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難逃

七日之後,南荒又送走了一位王子。

從三年前山君重傷,整個南荒的局勢就極速下滑,權力傾軋中,十數位王子,活下來的,如今已只有四位。

南荒族民們甚為可惜,因為桢王子素來行止有度,仁慈才幹無一缺少,相比其它王子,瀾王子沖動陰狠,睚眦必報;素王子陰晴難定,無法琢磨;惠王子冰冷淡漠,不近人情;桓王子又太小,不适合在南荒如今局勢下上位。

山君沒有出現,葬禮由桢王子的同母弟弟瀾來舉行。

姬素也來參加了葬禮,言語之間不乏挑釁。

但這些平日可以輕易挑撥的話語卻沒起到作用。

姬瀾似乎聽到了他說話,內容卻完全沒有進入心裏,只是那眼中的恨意與殺心,卻濃烈的幾乎溢出眼框。

那是傾盡西江之水也無法洗淨的滔天之恨。

神洲五方葬禮各不相同,南荒葬禮以土為安,吊祭均是以石頭擺放墓身,石頭越是特別,代表心意越重。

姬惠在遠方山頭觀看葬禮舉行。

直到天色昏暗,參禮之一才一一散去。

只是姬瀾卻獨自一人,在墓前跪立,無意離開。

“走吧阿惠,我們總不能一直等他。”孔雀鳥在他肩頭打了一個哈欠。

“再等。”姬惠淡淡道。

“好吧,我都聽你的。”孔雀伸頭去蹭了蹭阿惠的臉。

姬惠也在一邊靜等,看着明月東升,等着月上中天,最後到西下而去。

黎明之前,一道人影緩緩走來。

天色太暗,那人一身黑色鬥篷,背對姬惠,一時也看不清形貌。

他對姬瀾說了什麽,姬瀾沉默許久,才起身随他離開。

陵墓周圍除去數名守陵之人,就再無人影。

姬惠這才緩緩走了過去,他的速度看似緩慢,卻幾乎在一瞬間跨越千丈之距,走到陵前。

赤足踏上尚有幾分濕潤的新土,姬惠凝視着墓碑,許久,才放下一塊玉石。

那玉石上刻有數十字祭文,通透清亮,帶着從山石中新出的銳氣。

“……琢玉成器,大兄,來世,望你再不受兄弟牽連。”

姬惠其實想說之話不少,但最後,卻只有這句可說。

他甚至做不了任何保證。

“你為他傷心,我會傷心哦。”孔雀輕笑着蹭他的臉,凝視墓碑的漆黑獸瞳中惡意滿滿的幾乎溢出來。

“你是真的如此愛我麽?”姬惠将那只鳥雀從肩上抓下,凝視着它的眼眸。

“你從來不會問這種問題。”孔雀歪歪頭,“阿惠,你這是在動搖嗎?”心志堅定,決定了就不改變的阿惠,是因為兄長的死而動搖了麽?

早知道就我親自來殺死這個讨厭的人類了。

“并非動搖,”姬惠将它丢開,任他重新展翅,無聲地落到他肩上。徑自對墓碑行了一禮,“走吧。”

“去哪裏?”孔雀明日叽叽喳喳地問,他化身為鳥時,總是很清脆的小孩音線,很容易化掉人的戒心。

“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姬惠凝視遠方天空的魚肚白,淡淡道,“昔年黃帝持劍開疆,戰于阪泉,大勝涿鹿,開萬世之土,所轄之地,北出幽陵,南及交趾,東出于海,西至昆侖,哪裏不可?”

“所以說阿惠你也沒想好嗎?”孔雀才管他繞的彎子,直接了當地問。

“……”

姬惠将那只多嘴的孔雀拍成了面團。

“想不出來,就按感覺走吧,你不是有連山之術麽,看看去哪裏運氣最好?”孔雀随口道。

“不必。”姬惠淡淡道,走的方向,卻是南邊。

“南邊是妖族的領地哦。”孔雀很疑惑。

“我知。”

“阿惠,現在已經是清晨,好像天上還是有顆星星很亮。”經常和阿惠看星星,孔雀習慣性地說。

“我知。”姬惠淡淡道,“那是五方命星,赤帝之相。”

“那是什麽?”靠着阿惠脖子的不學無術的孔雀随口問,只是想打發無聊時間。

“天場正中,是為南方帝座。”姬惠回答到,只是聲音有點異樣。

“我好像聽過,是太白啓明星之母。”孔雀立刻開始炫耀自己記過阿惠的話。

“胡扯,兩者毫無關系。”姬惠冷冷道。

“我記錯了?”孔雀甩了下尾巴,疑惑道,“可是我記得那個什麽什麽星的之子,好像是個什麽星……”

姬惠輕聲道:“帝座與太白啓明之星并無關系,此星為南方帝王之兆,南方帝星之子,是為熒惑星。”

“熒惑星,好像是什麽妖邪代表啊。”孔雀疑惑了一下,“是哪顆是哪顆,給我指一下看看?”

“噤聲!”姬惠伸手把他從肩上掀下。

一路向南,他們的速度看似緩慢,但已經快出南都涅阿地界,将進入南荒數十萬綿延無盡的山脈,一但進入其中,任誰也很難在裏邊找出一人一妖。

“阿惠,我們要到妖族去嗎?”孔雀有點激動地問。

“從南方海線,一直向東,就可從南海線入東夷,到有煙之處,再談其它。”說到這,姬惠停下腳步。

“你怎麽不走了,”孔雀看向周圍,“沒覺得有什麽異常啊。”

姬惠身形微微一晃,按了按額頭。

“怎麽啦怎麽啦?”孔雀哇哇大叫。

“是我母親,她在以咒術尋我。”姬惠微微搖頭,“不必理會,我術法在她之上,遮掩天機之能更勝于她,她找不到我。”

“感覺我男人好厲害的樣子。”孔雀害羞道。

姬惠擡手又想教訓他,動作卻突然一輕,緩緩落到它頭上摸了摸。

突如其來的溫柔讓孔雀一時疑惑。

不過他立刻發現,這山林安靜的太不尋常。

地面突然一震,那只是極細微的晃動,卻讓姬惠清楚自血緣可感應到來者的方向。

神照經屬土,自然和其它功法不同,除耳目口鼻之外,亦然可以從大地之中感應到一切氣息,只要對方還站在地上,就絕逃不過,雖然有範圍限制,但卻極其有效,當年姬桢也是用此術追着姬惠到他母族之外。

姬惠沉默了一瞬,伸手從懷中拿出一輪銅盤,然後微微垂下頭。

“又怎麽了?”孔雀好奇地問。

姬惠凝視着銅盤,那上邊沒有任何星辰,亦無任何神通,只是數百字符輕刻于上,與以前安靜時,并無不同。

然而,那一眼眸光深幽,安靜寂寥。

“你先走吧。”姬惠說。

“你說什麽啊?”孔雀大義凜然地伸出翅膀将他卷住,“說好一起走的。”

“是啊,說好一起走的。”姬惠神色平靜,緩緩轉身。

身後的密林之中步出一人。

他身形高大,一頭長發束起,漏出微卷的幾縷鬓發,高鼻深目,英俊剛毅的面容仿佛刀削斧鑿而成。

不得不說,姬瀾在不發瘋時,倒是比他的兄長更加耐看。

“你為什麽離開。”雖然是問句,但姬瀾的話語間沒有帶一絲一毫疑問的語氣。

“與你無關。”姬惠如是說。

“為什麽不替大兄報仇!”姬瀾一字一句道,“他是為了救你,才死在乾關。”

“他并不希望有人為他報仇。”姬惠平靜道。

姬桢為人素來親和溫柔,并不記仇,更何況,姬素固然有錯,但歸根究底,若不是姬瀾太過嚣張跋扈,與姬素結下死仇,又哪會有如今之禍。

至于另一個算的上兇手的,是他的母親。

呵,母親。

“你是他嗎?你不希望報仇,是因為整件事情,都是你母親做的,不是嗎?”姬瀾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一字字蹦出來,“夏國王女,多麽身份高貴,虧我還以為你是賤民之子,玷污我姬家血脈……”

“回去吧,看在你大兄份上,我不殺你。”姬惠說。

“你不殺我,哈哈哈哈……”姬瀾一聲狂笑,突然伸手就是一槍轟出,那槍尖崩沉,仿佛有一座山岳随着他的槍尖落下。

姬惠擡手一接,整個虎口雖然被震出一絲血痕,卻也勉強接住。

“你已經突破天闕。”姬惠淡淡道,“只是以你性格,突破天闕是禍非福!”

“不錯!”姬瀾吼道,因為長兄之死,悲痛無比的他竟然沖破卡住自己數年之久的天人之別,功成天闕,然而……“若早知道是這種代價,我寧願一輩子被這群天闕欺壓。”

“欺壓?”姬惠不怒反笑,手中血線一伸,在漫天空結處一擦,生出無數血刃,生生将他身上割出無數血口。

然而對方卻是不閃不避,拼着要自己重傷,也要将手中長槍紮入姬惠心口,端的是要以命換命。

孔雀在一邊看準時機,突然閃電一沖,就去啄了他一只眼睛。

當然,也被天闕強者本能地反擊到轟到,一路撞斷兩顆大樹才堪堪停止。

姬惠眸光一冷,手下留的七分情頓時少掉六分,若不是看來對方兄長救過他的份上,當場就可以将他斬于當下。

術法一道,極是陰詭,易學難精,提升艱難,可一但精通,雖然成長有限,卻絕對是在同階之中無敵的存在。

不過數息,便又如從前無數次一樣,被他制住,卸掉身上大部分骨頭。

“這種感覺……”姬瀾突然諷刺地道,“可惜我兄長再也不會回來給我接骨了。”

“他最後的遺言,你知道是什麽嗎?”姬惠冷冷地看着他,諷刺道。

“是什麽?你快說!”

“他說,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教好你。”姬惠不想再和他糾纏,把一瘸一拐飛過來的孔雀抱在懷裏,就準備離開。

“等等!”姬瀾突然低聲道,“他真的如此說?”

“我何必騙你?”

“姬惠,你可知我為何如此仇視你們?”姬瀾低聲道,“大兄太過善良,如果與你們關系好了,沒準就願意為你們退讓,但王位,本就該是他的。”

“這世上,有何物是天命所定?我都不敢如此說。”姬惠微微搖頭,轉過身,卻突然想起一事,回頭問,“我母親之事,是何人告訴于你?”

“你終于想到了嗎?你過來給我接上骨頭,我就告訴你。”姬瀾立刻道。

“罷了,她想做什麽,已經與我無關……”姬惠并未上前,此間事情,就如此吧,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正想着,突然一只利箭破空而過。

姬惠反應敏銳,側身一躲,被在手臂擦出一條血痕。

密林深處,一名健壯卻并不高大的男人手執長弓,從林中走出,驕傲而輕蔑地打了個招呼:“又見面了,南微之子。”

“九弟。”另外一方,也走出一名男人,白衣素服,正是姬素。

“你與他們勾結?”姬惠看向姬瀾。

“只要能為大兄報仇,我能拖住你,死了又有什麽關系?”姬瀾臉上露出微笑,平靜道。

姬惠點頭:“有如此兄弟,姬桢死的不冤。”

“不怪他啊,父親擔心我殺他,都沒有把兄長是我害死的事情告訴他。”姬素輕笑道。

姬瀾臉上的笑意瞬時凝固,整個臉皮都微微抖動起來,一雙厲眼死死地看着姬素,仿佛不相信他說的話。

“而且我這與南荒無關的東夷大将,輕而易舉的就讓他相信是你母親的錯,雖然的确有你母親的份功勞。”寒浞覺得這次來的真是沒錯,居然可以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出。這一家人的你死我活,真是讓他開了眼界了。

“難受嗎?痛苦嗎?”姬素微笑道,“三王兄。”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叫姬瀾,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為難,反而滿足感十足,繼續道:“為仇人報複別人的感覺如何?很不錯吧?當年就因為我不願如此叫你一聲,你就沖入我的寝殿,殺死我身邊的所有人,把他們的頭堆在一起給我看。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想着怎麽要你生不如死,還為此不惜又是利用夏國,又是結盟東夷。終于看到這一天了。”

他笑了笑,欣賞地看着對方那扭曲的表情,道:“其實,若不是你,以大兄的人品胸襟,當上山君,可是衆望所歸,可惜,有你……”

他擡手,五指放在對方的天靈蓋上,一點點地收攏:“痛不痛?”

“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放過你……”姬瀾咬牙道,他頭上修長的手指,已經緩緩将他的頭骨按出數道裂縫,血液順着面容流下,讓他仿佛厲鬼一般,痛的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那我可恭候了,殺你一次,其實我并不滿足呢……”姬素一點點,仿佛料理一道名菜一樣,将他的頭骨捏破,手指在其中攪動了數下,這裏姬瀾已經沒有意識,只是手指微微動彈,天闕強者的身體,讓他還有一點餘氣。

“九弟,你想去哪裏呢?”姬素輕聲問。

“何必相逼,縱然殺我,你附出的代價也必然不扉。”姬惠淡淡道。

“我也不想殺你,畢竟兄弟已經不多了。”姬素輕聲一嘆,“但可惜,他竟然想将王位給你。”

話至此,無話可說,只有一戰。

他低聲在孔雀耳邊說聲快逃,便用力将他擲向遠方,本身卻微微一晃,向另一個方向電射而出。

他與姬桢當初配合地利才驅走寒浞,如今勝負難料,他當然想讓孔雀遠離。

只是這次,姬素明顯有備而來,行動之前也只纏不傷,但旁邊的寒浞就完全不同,那長箭之利,姬惠半點也不想感受。

“阿惠你太過分了!”那只孔雀急慌慌地飛回來。

寒浞眸光一閃,長箭聚力,瞬間破空一箭,指向那空中鳥雀。

姬惠心中大急,本能地就撲了上去。

阿惠也就這時才緊張我,孔雀心中的得意還未散去,就見阿惠一掌将他揮開,而與此同時,一只利箭破空而過,從阿惠的胸口插入,無數血液飛散,濺它一身一臉。

他的阿惠!

他最喜歡的阿惠……

他隐藏着實力想最後關頭讓他知道厲害的阿惠!

唧!

一聲尖鳴沖天而起,無數無彩神光蔓延而出,将半邊天空映出霞光萬道。

寒浞心下大駭,眼睛幾乎在一瞬間就被廢掉,這是,這是和主上一個等級的實力,天闕之頂……

什麽都來不及想,他只能拼命逃開。

而姬素更是不堪,在第一照面就被一只孔雀翎打入心口,生生釘到一顆樹上。

數息之後,光芒散去,一只疲憊的鳥雀落下,他的實力并沒完全恢複,這麽爆發一下也很累的。

然而,回想起剛剛,他的動作瞬間僵硬了。

姬惠沉靜的眸凝視着他,按住傷口的手緩緩放下。

“孔雀王……”

為何他留在身邊,為何這些人可以找到他的行蹤,為何無論如何測算皆是帝座順命,無路可退之像……

神州萬裏,衆生無數,為何,偏偏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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