他。下嫁丞相的是當朝的公主,陪嫁的卻是整個西昭天下。

君懷璧終于近在咫尺。

商妍已經無法判別心中究竟是什麽樣的滋味,很多之前懼怕的東西真正走到絕路其實只剩下了茫然。她站在他面前仰頭看着他微皺的眉眼,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午後,她在他的書房裏仗勢欺人逼他送一只風筝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子的神态。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皇叔呢?”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先行禮,少頃自有相見之時。”

“我不相信你。”

“是嗎?”

君懷璧低眉一笑,伸手一指。商妍順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在議事殿的珠簾後面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心髒險些跳出了喉嚨——商徵!

“現在可以行禮了嗎?”

“君懷璧,你罔顧倫常!”

“倫常?我只知道天理報應。”君懷璧冷笑,一把拽過了她的手腕,在她耳邊輕喃,“倫常是什麽?”

倫常是什麽?

那原本是極其嚣張的一句話,可是被他低聲柔語道來卻透着一絲森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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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絕望席卷而來。商妍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駭然,用力甩手想掙脫,無奈手腕卻被她死死鉗制——倫常是什麽?是天理,是道德,是這世上所有事物遵循的法則,是最起碼的尊嚴!

“妍樂!”

“你有本事殺了我。”她冷笑,“你殺了我啊!君懷璧,你處心積慮謀奪的東西本就不屬于你!你真以為你在替天行道?你只知道宓妃慘死,卻不知宓妃也曾經為禍宮闱,殺了不知道多少無辜妃嫔和皇子?為謀天下,放任母親屍骸十年不收,借天災為人禍死傷萬千,若是真有報應你以為老天會先報應誰?”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君懷璧的聲音冷了下來。

“是,你不敢。”商妍冷笑,“你不敢,因為你的性命根本就沒有入皇室宗譜。我死,沒有人可以證明你的血緣。”

“你!”

“君懷璧,我商家百年基業,你當真以為你十年得以侵蝕?我死,商氏亡,天下必反,你大可以試試!”

沉默。

良久,殿上才想起君懷璧低沉喑啞的笑聲。他道:“行禮。”

兩個字,寒冷徹骨。

喧鬧的禮樂又重新奏響,如同來自十八層煉獄的百鬼號叫。君懷璧只是輕輕擡了擡手,便有兩個宮人邁步到高殿之上掀開了遮擋着商徵與這個世界的薄紗珠簾。頃刻間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即使是鑼鼓喧天,無數喘氣之聲依舊夾雜在喧嚣裏傳來了出來。

商妍只覺得眼眶疼得厲害,良久,她忽然聞到了口中漸漸彌漫開的血腥味。她終于明白為什麽商徵一直沒有出聲甚至沒有動彈了。他雖然身着帝錦身居高位,可卻是被手指粗細的鐵鏈鎖在那一張盤龍椅上,那猙獰的鐵鏈如同騰蛇,幾乎要掐進他的骨血裏……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卻依舊死死鎖在她的身上。

那是柔和的沉穩的眸光。躁亂的心在這樣的目光下漸漸平穩。

她咬牙站定靜靜等候,卻久久沒有等到君懷璧的下一個動作。

禮樂聲漸偃。宗廟的祭祀緩步走到殿前,開始吟唱起遠古的誦福。那是一種說不清的腔調,來自亘古的語言。君懷璧就在那樣的聲調之中緩步上前,緩緩地跪倒在了商妍面前。他原本就略顯蒼白,如今身着豔紅的衣裳越發顯得面白如紙。

他道:“今,懷璧有幸娶得明珠,感上天之恩德,必年年歲歲謹言戴德,守我子民,護我西昭。”

商妍僵直了身體,即使早有準備,可是當儀式真正開始的時候,心頭的惶然依舊鋪天蓋地而來。祭祀在吟唱些什麽她早已聽不清,她只見着君懷璧沉寂片刻後站起了身,拉過她的手腕,面對着文武百官目光森然。再然後,原本和她僵立着的百官中有人跪了下來——第一個、第二個……稀稀疏疏的人不斷地匍匐在地上,剩下的人眼裏的絕望之色越來越濃烈……

數十人跪地,便再也沒有人屈服。

君懷璧的眼裏閃過些異色,嘴角綻開一絲笑意。

商妍的心不受控制狂跳起來——他想做什麽?

果然,他只擡頭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商徵,回過頭朝她笑了笑,道:“沒想到你那冒牌的皇叔倒有不少死忠之臣。”

“他是個好皇帝。”

“是嗎?”君懷璧眸色閃了閃,笑意越發執拗,“那我就成全他,做個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如何?”

“你……你想做什麽?”

君懷璧卻不再看她,他甚至放開了她的手腕。少頃,是他低柔的聲音。他說:“留他性命,你以為我想做什麽?”

商妍一愣,渾身涼透——幾乎是同時,君懷璧猛然擡頭,厲聲開口:“還不動手?!”

頃刻間,殿上原本整齊戰列的侍衛忽然拔刀相向,直沖高座之上!

“皇叔——”

慌亂的呼喊已經不能阻止事态的發展。君懷璧……他從來沒有想過放過商徵性命,他之所以留他性命是為了當庭斬殺,絕了商徵親信的信念!萬法化形,此法卻是誅心之舉!

跑。

那一刻,商妍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可惜在她蒙生這念頭的一瞬間,四周已經包圍了四個侍衛,逃出殿外已經不可能。可至少,她可以前往商徵的身邊。不管是刀光還是劍影,她可以去到他的身邊!

血光四濺。殿上早已分不清敵我。商妍從來沒有發現她居然有這樣好的身手,可以再刀光劍影中躲過那麽多致命的傷害,一步一步接近商徵——

“別過來!”商徵終于出了聲,聲音卻只剩下幹涸的嘶嘶氣息聲——不過,那也夠了。真的夠了。

幾步之遙的距離,商妍終于靠近了他,一支箭貼着她的脖頸飛過,卻并沒有阻擋她的去路。眼看着只剩下幾步之遙卻遲遲不得靠近,她咬咬牙,在商徵驚恐的目光中一躍而上!

數不清有多少支利箭擦肩而過。

裂帛聲傳來的時候,商妍尚有幾分迷惑。身上并沒有過多的疼痛,她茫然擡起頭來,忽然在商徵眼裏見到了快要滿溢出來的絕望。他的眼睛周圍青筋快要瞪裂,猩紅的血絲幾乎染紅了他的雙眸——

“皇叔。”她茫然喚了一聲,卻不知道這樣的場合該說些什麽,只是本能喃喃了一句,“有些……疼。”

商徵張了張口,卻只突出一絲微弱的氣息。即使那樣,她還是聽懂了,他在說,別怕。

她吃力擡起頭想去拖拽那鐵鏈,背上卻傳來又一陣刺痛。

“皇叔……怎麽解?”

商徵的氣息粗重無比,猩紅的眼裏漸漸充盈了晶瑩的水。

“皇叔……”

商徵終于閉了眼,眼淚劃下。他張了張口,忽然無聲地啜泣——

我後悔了。妍兒。

我後悔了。

後悔了啊……

議事殿中混亂一片,周遭的刀光箭光不知何時漸漸消失了身影,只剩下兵刃相接的聲音傳來。天原本已經烏雲密布,昏暗無比,不知從何而起的火光驟然點亮了灰暗的天際。

號角聲驚天動地地響起。

高座周圍已經沒有了侍衛。商妍緩緩地轉過了身,見到了她此生見過的最為瑰麗的景象:議事殿已經布置成一個豔紅無比的喜堂,在一片厮殺屠戮中,有一人卻身着綠衣,策馬朝殿上本來,在馬上拉弓滿弦,尖銳的尖頭在火光的映襯下閃耀出奪目的光芒——

弦聲嗚鳴。

箭離弦!

那一道銀光直射殿內,只有一瞬間,便有一聲細微的碎帛之聲轟然炸開!

君懷璧!

沒有人會料到事态會有這樣的發展,就如同沒有人料到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精湛的箭技。君懷璧原本站在殿上最為安全的角落,周圍有層層侍衛把守,可是那一支箭卻偏偏穿透了所有人,從最刁鑽詭谲的角度直直刺穿了君懷璧的胸膛!

不可置信的神态凝結在君懷璧的臉上。

所有的厮殺陡然間停滞。

他低頭看了一眼穿胸而過的箭,良久,才緩緩擡頭望向箭的主人。所有人都望向了箭的主人。

一騎白馬,一襲綠衣,銀弓在手。那人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緩緩下馬,捂着染血的腰腹慢慢踱步進殿堂,每一步都有鮮血滴下。他卻似乎渾然不知,一步一步走到殿下,朝着商徵徐徐彎曲了膝蓋跪倒在地,擡起頭勾了勾嘴角笑了。眼睫都帶了彎。

他道:“末将晉聞,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晉聞。

叛将,晉聞!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一個數月之前謀逆不成消失在宮闱的叛将居然在這生死攸關的關頭殺入內宮,以這樣近乎決絕的方式一箭射穿了僵局——

沉默。

久久的死一樣的沉寂。

商妍呆滞地看着這突如其來的局面,脊背上的痛似乎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不知過了多久,君懷璧忽然低頭咳嗽了起來,等再擡頭時,他嘴角已經血紅一片。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晉聞身上,連連氣喘數次,才終于沙啞開口:“你……為何……”

晉聞笑得眼睛成了月牙,他道:“逐鹿天下本就是一場豪賭,舍不了本不下注玩真的,如何釣得心思缜密的君相入甕?君相聰明絕頂,不過可惜了,這一局你還是輸了。”

“你……是商徵的人……”君懷璧一愣,眼裏忽然瘋狂起來,“為什麽?”

晉聞的眉宇間清涼一片,輕聲細語:“為了天下蒼生。”

為了天下蒼生。

這一句話晉聞吐字極清,卻仿佛透着說不清的力量,明明他渾身的血污,就連頰邊的發也黏在臉上一片泥濘,可是不知為何透出一股幹淨得幾乎凜冽的氣息。天下蒼生,世人皆謂這四個字,可是此時此刻卻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加純粹。

“好個……天下蒼生……”

君懷璧終于吐出一口血來,踉跄好幾步重重地靠在了殿上的柱子上,緩緩地癱坐在了地上——

殿上所有叛黨皆為之一怔,無數兵刃脫手落到了地上。一片蒼涼的聲響。

一場戰局,終。

商妍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擡頭看了一眼商徵,無力地閉上了眼。如果這是一場策劃已久的局,那麽不論是君懷璧還是商徵都不是贏家。在這一場紛争裏,每一個人都輸了。

作者有話要說:

☆、出嫁

時光流轉。商妍醒來時,身體還是浮軟的。她躺在床榻上發呆,許許多多的紛亂夢魇還在腦海裏揮散不去。蒼白的夕陽餘晖躍過窗棂落在房中的梨花木椅上,桌上的杯盞被拖出了長長的影子,應和着窗外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熙熙攘攘的聲音,反而靜谧得近乎祥和。

她艱難地支撐起半個身子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出屋子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屋外已經綻開了許多桃花。桃花樹下,一個人在舉杯獨酌,如墨的長衫有一半都耷拉在了石桌上,剩下那一半落了幾點粉,不知道他已經坐了多久。

院落中飄散的依舊是那令人讨厭的酒香。

商徵。她站在離他數十步的地方,卻猶豫踟蹰不敢靠近。也不敢出聲兒——不遠處,幾個宮婢嬉笑着靠近,她們一人手裏端着一份碗盤邊走邊笑,在對上她目光的一瞬間笑聲戛然而止,随之響起的是碗盤落在地上的清脆的聲音——

“啪——”

“公主!”

那背影忽地一震!幾乎是一瞬間,他轉過了身,一瞬間綻放在眼裏的光芒比那一樹的花還要璀璨——

一時間四目相對。商妍聽到了自己的心跳,還有一絲絲說不清的澀痛。像是那上面系了一根線,細而長,鋒利得如同刀刃,在最柔軟的地方繞了個圈兒,他這一眼是忽然拽緊的慌亂,他的目光越發惶然,她越喘不過氣來……

“你醒了,妍兒……”良久,商徵低沉的聲音終于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來。

商妍卻茫然無措地連退好幾步,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帶了顫。脹痛感充斥着全身,腦袋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任憑她如何揉捏都通暢不了——那到底是什麽呢?

她想逃。

可是……為什麽?

商徵的目光閃了閃,澀然道:“你放心,禦醫說這一次醒來後,你身上的藥性已經盡數解了,往後……不會再有昏睡的病症。”

他說:“半年已經過去,你……不要害怕。”

昏睡……半年?

夕陽的餘晖依舊有些刺眼,商妍用力晃了晃腦袋,陡然間記憶卻如同潮水一樣洶湧而至——容裴、杜少澤、三千西北軍葬身皇陵、醉卧紅塵、晉聞謀逆一場大戲、刺殺、東陵一路……從頭到尾,策劃這一場殊死賭局的人,是商徵。

這是一場豪賭,西昭江山和她的性命都不過是他的籌碼。這就是商徵,西昭的帝王。她的皇叔。

“妍兒……”商徵的眼裏慌亂更甚,卻遲遲不敢上前一步。

商妍卻陡然間被恐懼所籠蓋,她幾乎是踉跄着跑回房間,重重地關上了房門!

“妍兒!”

“皇叔……”她在房裏閉了眼,吃力道,“皇叔……我……好好想一想……”

屋外徹底地安靜了。

好久,寂靜的院落中,商徵低啞的聲音才響起。他說:“妍兒,這一局……我早就追悔莫及,恨不得能從頭來過。”

追悔莫及。

商妍在屋裏細細咀嚼這四個字,笨拙地擦了擦眼角的酸澀,很輕地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皇叔,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萬一失敗呢?”容裴作亂,晉聞謀逆,醉卧紅塵,東陵遇刺,君懷璧挾持,如果失敗,會怎樣?這其中一關連着一關的死局,如果失敗了,她會在哪裏?這次僥幸活下來,下一次是在什麽時候?

屋外死寂一片。

就在她以為不會聽到什麽話時,商徵卻開了口。

他輕聲道:“守天下太難,我……不敢去想萬一失敗。身在其位,我……想好好活着,和你一起。”

他道:“辜負你的信任與情誼,對不起。”

極輕的三個字,卻仿佛壓了千萬斤的負重。商妍緩緩地坐在了地上,望着屋子裏冉冉的熏香只剩下茫然。

時光一日日流淌。窗外桃花一日日滋長出絢爛的粉色,而日日在桃花下安坐的人卻日益消瘦。

醉卧紅塵的餘毒已經清淨,即使是暖陽午後,商妍也少有困意。多數時候,她會坐在窗邊透過那一層薄薄的紗看外頭那個飲酒的人,看他日出而至日落而歸,每天把一壺酒飲罷最後卻換回日益消瘦的身姿。再然後,她便常常遮擋不住心底的異樣。

她初醒時方知半年前中箭那日他那一聲嘶啞的“我後悔了”究竟是什麽意思,與其說是委屈不如說是心寒,心寒他為什麽敢拿她的性命去一搏,心寒他為什麽一點都不懼怕一招棋毀,滿盤皆輸。說到底,不過求之不得,怨憎相會。

不過想求他一份心而已。

桃花開最盛的時候,那飲酒的人終究是喝醉了一回。商妍從小到大沒有見過他酣暢大醉的模樣,他是天生的帝王,酒量從不在話下,可是那一次卻不知道是風太香還是酒太濃,他居然醉了。

醉了便醉了,他笨拙地站在院中,眼神與舉止毫無半點儀态可言。他像極了茫然無措的孩童,委屈地站在院中執拗地看着她的窗,一壇酒沒拎住砸碎在了地上。他倒哭了。眼中銘刻着的是濃烈得讓人心驚膽戰的不安。

商妍坐在房裏靜靜看着,良久,才慌亂閉上眼小心吸了一口氣——罪魁禍首也許是酒。

酒香入鼻,一夜夢來。

宮中近來酒香彌漫,清寒的酒香閑閑飄散在料峭的寒冬裏,讓往來的宮人臉上都帶了幾分胭脂紅,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因為鎮南的晉将軍打了大勝仗,陛下大喜,命舉國上下歡慶六日,合宮上下不醉無歸。月下宮燈朦胧,時不時有醉醺醺的宮人嬉笑而過,往日的正經都不知道跑到了哪個爪哇國。

彼時商妍正抱着一壇酒,吃力地在地上挪動,汗涔涔欲哭無淚:

那麽難喝的東西,為什麽偏偏有那麽多人喜歡呢?父皇說它是男兒本色,母後說它是百憂解藥,就連木頭臉的皇叔也喜歡,雖然他從未說過什麽,可是她可發現了,他每次與父皇下棋後,那酒壺可都是空了的……

可是,這酒明明就不是個好東西啊!

重!而且臭!還會讓人頭暈!

酒壇子實在有些大,她盡了全力張開手才剛剛能夠環抱住那圓圓的壇身,好不容易離地三尺,才走兩三步又搖搖晃晃地黏到了地上——

“搬不動?”忽然,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昏昏沉沉擡起頭來,視線中卻一個人都沒有。

“上面呀。”那聲音歡脫無比。

商妍惡狠狠地放下酒壇仰起頭來看,果然在道旁的樹上看到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叼着樹葉正晃腿,那模樣嚣張得很,她咬牙:“下來!”

那男孩笑得眼睛都不見了:“你上來。”

“你下來!”

“你上來嘛。”

“你下來!”

“原來你不會爬樹哦。”男孩的腿晃得更歡,他呼地吹了口氣,嘴巴快要咧到耳根,“也是哦,你短胳膊短腿像個酒壇兒,小心咚的一聲,嘿嘿……”

“哼!”

商妍決定不和他計較,抱起酒壇繼續朝前蹒跚而行——父皇正在承德宮為大勝凱旋的鎮南将軍接風,皇叔估計已經在永樂宮已經等久了,再不快點,天就要黑了!

一不小心,天還是黑了。

無數宮燈漸漸彙成了長龍,商妍開始深深反省,雖然這酒是悄悄“借”來的,可是也沒必要挑最沒有人的地方走呀……酒壇實在有些大,圓滾滾硬邦邦,她抱不動了換滾的,滾不動了靠着酒壇打上一小會盹兒,停停走走好不容易來到正道上,月亮已經到了柳梢。

可惜,正道上也不見一個人影。酒味兒絲絲入鼻,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在道旁等了好久,忽見遠處天空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這才記起來,今夜是元宵。所有人都跑到禦花園裏趕燈會去了!

涼風徐徐,濕漉漉的商妍抱着酒壇欲哭無淚。不一會兒,汗沒了,浸濕的衣裳貼在身上冷得人直發抖——

會……會凍死的吧?

悲憤的當朝公主靠在酒壇上迷迷糊糊望煙花,煙花越燦爛心越涼:天寒地凍,如果一直沒有人發現她,鹹濕的汗裹着冰涼的風雪,會風幹成一塊臘肉公主幹。

“你在這裏做什麽?”不期然而然,一抹衣擺出現在了酒壇邊,随之響起的是少年低沉的聲音。

商妍原本已經昏昏欲睡,這會兒卻陡然清醒過來,一把抱住驚喜號叫:“皇叔!皇叔,皇叔——”

月下,瘦削的身姿,不用寫字兒也天然是一張八百萬兩黃金欠條的臉,不是商徵還能是誰呢?

“你去了哪兒?”

“皇叔,喝酒嗎?”

“酒?”

“嗯!”她興致勃勃地拍着酒壇,“從父皇寝宮裏借的!”

商徵卻沉默了,眉頭也微微皺起來,八百萬兩黃金欠條臉俨然已經升到了九百萬兩。

商妍心虛地低下了頭,好久才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皇叔,今天是你生辰呀,我只是想、想……”

她的話越說越沒底氣,到最後消散在了涼風裏。可扯着商徵衣角的手卻執拗地不肯松開:

每個人都有生辰的。宮中皇子、皇女、妃嫔哪個逢上生辰不是大張旗鼓恨不得把整個宮闱都翻個底朝天?可是商徵卻似乎并不好此道。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過生辰,好不容易從父皇口中套了日期來,誰知道這酒壇那麽重來着……

夜色低沉。

商妍越發心虛,好久好久,才小心地擡起頭瞄了一眼,卻發現商徵有些異樣:他低着頭站在酒壇邊上,纖瘦的身軀忽然有一些佝偻。就像是……就像是宮裏最年邁的老宮人,被許多年的宮中風吹得連靈魂都有了弧度。

在他身後的紅色宮燈彙聚成海,映着皚皚雪光,拉得他的影子亢長無比。

皇叔啊。

她茫然地踮起腳想去摸他的發梢,卻被一抹冰涼抓住了手。

那是商徵的手。

“走吧。”

“皇叔……酒……”

沉寂。片刻後,那酒被商徵另一只手拎了起來。

“走吧。”

“好!”

商妍揉了揉酸痛的腰,拽着那實在有些高的手,開心地想原地轉圈——

“皇叔,皇叔——”

“皇叔,你什麽時候會笑一笑呀?”

“……”

“皇叔,酒好喝嗎?”

“不好喝。”

“皇叔,你不被父皇召見的時候,能不能常來永樂宮呀?”

“……”

“皇叔……”

“嗯。”

有了那一只手,漫長的道路終于不再有負擔,就連那馥郁的酒味也似乎變得不是那麽難耐。她眯着眼睛漫步在星星點點的宮燈裏,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着積雪,走着走着,視線也漸漸有些模糊。

一片雪色,紅燈流淌成河流。

春始花初來。

西昭春來,商妍的夢也是在窗外桃花落盡的時候落入了尾聲。

那一日,她是如何不出房門其實已經是很模糊的記憶。很久以後,當經年累月的風把這一季的花都塵封在了生命的壇子裏釀成一壺芬芳的酒,她便把這一切都忘了個透徹。模糊的記憶中,只剩下朱紅的梨花木門輕轉的弧度,還有裙擺在綠草上搖曳出的一彎波浪。

她拽了拽衣裳挪步到他身邊,笨拙開口:“你不是說,酒不好喝嗎?”

商徵的背影陡然僵直!

良久,他才緩緩轉過身來,漆黑的眼裏竟然漸漸有了一些濕潤。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出口,只是潮濕的眼裏盛了太多的東西,到最後都要滿溢出來了。

商妍依舊太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感覺,慌張得每個毛孔都想要縮到地底去——

“皇叔……”

商徵卻笑了。

商妍傻傻看着,好久,才張開手小心地去觸碰他的眼角。一別如雨,風流雲散。花下酒旁,沒有什麽比那更美。

三月芳菲時節,商妍把宮裏的桃花樹摘成了禿枝丫,浩浩蕩蕩地命人把那粉色爛漫塞進壇子裏,埋進地下,蓋上泥土,如此這般,等到來年春來的時候會收獲一壇子桃花釀,送作晉聞登基的賀禮。

整個過程煩瑣而細碎,她忙得滿頭是汗,一扭頭卻見着遠處的亭子裏晉聞與商徵正在下棋。他們一個黑衣如墨,一個渾身綠幽幽,一個目光如水淡薄卻溫暖,另一個……金邊扇子搖得很歡脫。

他道:“我說妍兒,明年春來你這酒被挖上來,本太子喝上一口,會不會才坐上龍椅就窦了?”

商妍悄悄翻了個白眼,輕飄飄邁步到商徵身邊,在他的肩膀上找了個舒适的位置。商徵眸光如水,她在裏面迷了路,好在,還有他的手。

晉聞說:“哎呀,本太子未來的龍眼!”

一片春光勝景。

桃花酒壇入了土,心事也了了一大筆。商妍實在沒有耐心看那兩人一局棋,百無聊賴地在遠處湖邊打起了盹兒,再醒來時腦袋已經擱在了商徵的膝蓋上。她心滿意足地蹭了蹭柔滑細膩的衣裳遠眺,發現晉聞正與幾個新進宮的宮婢搭話:“你的這支步搖呀,應該配上雲羅裙,一步一搖曳,月光下提一盞燈,定然是美不可方物……”

這人……

商妍目瞪口呆,久久才支起身踟蹰:“皇叔真要把江山交給他?”

“嗯。”商徵輕聲道,“晉聞貌似不羁,實則深藏不露,更何況他本就是遺失在外的商家人。他來繼承大統是最好的結果。”

“他真是我皇叔?”

“嗯。”

“真的沒有其他可選了嗎?”

“沒有。”

商妍頓時洩氣,懶散看着陽光下那個綠衣裳的未來帝王笑容妍妍地調戲宮婢,看着看着,趴在商徵懷裏笑出了聲——晉聞是誰,其實已經無從考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晉老将軍留下的一紙遺書,上頭清清楚楚寫明他乃皇嗣。晉将軍戰殁,他便收拾了行囊來到帝都,守在皇家獵場半個月,沒有陰謀詭計也沒有步步為營的謀劃,只吊兒郎當朝着外出狩獵的帝王露了個笑——

“他說了什麽?”

商徵低道:“他說,我是你兄弟,你可以取我性命,保國泰民安,或者留我性命,換我誓死輔佐商家天下。”

“所以,從那時候起,你和他就在賭一場最真的棋?那去東陵……”

“嗯。”商徵輕聲道,“東陵一行,我不過想把你暫時托付于他,保你平安。”

商妍聞言愣了好久才輕聲道:“你說,那桃花釀會不會真喝死人?要不要……重新找人釀幾壇?”

商徵一怔,低聲笑了出來。

歲月總算是安靜下來,仿佛人人都回到了應有的軌道。

商妍從來沒有想過,一場昏睡居然可以持續那麽久,從深秋萬木凋零的時候直接到了桃花盛開的季節。這宮中真的大不一樣了,那一場震驚朝野的叛亂似乎并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倒是許多個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宮裏往來,卻沒有人再提起那個曾經被人人誇贊翩翩君子的名字。

偌大一個宮闱似乎人人都忘卻了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他像是一場暴雨,絲絲入扣而來,積釀已久爆發,紛擾喧嚣離場,留下的只有一段不可說的過往。還有早被人忘卻的,君懷璧三個字。

又一年過去,商妍年滿二十二。

醞釀了一年的桃花釀終于被挖了出來,總共埋下去七壇,有好幾壇破了口進了泥沙,只有三壇保存完好。一掀開塵封的黃泥蓋兒,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凜冽沁香。

第一次釀酒就有如此成績,商妍滿意得很,興奮地差人挑了酒壇前往承德宮賀喜,才進門,卻見着晉聞一身金錦坐在殿上,面容沉靜與他平時判若兩人。在他身下整整齊齊跪列着西昭四大鎮關的武将。他高坐在龍椅之上,眼裏再沒有往日的嬉笑頑劣,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得不見底的暗色。

那是一個帝王才有的神色。

“妍兒?”晉聞發現了踟蹰在門口的她,屏退殿上之人後面色稍緩。

商妍忽然發現自己心頭輕松恣意得很,笑眯眯地指着酒壇道:“妍樂恭喜聞皇叔登上大寶,敢問皇叔敢不敢喝這桃花釀?”

晉聞眨眨眼,從袖口裏摸出一把金邊的扇兒搖了搖,笑了:“你說呢?”

桃花佳釀,自然敢喝。

三壇美酒,晉聞只留下兩壇,還有一壇卻交到了商徵手上。那時商徵已經不再是帝王,他本已經是個閑散的太上皇,在收到酒和一道聖旨後卻坐在原地發了許久的呆。

商妍有些擔憂,想拽他的袖子,卻被他忽然抱着了腰。一室月光。

最後一壇桃花釀最終灑在了黃土之上。那是一個清晨,她原本還在睡夢中浮沉,卻被商徵半推半拽地拉起了身子,穿戴整齊,策馬奔向帝都城郊。日上三竿時分,辛辛苦苦醞釀了一年的桃花釀灑在了一座孤墳上。

之所以說它是孤墳,是因為它空有墓碑卻沒有半點碑文,小小的一撮黃土彙聚成一個小土丘,墓旁的雜草已經蹒跚開出了花。

若要說有什麽特別的,那便是墓旁一壇酒,與商徵手上那壇一模一樣。如果她沒有認錯的話,這應該是送給晉聞的那兩壇桃花釀中的一壇。這墓究竟是……

商徵把酒壇放在那壇子邊上,望着墓碑輕吐了三個字:“君懷璧。”

這竟然是……商妍微微呆滞,望着那墓碑忽然有些眼酸,卻并沒有眼淚落下。君子懷璧,少年拜相;文冠朝野,權傾天下。誰能想到他到最後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你昏睡這半年,他來探望過。”

“他……不是在承德宮就……”

“沒有。”商徵輕輕搖頭,“他重傷入獄,臨行刑前曾要求見你一面,可是你因為重傷加醉卧紅塵餘毒昏睡不醒,最終……沒有說上話。”

“他……可有留下什麽嗎?”

“沒有。”商徵閉了眼,他道,“他在你房中三個時辰皆有人陪同,半字不留。”

半字不留。

商妍細細思量着,看着這荒山野嶺一座孤墳眼眶越發疼痛,到最後嘆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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