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上去——他的左手上是厚重的鐵铐,而那鑰匙懸挂在距離他的極限半步之遙的房梁,即使借着一張凳子,他的手依舊和鑰匙差一手之遙……
他吃力地把身體伸展到恐怖的角度,而後一點一點地靠近那把鑰匙,忽然腳下一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皇叔!”
商妍徹徹底底地傻了眼,她終于明白了他肩膀上的那塊黑色究竟是怎麽來的,那根本就是一次次扯裂傷口的血痂!她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攙扶他,卻被狠狠地推開——他卻只停歇了一小會兒,便再度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混沌的眼裏只剩下了那個鑰匙,仿佛那才是他整個生命的源泉。
商妍頓時慌了手腳,急急扯住了他的手臂:“您……您別動!我、我幫您拿鑰匙!”
沉默。
“鑰匙?”良久,寂靜的房間裏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商妍慌亂地點頭,哆哆嗦嗦去扶起那一把凳子,代替他爬到了上面勉強夠到了那把鑰匙,艱難道:“皇叔,手,給我。”
商徵遲疑地擡起了手,卻并非聽懂了她的話語。他只是又一次重複之前的動作。
商妍咬咬牙趁着機會扯過那鎖鏈,奮力拉攏,卻陡然發現了一個事實。那鎖鏈連接着的鑰匙觸碰不到商徵手上的鐐铐。
根本碰不到。
“皇叔……別嘗試了,你解不開鎖的……”
可商徵卻并沒有聽見,他只停頓了一小會兒便又伸開了手——
這是一個慘烈的姿勢,襯得他呆滞的臉,讓人無端覺得恐怖。眼淚什麽時候出來的,商妍其實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意識開始回到她身體的時候,她的視野已經模糊得看不清商徵的臉。她阻撓不了他的動作,只能拼盡了全力把凳子狠狠地丢到了他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可是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迷茫,壓抑了太久的眼淚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決堤。
“您別擔心,我一定……一定……”
“他聽不見你的話語。”不遠處,君懷璧的聲音淡淡傳來,他道,“當一個人的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出口,不出半個月,他便會徹底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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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笑起來:“商徵原本就神志受創,如今已過一個月也不過這副模樣,倒是好樣的。”
商妍靜靜聽完,只緩緩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你滾。”
寂靜。
漸漸地,低笑混雜了尖銳的嘲諷,君懷璧終于提亮了聲音,他幹笑:“很多年前,我也曾經看着頭頂幾乎要看瞎了眼。商徵能等來你替他抛開凳子,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母妃睡在上面,怎麽都夠不着。殿門被鎖,我在裏頭拍腫了手都沒有一個人聽見。”
“你……”
“那上面實在太高太高了。”他低柔着嗓音,眼神晦澀不明。他道:“我搬來了宮中所有的桌椅,把它們壘成山一樣,卻從來沒有一次可以讓我觸碰到她……”
“等到第七日我方知道,水墨胭脂,紙張書籍,雲羅輕衫,皆是美味。”
“可惜,我夠不到她。”
“你能體會那種恨不得連心跳聲都壓制住,只為了知道那個人是否還有呼吸的感覺嗎?”
“其實,很可怕。怕聽見心寒,怕聽不見心慌。”
“後來,我被一個出宮外嫁的宮婢藏在花轎裏帶出了宮,在那之前,她已經沒有呼吸整整三日。”
深沉的夜裏,他低柔的笑聲格外刺耳。
商妍愣愣地看着那張晦澀的臉——他明明笑着,整個人卻無端生出一絲佝偻感覺來,像是靈魂的被拗壓成的弧度。
“我……我不信。”
這怎麽可能?她茫然張了張口,卻無法再吐出一個字來——這太荒謬了,荒謬得近乎可怕,可怕得讓人忘記了心跳,又或許這本身就是老天爺開下的最鮮血淋漓的玩笑。
他遠遠站在門口,整個人埋身于夜色之中,只有眼裏一抹扭曲的顏色在昏黃的燭光下閃動着光芒。到最後,他輕聲笑出聲來,低啞的聲音越發細膩,他說:“不論你信與不信三日後,我等你履行你的承諾。”
夜風。
月色徹底被流雲遮蔽。
商妍回過一絲神志的時候,君懷璧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漫長的回廊盡頭,融入外頭的一片漆黑之中。而她卻仍然被忽然降下的晴天霹靂震懾,徹頭徹腦都是冰寒入骨的刺痛,比恐懼還要深入七分。
君懷璧……
她控制不住呼吸的戰栗癱坐在地上,久久,才發現臉上的眼淚已經幹涸,只留下一絲肌膚裏幹裂的痛,可是充斥着身體每一寸發膚的荒謬和震驚卻像是泥濘的沼澤一般深入骨髓無法掙脫。
這宮闱中,唯一一個深得商徵信任可以自由出入的是君懷璧。
杏德宮大火之前,醉眼訴說宓妃過往的是君懷璧。
大火之後第二日出現在廢墟前的是君懷璧。
商徵暗藏于永樂宮,日日酣睡花下的是君懷璧。
商徵三番五次遭人暗算,暗示秘密已經不保勸她早作打算的是君懷璧。
商徵出宮,把持宮中朝政的是他,重建杏德宮的是他,拘禁商徵的也是他。
一直是君懷璧。
由古到今,這宮中還有誰是死在房梁上的?
這太荒謬了。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十一皇子,那這棋局究竟悉心部署了多少年?宓妃屍身半年之前還在杏德宮,知生母懸于房梁之上,他究竟怎麽忍過的這些年?接下去,他想如何?他還想怎麽樣?
寂靜的夜。蠟燭明明滅滅。
商妍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癱坐了多久,只是當最後一盞宮燈燃盡周遭歸于一片黑暗之時,積攢了不知道多久的力氣還是被抽空殆盡。
“別怕。”黑暗中,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商妍渾身一怔,陡然清醒過來——商徵!
“皇……叔?”
“小聲些。”那聲音有幾分吃力,卻是鎮定的。
商妍呆坐在地上,片刻之後,才感到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後頸上稍稍使了些力氣,柔和的力道把她的腦袋按到了溫暖的肩頭。她瞪大了眼,一動也不敢動,好久回過神來才發現有些做作的委屈,遲疑着伸手抱住了那肩膀。好不容易終于喘上來一口氣,卻透着一股酸澀味兒。
“傷……”
“沒關系。”商徵輕聲道。
“皇叔……您、您是……”裝的?
可商徵卻再也沒有回應。微涼的指尖摸索着找到了她的眼,把那上面鹹澀的潮濕一點點抹去了。
不知多少時間流逝,到最後是他沙啞的聲音。
他說:“如此劫……難過,你依然是公主妍樂,如果此劫安然而過,你為後。”
如此劫安然而過,你為後。
黑暗中,商妍愣愣地體會着這低沉的話語。久久沉默。
“嚴徵此生能選擇之事太少,可是只有這一件事不想從命。”
黑暗的室內,只留下冷風穿堂而過,還有商徵帶着顫的話語。
商妍埋頭在他肩胛骨上,心上仿佛被他一聲“妍兒”活生生挖出了個口子,活生生滋長出一對翅膀似的。即使彌漫在她鼻尖的是絲絲的血腥氣味。她稍稍跪坐起身來借着外頭的一絲光亮靠近他,聽着他的呼吸,明明有許多委屈、許多疑惑、許多忏悔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在心頭低低嘆上一聲:皇叔。
初見時那個負手皺眉寫滿疏離的他,在樹下冷臉卻仍然張開手接着她的少年,禍亂中鐵騎銀槍問“殺還是留”的封侯将相,商徵二字之于她,早已刻入骨血,再難剝離。
沉靜。
到最後,她緩緩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說出口的聲音是笨拙的:“活着才行。”
商徵的身體陡然一僵。良久,才是罕有的卻帶着歡愉的聲音:“好,活着。”
商妍沉默良久,終于從他脖頸上擡起了頭,咬牙:“您什麽時候恢複記憶的?”
商徵氣息一亂,低笑:“出宮前。”
“您!”
升平宮中日日有人監視,商妍最後還是回了永樂宮。她實在太過疲憊,昏昏沉沉一覺暈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只剩下滿身的疲憊和酸痛,良久,她才支撐着披上衣服下了床。
房間外,幾個陌生的宮婢聚在一起小聲地談論着:
“聽說嶺南已經死了好多人了,從來沒有這麽大的幹旱……”
“是啊,聽探親回來的人講,那兒決堤十幾丈見到的土都是幹的,所有的莊稼樹木都死了!”
“大家都在說是妖孽橫行老天降罰……”
“噓——這話可不能亂講!”
商妍在房間裏靜靜地坐了半盞茶的工夫,等外頭議論的宮婢散去才推門而出,卻不曾想門口居然還留着個人,見了她出門,那人的頭埋得更低——
這是那個叫鵝黛的宮婢。商妍對她并沒有多少憎惡,她本來以為這是個愚笨之人,其實現在看來卻不然。這人戰戰兢兢的時候像一朵小白花,可是卻也精明得很,想必也是君懷璧精心挑選過的。就像此時此刻,她安靜跪在房間外,方才議論紛紛的人群中也沒有她的聲音,她不僅懂得明哲保身,還懂得裝傻充愣。至少那一日在禦花園中見到封月,一定與她脫不了關系。
“公主醒了,可是餓了?”鵝黛出了聲。
商妍眯着眼細細地打量了片刻,淡道:“昨夜本宮已經見到皇叔,是君懷璧帶去的。本宮問你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說真話,本宮保證日後不論結果如何只要本宮活着,你也會活着。”
鵝黛原本跪在地上埋頭俯首,片刻之後擡起了頭,怯懦的眼神卻并沒有躲閃。她像是一條幼蛇。明明有着柔軟細膩的身子,卻也有着劇毒的獠牙。
“封月是不是君懷璧的爪牙?”
鵝黛縮得更緊,水靈靈的眼裏已然有了一絲戰栗,只是其中的光芒卻沒有顫抖。她細聲細氣道:“奴婢聽說封家小姐自幼仰慕有才學之人,早年封大人費盡心思才讓她拜了君相為師,習詩文,通音律。”
果然。
商妍閉了眼深深喘了一口氣,卻怎麽都甩脫不掉身上的浮軟。
“本宮宮中原來的人呢?他們去了哪裏?”
“無關緊要的人應該回了家鄉,不過永樂宮中的人,”鵝黛擡起頭來撇了撇嘴,怯道,“奴婢猜,應該是去了城外的亂葬崗。”
亂葬崗……商妍心中一痛,良久才道:“你為什麽要幫本宮?”
鵝黛又低了頭,纖軟的身體仿佛弱柳扶風,她低道:“奴婢只想活得更有保障些。”
好一個活得更有保障。許多事情一旦被捅破就再也沒有裝傻的必要,商徵如是,君懷璧更加如是。可惜,很多事情一旦開始便已經半點不由得人。
日暮,商妍在永樂宮的後園見着了君懷璧。他依舊是閑散的打扮,依舊是一壇桃花釀,依舊是花下自斟自飲,只是這一次她卻不敢再靠前了。她站在數十丈開外冷眼旁觀,卻換來君懷璧擡頭一次眉開眼笑。
他說:“來喝酒嗎?”
商妍僵立不動。
這是一副詭異的局面,她緊張得捏緊了拳頭卻不敢貿然行動,只能眼睜睜看着君懷璧自斟自飲上一杯又一杯,直到後來眼色中也帶了迷離。
“你怕我?”
“是。”
“為何?”
商妍沉默,忍不住後退了幾步。為什麽害怕,她實在無法想象君懷璧是怎麽問出這樣的話語。他的眼裏的确是疑惑,并不做假,可是這樣的疑惑才更加讓人覺得恐怖。
君懷璧皺了眉,道:“你不是一直期盼與我連理嗎?妍樂,如今我已停下腳步。”他輕聲笑了,“我想□□和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歡欣。”
“你……瘋了……”
“真正瘋的不是我。”他冷笑,“你可知道殺害我母妃的人是誰嗎?”
商妍一愣,吃力道:“是……我父皇?”
君懷璧的笑越發嘲諷,他道:“我也曾經以為是因為先皇的母妃因失寵而自殺,先皇嫉恨才對我母妃下如此殺手。可是後來我才發現,默許甚至鼓勵先皇做這一切的……是□□,我的父皇,呵呵……我的父皇!”
“為、為什麽……”
“江山朝綱,商氏天下。”
“我……我不懂……”
“嗬,你不懂。”君懷璧低啞下嗓音,眼裏一片碎光,“你當然不會懂!你不會懂殺我母妃的是你父皇,可允許他這麽做的卻是我的父皇!只因為……只因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因為他要在過世之前保全太子安然繼位!他口口聲聲說得了我與我母妃乃是三生有幸,可是為了商氏江山有一個穩固的繼承人,他寧可犧牲我們的性命也要保全已經成年的太子!你說,可笑不可笑?寡情緣親緣,這就是商氏皇族!”
砰——
巨大的聲響,是酒壇落在地上的聲響。濃郁的酒香飄散開來,商妍吓得連連後退,卻被他神情震懾到——
他忽然大笑出聲,眼裏已然有了一絲癫狂的神情,笑到最後卻帶了哽咽,他說:“憑什麽你妍樂可以生來無憂?”
商妍一瞬間呆滞了神色,久久才閉了眼。
真的生來無憂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入甕
兩日匆匆而過,商妍不再被允許去見商徵,只能坐在永樂宮中發呆,看着宮人把冷清的宮闱裝扮成看似熱鬧的模樣,迎接那一場虛無缥缈的祭祀。
嶺南幹旱,百姓怨聲載道,商徵卻始終沒有露面,時間久了民間便有騷亂,文武百官日日跪在議事殿前已經月餘……時局已經無法平靜下來,只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便會一發不可收拾。在積憤已然到達頂端的檔口,丞相君懷璧代君出面,請來南荒之地的巫蠱祭祀,為嶺南旱災召開盛大的祈雨祭祀——
君懷璧賢德忠誠,為了天下置生死于度外已衆人所知,民間美名遠播之時,他卻日日在宮中飲酒,封妃伴其左右,珠聯璧合。
商妍只遠遠在禦花園中見過一次,君懷璧撫琴,一身白衣的封月翩然起舞,倒是美極。而後君懷璧抱琴而去,封月便在花園中賞那一地的君子蘭,雪白的長裙襯着火色的蘭花,別有一番驚心動魄之美。
商妍原本想離去,才離開幾步,卻發現那白裙的封妃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于是停步。
她說:“很小的時候,我就仰慕他的才學,好不容易找了理由接近他,卻發現他其實是個可憐之人。他為人平和卻沒有人可以到達他的眼底,深謀遠慮卻實在是個溫柔之人。那麽美好的一個人,不應該被凡塵俗世所擾的。”
商妍在原地踟蹰良久,才道:“所以,你為他入宮,替他行事?”
封妃笑了,聲音輕緩:“他從不允諾我什麽,卻也從不與我計較。初時他不過礙着我父親顏面難以拒絕,後來他習慣了我日日叨擾,也漸漸有了笑,可是最後我發現他的靈魂有大半落在了宮裏,即使日日相伴我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我入宮,為的是做他的內應,幫他一償心願。”
商妍沉默地聽着,安靜地看封月堪稱溫柔的眉眼。那眼裏的那些神采,她認識的,君懷璧也有這樣的神态,執拗而內斂瘋狂。
她冷冷地道:“你給他諸多幫助,他會信你嗎?”
封月笑忽然走了味兒,帶了幾分猙獰。她咬牙切齒道:“在我命人在青河道上伏擊你之前,他是信我的,都是因為你!”
商妍一愣,好久才默然轉身離去。青河道是前往東陵的必經道路。當初走那半個月的山路就是因為在官道上遇上伏擊。原本以為是晉聞所為,卻原來是她。
“你等着吧!祈雨之後,他就不再需要你!不再需要你!”
身後傳來封妃不複理智的聲音,商妍眯着眼看了一眼萬裏無雲的天空,諸多情緒湧上心頭卻獨獨沒有恐懼。明日就是祈雨大典,許多事情就要見分曉。
第二日日出,祈雨祭典時所需的衣裳就被送到了永樂宮。商妍在鏡子裏見到了盛裝打扮的自己,妝容精致,好看,卻十分陌生。
鵝黛輕笑:“公主往日也應該這麽打扮的,很美,丞相見了一定喜歡。”
商妍抿了抿嘴角,低道:“上一個說這話的人,已經去了你說的亂葬崗。”
鵝黛頃刻間白了臉。
半個時辰後,一頂軟轎落到了永樂宮門口,擡轎的人依然是陌生而疏離的侍衛。她在轎前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坐了上去。一路颠簸不知過了多久,等轎簾被掀開的時候,目光所及之處已經是一片牙白的塔,還有塔下寬廣壯闊的白色石砌的空地。空地上百官齊聚,身穿朝服的君懷璧靜靜地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遙遙看着前方:白塔之下是幾個衣着怪異的人在鑼鼓笙簫之中念念有詞颠簸起舞,詭異而喧嚣。
這便是祈雨嗎?
商妍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猶豫了片刻才踏出轎門,卻陡然間聽到一聲撼天動地的聲響,那幾個衣着怪異的人忽然尖叫起來,尖銳的聲響仿佛要刺穿整個蒼穹,緊接着是整齊而又亢奮的聲音:“昔我含冤,亡魂不消,今以誠心度爾,爾可散去——”
含糊的聲音夾雜在一片尖銳的聲響中原本難以辨別,可是商妍鬼使神差聽清了,青天白日,她的心裏卻寒風刺骨——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君懷璧才敢在一個齊聚百官的祭天典禮上做這樣的事情,置天下官員和上天于無物——這的确是一個祭典儀式,卻不是求雨,而是度魂!
她茫然站在距離他數十步開外的地方掃視百官,發現其中有一兩個已經癱坐在了地上,恐怕是和她一樣聽清了的。可是君懷璧卻茫然不知,他幾乎是懷着虔誠的目光盯着那些祭祀,緩緩地遲遲地跪了下去。
不明緣由的官員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随之跪倒,朝着那白色巨塔規規矩矩三跪九叩,只留下少數幾人癱坐在地上,突兀而又諷刺。
商妍愣愣地站着,渾身上下充斥着的情感名曰荒謬。
太荒謬了……
如此偷梁換柱,他怎麽敢?怎麽敢?!
不知過多久,鼓樂漸偃。
君懷璧什麽時候走到面前的她并不知曉,只是等她從眩暈中回過神的時候,身穿朝服眸色深沉的君懷璧已然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首,朝她伸出了手。這是一個邀請的姿勢,沒有過多的言語,卻透着幾分不容置辯。
他說:“祭臺場上共一百二十五人性命,蓋西昭舉國管理之官員,生死盡在公主一念之間。”
商妍渾身一顫,終于咬咬牙把手放到了他掌心。這是堪稱柔和的話語,卻是她此生聽過的最恐怖的話語。
祈雨暫休,又一頂轎子徐徐到來,轎簾徐徐拉開,沉默的文武百官都紛紛騷亂起來,幾個捺不住性子的人已經失聲叫嚷開來——
“陛下!”
“陛下——陛下——老臣可算是見到您了!”
“嶺南幹旱,求陛下開放糧倉,救濟百姓啊!”
“陛下,近日邊疆騷亂,西疆無人把守,已經好幾個郡立了反旗!”
“陛下——”
商妍渾身僵硬,死死地盯着轎中的商徵。只可惜,轎子裏的人卻一動不動。隔着一層輕薄的紗,商徵的目光還猶有幾分呆滞,像是宮中最精巧的工匠制作的布偶,被身旁的人牽着才遲鈍步出轎子,呆呆地站立。
朝臣中有人已經有人看出端倪慌了陣腳,有反應快的已經推開人群兩三步上前跪到了商徵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卻換來商徵驚恐地後退了幾步——他的臉上是寫滿的是怯懦,哪裏像是往日那個殺伐果決的帝王?
那臣子的手也顫抖起來,良久才顫聲道:“陛下,陛下——您這是怎麽了?”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還有商徵遲鈍而呆滞的神情。
片刻之後,君懷璧沉穩溫煦的聲音在殿上響起:“想必各位已經發現了,陛下數月之前不幸遇刺,已經喪失了神志。如今我西昭已無人可發號施令。”
繼而他又說:“國不可一日無主,如今時局動亂,黎民疾苦,懷璧鬥膽暫代之,各位可有異議?”
雖然那只有短短幾句,卻足夠讓整個朝野頓時起了軒然大波!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由古到今,哪來的“暫代”之帝王?!
“陛下尚在人世,你……你這形同謀逆!”
“大膽——”
“你……君相,昔有晉賊作反,君相賢德,切不可動了妄念啊!”
君懷璧卻置若罔聞,他甚至連神色都沒有多少變化。等人群的喧嘩漸漸過去,他終于有了動作,目标卻是商妍。
商妍原本已經悄悄站到了商徵身旁,卻不曾想君懷璧居然真有膽量,不帶一兵一刃緩步朝她走來,在她幾步之遙站定了,而後稍稍揚起了一個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緩緩地屈了膝蓋,以一種臣服的姿态跪在了她面前。
滿堂沉默。
祭臺之上安靜得像是屠戮後的戰場。
君懷璧跪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低垂着頭顱,像任何一個臣子一樣祭獻上自己的靈魂。
他道:“君某願為商氏東床,以鎮天下。不知公主可否願否?”
秋風凜冽。
君懷璧屈膝跪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片刻之後才緩緩擡頭,白皙的臉上眸色深沉,堪稱風骨無雙。
商妍聽見了自己心跳停頓的尾音,也許很久以前,她真的曾經因為他一個笑而雀躍過,只是如今跪在她面前的君懷璧卻有着讓人最心寒的眼和心。她徐徐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商徵,稍稍靠近了些,借着他身側的微小溫度才讓心跳稍稍有了一絲喘氣的力氣。可是君懷璧,他卻顯然沒有打算就此作罷。他甚至跪在當下,眼色又沉了幾許。
他道:“公主,願否?”
“我……”
原來,三天前他要的配合竟然是這樣。商妍驚懼地後退幾步,卻發現已經無路可退。祭臺之上沒有一人敢出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帶來一陣陣灼燒一樣的刺痛感。良久,她終才硬着頭皮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如果答應了,他就名正言順地篡奪了這江山,可是如果不答應,這場上一百多官員盡數被誅殺,西昭……勢必大亂。
怎麽辦?
“微臣奉勸公主可要細想下再作答。”他輕聲道,“畢竟,百姓無辜。”
僵局。
忽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拖拽地後退了幾步。一個喑啞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帶來一陣嘩然——
“孤倒不知君相想娶我商家公主。”
商徵!
商妍驚喜轉過身去,果然見着方才還呆滞着神色的商徵已經恢複了清明的神色。他的氣息雖然依舊有些紊亂,臉色也依然蒼白,只是臉上的神情卻已然是一個帝王該有的神态。
“陛下——”
“皇叔。”商妍小聲喚了一聲,終于徹底放下了心。
商徵微微颔首,目光卻落在君懷璧身上。他道:“君相如此昝越行事,是否算是失了禮法?”
君懷璧卻只是稍稍一愣神,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甚至露出一抹笑來,站起身淡道:“你果然是裝的。”
“不如此,何以見百官。”
“你高居廟堂之首,卻要用裝瘋賣傻來求得一命,當真好笑。”
這幾乎已經公然的挑釁了。沉默的人群重新騷亂起來,其中不少武将已經抽出随身佩劍氣勢如虹,朝着他吼道:“大膽君懷璧,還不下跪!”
不料,君懷璧卻忽然揚聲大笑!
頃刻間,兵刃齊出!
祭臺上并沒有多少人馬,百官之中武将盡數拔劍,轉瞬之間把君懷璧圍得滴水不漏。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慌亂。
一點都沒有。
商妍的心前所未有地慌亂起來,強烈的不安擾得心跳狂跳不止——君懷璧深思熟慮,絕不做魯莽之事,他不帶一兵一卒,只身挑釁商徵絕不會沒有準備。可是究竟是什麽呢?到底是什麽呢?
人群中,一位将軍的刀刃終于抵在了他的脖頸上:“君懷璧,你妄圖動搖國本,還不快束手就擒?!”
君懷璧卻只是露出一抹冷笑,他道:“君某不過是妄圖動搖,可是有人卻已經李代桃僵十年,究竟是誰該束手就擒?這商氏天下早就改了姓,君某不過是肅清皇室血脈!”
“一派胡言!”
“是嗎?”他冷笑,冰冷的目光掠過商徵的臉,忽然揚聲嘶吼,“來人!把嚴佩帶上來!”
祭臺之上,所有人都茫然一片,只有商妍和商徵慘白了臉色。
沒有人知道之後的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上一刻武将們還把那亂臣賊子團團圍住,可是下一瞬間,武将之中有三成人忽然倒戈相向,把刀擱在了身邊同僚的脖頸上!祭臺外忽地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一個身影被侍衛推到了祭臺之上——那是一個戴着面紗的女人,就在衆人還茫然之時,押解那女人的侍衛忽然扯下了那女人的面紗——
所有人都忘記了呼吸,良久,才有一陣陣的喘氣聲。
那張臉,是所有人都認識的,商徵的臉。
雖然性別不同,神态也不同,可是它們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個世上并沒有天衣無縫的易容術,這樣的兩張臉……只有一母同胞的孿生之子才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商氏一族從未有過龍鳳胎。
“如何?”君懷璧低眉笑了,眼色冰寒,他道,“嚴徵,你本是個帝王才,只可惜……你不該留着她。”
嚴佩!
她不是在東陵城嗎?!
商妍驚得幾乎要沖過去一探究竟,無奈手腕被商徵死死拽在手裏,只能眼睜睜看着被挾持着的嚴佩在日光下漸漸睜開了懵懂的眼——她緩慢掃視了周遭一圈,目光落在商徵身上一愣,頓時震驚的神色僵在了臉上,遲疑開口:“你是……大哥嗎?”
商妍絕望地閉了眼。
“大哥……小啞巴,你怎麽會在這裏?”嚴佩驚詫道。
沒有人出聲。
良久之後,祭臺上才想起君懷璧的低笑聲,他道:“諸位同僚,還需要君某再解釋嗎?”
祭臺之上再沒有任何聲息,原本早已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會兒早已悄悄偃旗息鼓。到末了還是君懷璧的聲音,他道:“來人,把這謀朝篡位之人看押入牢,一敘兄妹之情。”
話音剛落,方才押解嚴佩的侍衛便朝商徵走來。商妍幾乎是一瞬間擋在了他面前,咬牙道:“君懷璧你敢!”
“妍兒,讓開。”
“我不讓!”
“妍兒……放棄吧。”商徵的聲音很輕,透着一絲蒼白。
“不……不能放棄。”這一次放棄,恐怕真的是絕路了。她怎麽能?怎麽敢?
只可惜這一切終究是以卵擊石。商徵最終還是被幾個孔武有力的侍衛束縛住了手腳,她站在一旁無計可施,耳畔是君懷璧溫和的聲音。
他說:“公主受驚,微臣,罪該萬死。”
好一個罪該萬死。
好一個君懷璧!
商妍是在永樂宮中醒來的。醒之前糾纏在夢魇中的是祭臺之上那綿延不絕的白,可是當她終于有力氣睜開眼,入眼的卻是滿目的紅。紅色的床帳,紅色的被褥,紅色的燈籠散發着幽幽的光芒,桌上的紅燭已經只剩下半根。
“公主醒了?”
“發生了什麽事?”
鵝黛的臉上神色有些複雜,猶豫片刻才道:“前日祈雨後,君相便宣布了與公主的婚期,就定在明日。”
婚期……
商妍只覺得眼前一黑,無數記憶頃刻間灌入腦海,頭痛得幾乎要爆裂開來一般——
“公主——公主!”鵝黛焦急的聲音響起,“公主,別多想了,陛下……陛下已經入了死牢,這天下、這天下已經……”
“你……能不能幫我去找封妃?”
“封妃昨日大鬧永樂宮,已經被君相……關起來了。”鵝黛神色閃了閃,道,“君相還讓奴婢等公主醒來,告知公主一句話……”
“什麽話?”
“君相說,公主不必抱着夜闖天牢的心,陛下他已經不在宮內,想見陛下就安心等明日婚宴。君相還說……”
“還說什麽呢?”
“君相說,他與你才是至親之人。”
至親之人?
商妍只覺得冷得徹骨,好久好久,才抱着被褥又閉上了眼。
長夜終于過去。寝殿裏宮婢來來去去張羅着婚禮要用的器皿,每個人的腳步都極輕,明明各處都是豔紅喜氣之色,卻沒有一個人的臉上帶着笑。
當大紅的嫁衣穿在身上的時候,商妍仍然沒有從昏沉的感覺中抽出神來,鏡子裏的女子陌生得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她朝她伸出手,鏡子裏的女子也伸了手,沒有神情的臉上銘刻着的一絲顏色叫作絕望。
再有幾個月,她就該年滿二十一了,是這皇族中少有的待嫁公主。在一年之前,她是曾經幻想過随便找個願娶的人嫁了,然後到宮外海闊天空去。可是時過境遷,誰也沒有想過一年後的今天會是這樣一副局面。
“公主,花轎已經到了。”
“公主,吉時快到了……”
“公主,您不想見君相,也該見見陛下啊……”
“好。”
商妍輕聲應了一聲,踏出房門。
豔紅的花轎一路輕晃,搖搖擺擺地到了承德宮,商妍坐在轎中心裏一片冰涼。這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