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回見到喬繼晖的情景,像所有校園戀情的開端那般
盛夏的午後,梧桐樹葉藏着夏蟬,整個校園都是蟬鳴,濡暑輕籠,聲嘶力竭的蟬鳴聒噪,令人煩躁。
祝初一高中不住校,所以中午沒地方去,在操場閑逛。
喬繼晖在濃蔭下給低年級同學補課,聲音溫潤,穿過稀疏的竹林,清清涼涼的,很好聽。像飲下一口冰鎮酸梅湯。
祝初一聽得入迷,鬼迷心竅地在他們鄰桌坐下。
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是兩個小時後,額頭上薄薄一層汗珠。
刺耳的午睡鈴聲敲響,緊接着是校園廣播。
喬繼晖早發現了她,走過來,彎下腰逗她:“同學,聽我上課是要給錢的。”
少年挺拔修長的身姿擋住刺眼的陽光,臉上的絨毛清晰可見,面皮白淨,一頭蓬松的短發,狹長的眼裏盡是笑意。
祝初一沒想到這出,怔住了,結結巴巴解釋:“不…不是…我是…”
面前的少年伸出手,骨指分明的手指,修長白皙,關節微微曲起,“你好,我叫喬繼晖。”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像下大雪的森林。
陳曉東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他那首很有名的苦情歌,飄蕩至每一個角落。
那時的少男少女,十五六七,詞不達意,要借歌詞和情詩的名義,扭扭捏捏吐露心跡。
祝初一在星星點點的桂花香中,緩緩伸出手,淺淺回握喬繼晖,別開臉,有些臉紅道:“我知道。”
喬繼晖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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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的家境都不好。喬繼晖是農村戶口,雖說家裏只他一個,但身上也背負着所有希望。
碰上節日,他會用自己做家教賺的錢給祝初一買廉價而花心思的禮物。
倆人都是初戀,他對祝初一是真心的。
上大學後,喬繼晖和祝初一在校門口擺了兩年的麻辣串,X大校區學生不少,他們家的底料炒得非常入味,川城人民酷愛吃辣,酷暑寒冬生意都火爆,一年下來,也賺了3萬多塊。
對于一個月生活費只有幾百的學生來說,算一筆不小的費用。
喬繼晖一分沒要,全都給了祝初一,自己還兼職一份工,省下來的寄回老家給父親看病。
祝初一抱着喬繼晖,手指滑過他的脊梁,無聲的眼淚都潤進枕頭,發誓一輩子都要跟他好。
大四那年,他倆都在實習,晚上不回校,住在出租屋。
熱戀情濃,擦槍走火理所當然。
正式上班後的第一個薪資,祝初一帶着喬繼晖跟祝晉鴻吃飯。那晚祝晉鴻喝得有些高,喬繼晖出門就吐了。
很久以後祝初一才明白祝晉鴻的用意。
他不能給女兒很好的嫁妝,不是女兒很好的堅實物質後盾,但他希望喬繼晖待她好,不許喬繼晖欺負祝初一,他永遠會護着祝初一。
父親永遠深愛女兒。
祝晉鴻檢查出肝癌晚期,誰也沒告訴,仍然叼着煙在麻将館泡着。
那時候他已經跟馬雯離婚,外人都說他跟一個三十多歲的妓.女勾搭不清。
四月的最後一天,祝初一下班回家,心悸動得厲害。
小賣部吳婆打電話給她,說她爸沒了。
喬繼晖幫她爸料理後事,攬祝初一在懷裏,她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了。
祝初一埋在喬繼晖胸膛,哭得聲音都沒了。
喬繼晖沒辦法,怎麽也哄不好,就給她唱歌,一手撫着她手臂。
喬繼晖忙着勤工儉學,沒其他男孩那麽多娛樂的資本,也學不會油嘴滑舌逗女孩那套,唱來唱去只會一首:
祝福有許多種
心痛卻盡在不言中
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
祝初一埋在他胸口聽了一陣,抹幹淨眼淚,嘟囔道:“歌詞都是些什麽啊,我們會分手嗎?”
喬繼晖摟緊她,手掌着她的後腦勺,安慰道:“不會的小初,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兩個月後,祝初一查出已懷孕三個月,其實孩子月份再大一點,就做不了了。
那時他倆的工作都不穩定,自然不能生下來。
祝初一做手術那天,喬繼晖臨時要陪領導出差請不了假。
躺在手術臺上,她任由冰冷的手術器械在她身上鑿出傷口。
祝初一這輩子的第一個孩子,化成一灘血水,沒能保住。
術後要修養,祝初一辭了很得上司賞識的工作,但資本家又怎麽允許職位空缺太久。
喬繼晖的父母從鄉下趕來照顧祝初一,起初都還好好的。
四個人住在祝初一家裏,像極了祝初一渴望的家。
喬媽給她炖湯,把她當親閨女。
久而久之,和年輕人的代溝就出來了,發現婆媳不和的時候,喬繼晖也能調解。
喬爸從外頭聽了些風言風語,覺得祝初一家世很有問題,喬媽還勸喬爸,祝初一挺好的,雖然她爸是荒唐了點。
但疙瘩就此在心裏埋下。
某天晚上,讨債的不知怎麽找過來了,家裏就老兩口在。
門被砸的砰砰響,給砸出兩個深坑,就不堅固的門一踹就開,兇神惡煞的幾個二流子,手裏拿着家夥,吓得喬爸當場心髒病就發了。
人轟地倒在地上,把喬媽吓壞了。急急忙忙打120,醫院救護車卻調度不過來。
喬媽架着喬爸,一步步挨下樓,在路邊招了好半天的出租。
祝晉鴻不知被人算計還是怎麽,寫下二十萬的欠條,父債子還。
祝初一咬牙都扛下來。
二十萬。
祝初一重新開始投簡歷,喬媽在醫院陪着喬爸,也沒人再照顧她,沒人在意她剛動完一場要命的手術。
喬繼晖從那天開始忙得不見人影,有時候一天也聯系不到人。
祝初一接到過一女孩的電話,以喬繼晖未婚妻自居,聽口音是他老家的。
祝初一氣笑了,你是他女朋友,那我是什麽?
喬繼晖長得好,性格也不錯,以前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祝初一沒往心頭記。
周六祝初一休息,去醫院給喬爸送湯。病房門一推開,一片歡快的笑聲,喬爸在吃喬媽削的蘋果,靠窗的沙發上喬繼晖摟着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
看到祝初一,喬繼晖神色慌張站起來,“小初,你怎麽來了?”
那是太其樂融融的合家歡,祝初一像個局外人。
當晚喬繼晖回來,祝初一主動提了分手。
喬繼晖沉默了一陣,然後點頭。
“那是我媽給我介紹的女孩,我爸病了我不忍心讓他們失望。我們只是吃過幾次飯。”
“小初,對不起。”
喬繼晖抱着祝初一不停地道歉,祝初一無聲的眼淚流進嘴裏。
直到她哭夠了,輕聲跟他說:
“沒關系,繼晖。”
喬繼晖是她活了二十多年,對她最好的人。她甚至不忍心怪他。
喬繼晖走之前把家裏給她打掃了一遍,擦得幹幹淨淨的。
祝初一坐在那裏看,幾乎要不認識屋裏原本長什麽樣。
那是冬至那天,算一算,剛好是七年前。
不過七年,喬繼晖像前塵往事般遙遠。
那是她唯一動過心,說要過一生的男孩。卻是那樣草草收場。
夢幻浪漫的迪士尼,喬繼晖懷裏的小女孩指了指祝初一,軟糯道:“爸爸,那裏有個姐姐一直看着我們。”
喬繼晖回頭,只是一片卡通人物的歡騰隊伍,便低哄小女兒,“妞妞,那是你動畫片裏經常看到的小姐姐吧。好看嗎?”
**
閻齊一天沒打通祝初一的電話,煩得任何事都做不了。
所有關系網都被他調動出來找人,自己訂了最快的航班飛來香港。
祝初一回到酒店,閻齊黑着臉在大堂裏堵她。
☆、Chapter 8
閻齊沖上去掐住祝初一手臂,咬牙切齒地說:“祝初一,你是智障嗎,手機的作用是用來通話,不是個擺設!”
祝初一被摟得手都要斷了,啧了一聲,奇怪地看着閻齊,瞪大眼不可置信地道:“你怎麽來了?”
他是閑得沒事幹嗎,還是機票在打折。
閻齊懸了一天的心終于放心肚子裏,開始拿喬,做了做表情管理,滿臉傲嬌地道:“就不興我來香港,不能也來出差?”
祝初一熟悉的是這樣吊兒郎當的他,剛才的嚴肅認真仿佛是錯覺。
沒當真,她才放心。
祝初一乖覺地跟着閻齊回了他的套房。門一抵上,祝初一的裙子被粗暴撕爛成碎片,炙熱的吻鋪天蓋地。
閻齊忍了一截電梯的時間,他發現這個風格的祝初一,清純青澀,比都市白領人設更讓他沸騰。
喝人血的資本家,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剝削的機會。
祝初一就趴在門後死去又活過來,好半天,她求着閻齊,才換到柔軟的大床上。
做這事唯一的好處,就是腦袋放空不想任何事,符合“精疲力盡”中的每一個字。
維港的夜色很美,但比起川城還是遜色了不少。
川城的巷弄有手工紅糖涼蝦,綠樹濃蔭處的涼面,還有烈火烹油的火鍋。哪裏都比不了。
人對故鄉的情懷都是美化的濾鏡。
閻齊抽完煙,躺下來有一下沒一下的吻着祝初一的蝴蝶骨。
祝初一覺得癢,往被子裏縮了縮,道:“我給你唱首歌吧”。
閻齊挑眉,男人舒坦了,心情總是格外舒暢,女人趕着提要求都來不及,這時候哪怕要天上的月亮,男人都能努努力給她一顆星星,只有祝初一還提供售後服務。
閻齊聞着祝初一的女人香,一手搭在她細軟的腰肢上,用手掌量她的腰玩兒,軟甜的嗓音讓他胸腔微微顫動,她只唱了幾句。
最開始她以為是翻來覆去鬧得太兇,祝初一背對他睡着了。
他又起身吻了吻她,結果發現祝初一哭得滿臉都是淚。
剛剛聽歌詞也不會覺着有什麽,這會倒咂摸出些異樣。
閻齊也有為女人變成詩人的青春期,那首歌他知道,陳曉東的《比我幸福》,酸不溜秋的。
結合今天她的反常,祝初一的心思他也猜出幾分,要安慰她,那不是由着祝初一去想其他男人嗎。
所以閻齊假裝不知道,甚至故意放輕了聲音,溫柔地對祝初一說:“下次不要玩失聯,我會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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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初一和閻齊倆人都有假期,第二天閻齊帶着祝初一飛了沙巴。
馬來西亞緯度接近赤道,不過二月還是很涼爽的,比起川城的陰冷,這裏碧空萬裏。
閻齊會玩,安排了滿滿的行程,網紅打卡點一個不少,最後閻齊擁着祝初一在丹絨亞路看黃昏。
丹絨亞路,風停下腳步的地方,雲都留下來了,那晚的落日晚霞特別給力,紮紮實實美出了全球前三的水平。
所以閻齊和祝初一吻得格外動情。
主要是景好,要換個普通的城市街景,祝初一就不會破例在公衆場合跟他親密。
閻齊和祝初一隔天轉機吉隆坡,正巧碰上過大年,機場人潮湧動,閻齊牢牢抓緊祝初一的手。
從吉隆坡市區開兩個多小時,有座人工填埋的棕榈島,俯瞰下去是一顆棕榈樹,樹幹了依次建了水屋。
水屋是馬來西亞的特色建築,閻齊對度假的心得體會頗多,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鏡,整個人極其放松,心情跟熱帶陽光一樣透亮,一路給祝初一普及。
“咱這假期再多點,帶你去仙本那,那裏的海水才叫一漂亮,深深淺淺的藍,藍透了,說句不是不愛國的話啊,九寨溝算什麽,仙本那歸來才是不看水。”
其實他倆出來浪了快兩個星期了,很有壯游東南亞的架勢。祝初一甚至覺得,閻齊去做個導游,也能過日子。
閻齊摟着祝初一坐在後座,想到什麽就給她講。祝初一藏在遮陽帽下,被曬得有點蔫兒,像瘦了的玫瑰似的,聞聲只是不住點頭,敷衍他。
吉隆坡挺好玩兒的,他們昨天住的酒店對面就是大馬雙子塔,馬來西亞最著名的地标性建築。祝初一在落地窗前看了一陣,甚至無聊得數了數有幾層。
等閻齊洗完澡,祝初一徹底被按在落地窗前,被迫看了一遍又一遍,都給她留下PTSD了。
閻齊對于落地窗特別有執念,他喜歡從後面吻她,深.吻,掐着她的臉和腰,幾乎是強迫.性.的,倆人沒有任何距離。
那時候她稍微有所回應,他就跟瘋了似的。今天她都要得偏頸了,都怪他。
夕陽西下,黃昏的光輝澆灑在波光粼粼的海上,安逸惬意得恍若世外桃源。
閻齊訂的最豪華的水屋,要走一大截木棧道,祝初一實在走不動了,閻齊跟酒店員工要來一輛自行車,載着她慢悠悠開了進去。
晚風絲絲繞繞,黃昏是流動的詩篇,它粉紅着臉,問候焦枯的樹葉和亘古孤單的島,再試探地拂動人背脊的衣衫。如此小心翼翼,如同了解,了解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祝初一靠着閻齊後背上,他的肩膀很寬很厚實,像太平洋,靠着很有安全感,她靜靜看着太陽,一點點從地平線墜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海邊看落日。
房間大得離譜,大床外直面無邊無際的藍色大海,像一幅巨大的油畫挂在門框裏,天邊還剩一點光亮,是紅□□人的一點夕陽。
大片大片的棉花般柔軟的雲酌了酒一般,呈紫粉色鋪陳開來,椰林沙沙吹動,海浪濤濤。
祝初一欣賞了很久的美景,再次向資本低頭,有錢能買的快樂真是多啊。
晚餐在房間的露臺上吃,酒店服務員送來了兩盞燭光,影影綽綽地跟月光交.融為一體。
閻齊拉着祝初一在月光遍灑的海灘散步,這裏的沙很是細膩,适合光腳丫,所以祝初一勾着涼拖鞋,赤足走,冰涼的浪花襲來,她冷得一激靈。
晚間漲潮,急湧的浪花擊打礁石,飛到祝初一唇角,她下意識抿嘴,苦得她快哭了,“呸,原來太平洋真的鹹到發苦!”
閻齊低頭看着她哈哈大笑。
祝初一裝作生氣,雙腳踩上閻齊腳背,離他近了。
“這樣就不冷了。”
“怕冷?”
祝初一點點頭。
“讓你偷個男朋友過冬怎麽樣”,閻齊勾着腰吻了吻她的眼角。
滾燙的嘴唇,祝初一心跳得飛快,背上一麻,嘴上卻說:“不怎麽樣。”
不知道誰先開始的,倆人又靠一塊接吻。漫長透徹的法式濕吻,吻了一遍又一遍。
祝初一都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那麽愛接吻,輕柔又堅定,彼此的呼吸在唇.舌間交換,仿佛擁有一部分的對方。
私人房間外的夜海沒人,閻齊托着祝初一的臀往海裏走了一段,她手抓着閻齊的背脊,鹹濕的海水瞬間包裹兩人,祝初一的吊帶随着潮水消退。
抵死糾纏,不問真心,不眠不休。
熔化在夜的這頭。
吉隆坡挺小一城市,多數人用來輾轉,主要是購物。
閻齊拉着祝初一在柏威年,在C 家興致沖沖給她買了幾個包,祝初一全程在旁邊冷冷地看,也不發表意見。
祝初一對大牌沒什麽研究,她的薪資不允許有這樣的消費水平。
她的自卑,是各方面綜合起來的。
閻齊把祝初一按在椅子上,給她買鞋的時候,祝初一終于坐不住了。
祝初一對這家也有點了解,魏雅跟她炫耀過,那是王阗出差給她買的,腳後跟都磨破了,還到處招搖。
店員特別熱情地過來接待閻齊,也許人見多識廣,有的人看第一眼額頭上就寫着有錢兩個字。店員全程把閻齊當VIP伺候。
祝初一不甚在意地提醒閻齊:“你拿這雙是婚鞋。”
祝初一心想,這鞋也有夠浮誇的,渾身都是鑽。
閻齊從容地接話道:“那不正好嗎,提前送你結婚禮物。”
“閻先生,我幫您包起來吧。”
祝初一意外挑眉,喲呵,還真是VIP。沒準閻齊上次帶來的是另一個女人。
他無所謂的态度,祝初一反而覺得自在,看刷卡買單再沒有無所适從。
☆、Chapter 9
川城的CBD,早前以解放碑為主,但随着後來商圈遍地開花,現在經濟中心漸漸往川北移,國金中心算頂級了,來往都是高端的商務人士。
坊間戲言,住川北的才是真正有錢的。連小衆咖啡館也開得比別處密集。
年後閻齊要搬過去,這事兒某天夜裏他提過,不過那時候祝初一太困了,哼哼地把他拍開了,手和腿都酸得要命,緊要關頭差點就用嘴解決了。閻齊興致高漲,能往死裏做她。
隔天早晨,閻齊照例送她去上班。車庫裏多了輛新車,雷克薩斯LX。啧,資本家就是資本家,百萬的車說換就換。還是他的風格,外觀粗犷,一看就是女孩不會買的蠻款。
年後複工,各種事情輾壓機般地倒過來。閻齊左手拿電話發微信,低聲交代着什麽。右手扣開車門,順勢給她墊着門框,眼神都沒怎麽看她,幾乎是潛意識裏的動作。
從車庫出去,淅淅瀝瀝的春雨落在車頂上,滴滴答答的,很是好聽。倦意湧來,祝初一靠着車窗睡着了。閻齊望後視鏡瞥了一眼,輕輕替她放低座椅靠背,車載音響淡淡播放輕音樂卡農。
到公司打了卡,還有二十分鐘的富餘。以往這個時間點,要是按自己擠公交再轉地鐵,祝初一應該是着急忙慌的往大樓裏跑。而不是像現在,還有時間去補個妝,泡杯滾燙的金駿眉。
雖是新年伊始,年後工作不算忙,她手裏就一個合作項目。祝初一把翻譯好的資料整理好,敲開總經理辦公室的門。
這條小路,她這幾年不知走了多少回。但她心裏明白,現在每走一次,都是倒數。
王阗冷冷說聲請進,魏雅正好從裏面出來,一張晚娘臉。祝初一無視,避開她進去。王阗周身氣壓低,頭都不擡,就讓祝初一把東西擱桌子上。
祝初一定定站着,等了兩分鐘,細雨斷着線爬上玻璃窗,簾子似的,顯得室內更靜谧。
不尴尬,她跟王阗太熟了,兩人忙起來都這樣,不搭理人,不願被人打擾。這仿佛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作為工作搭檔,祝初一無可挑剔,細心、眼力勁兒夠、專業素質過硬。
她低頭,發現王阗發頂靠後腦勺的位置有一根白頭發。她看了一陣,移開了眼。工作時間,超過下屬的話她從來不講。
門快關上的時候,王阗被背後叫住祝初一,低沉問她,“今早那個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
祝初一笑笑,也沒否認。
閻齊本就是一塊擋箭牌,她不就圖這個嗎。
王阗擡眼審視她,微眯着眼,好像從來不認識祝初一般地打量。
祝初一比以前更白了,仿佛愛情滋潤,臉頰淺淺粉紅,黑發換成焦糖色,也剪短了,直發做了造型燙,緩緩地卷度,渾然天成的妩媚,不做作不刻意。還是她,她的風格。
好半天,王阗取下眼鏡,捏捏鼻梁骨,意味不明地說:“這個年,看來過得挺好。”
祝初一點點頭,“還行。你怎麽樣,這是準備結婚?”
王阗抿唇不答,揉按眉心,不加掩飾的疲憊。
說實話,祝初一在他眼裏看到了蒼老。他跟閻齊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閻齊走起路來都是春風得意的。她想,也許他在感情上并不順利。她想不明白,王阗跟魏雅到底是怎麽走到一塊兒的,南轅北轍的兩個人。但不該她問的,她作為老同學也沒問過。她是分寸感極強的人。
王阗重新戴上眼鏡,起身打開旁邊的陳列櫃,挑挑撿撿,取出盒茶葉,巴掌大的錫鐵罐子,包裝精致,一看就是尋常人買不起的樣子,更不同與茶水間用于招待客戶的。
“雲南買的,拿去喝吧。”
祝初一是喜歡喝茶的,拐個彎打趣他,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暖春抖落料峭的新月,“王老板,你太摳了吧,這就抵沒發的年終獎了?”
王阗坐到休閑沙發上,提起燒滾的開水沖開助理備好的茶葉,等卷曲的茶葉舒展,倒了,再沖泡第二回。他聞了聞味道,滿意地喝了一口,才又倒了一杯擱祝初一面前。
不知想到什麽,王阗好笑道,“你是談戀愛太專注,沒來得及查銀行賬戶?”
這一笑,祝初一倒品出點回憶殺,她捏着錫鐵盒子,辭職的話輾轉唇邊,終于還是說不出口。
約莫五年前,似乎也是這樣的春光,天氣晴一點,冬天的太陽蒙一層霧,暖意不夠,二月倒春寒。
王阗和祝初一走在臨街公園,鞭炮和臘肉的味道在風中遠揚,過年的餘韻尚未消退,他倆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那時祝初一一個人,不敢回竹園,在躲債,住便宜的地下室,一分錢掰成兩半用。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了,給王阗打了電話,她勉強只有他一個朋友。
那二十萬是王阗主動借祝初一的。祝初一原本找他想辦法,能不能把房子抵押出去。
王阗不贊同:“那你以後住哪兒?”
祝初一沒說話,是真的窮途末路。
債主和欠債人。
這是王阗和祝初一此後聯系最深的關系,多了一分祝初一都會躲。
祝初一讀書的時候內向,沒交什麽朋友。王阗性格很好,異性緣向來不錯。
他倆當朋友這麽久,全靠王阗維系。
祝初一高中剛進校被人欺負,班上一個身形肥碩的男生跟社會上那些不良青年瞎混,下了晚自習把祝初一堵在校門口下暴。
祝初一從來膽子就小,不敢喊,不敢叫,特慫地就把身上的零花錢交出去了。
并沒有英雄救美這樣的電視劇情節,自然也沒人看見祝初一躲在昏暗的路燈下委屈的哭。
她要跟誰說呢,誰也沒有。過去那麽多年,她也就這麽過來了。摔疼了,被欺負了,悄悄找個地方躲起來,說句土話:包包散,包包散,不給爸爸媽媽看。就真的沒人知道。
王阗是輾轉知道這件事的。他跟祝初一也不熟,只覺得那男的太沒種,欺負女孩子有什麽本事。他也沒多事去替祝初一出頭。
有天全班留下來補考化學,祝初一成績好,做完就交卷了,王阗剛好走她後面。
他走在祝初一身後,莫名就想抱住這個背影瘦弱的女孩。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種別的小女生沒有的孤獨感。
等公車的時候,祝初一拿着一把烤串,主動分給王阗一串。
王阗愣了一下,接過來。
這苕皮烤得外焦裏嫩,孜然加得恰到好處,先不管衛生水準吧,香味真是十裏飄香,價錢也是自來水價,煙熏火燎的誘惑啊,那時候的學生恨不能站在燒烤攤前點通單。
這大概是祝初一唯一覺得自己與別人沒什麽不同的時候了,此刻清澈的眼睛帶了些霧氣,水汪汪的。
王阗咬了兩口,三兩下把竹簽子扔進垃圾桶,覺得吃人手短,得說幾句話拉近彼此友誼,“下次再有人欺負你,就給我狠狠打,打不過就摔凳子,大不了事後賠醫藥費。”
被捧在手心長大的孩子,家長的愛就是他們的底氣,他們永遠敢正面還手,因為他們心下明白,哪怕自己搞不定了,還有人出手幫忙。而從小吃百家飯被拉巴大的孩子,靠施舍度日的孩子,他們最怕惹事。
祝初一看着自己身上三姨女兒不要的衣服,輕輕地“嗯”了一聲。
事隔這麽多年,她還記得,學校門口王阗就是這樣的笑,真誠坦蕩。歲數漸長,小時候的事反倒更加歷久彌新。
他倆做了這麽多年朋友,後來一同共事,祝初一跟他的感情,始終有那麽一分虧欠。祝初一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更不願意欠人家的錢。
當年喬繼晖背叛她,祝初一執意往喬繼晖卡裏打了六萬塊錢,那是他倆一起賺的。
她知道,喬繼晖和她一樣是苦孩子。
喬繼晖終歸要娶媳婦結婚的,他夠累了,婚禮和生孩子,哪件不需要錢。
就當作,把那麽多年他的好,一并還了。如果真可以這麽簡單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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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初一的大學同學兼閨蜜李瑾,為那些個破事,經常翻來覆去罵祝初一腦殘。
江北九街,一間接一間的酒吧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等都市中害怕落單或是不願入睡的年輕人來徹夜狂歡。
夜裏繞過那條長街,還真有很多寂寞的星星在放光芒。
Space音浪太強,一圈紙醉金迷,舞池的年輕身體随節奏律動,祝初一搖搖晃晃的扭着腰,喝上了頭。
旁邊李瑾嘴巴一開一合的,祝初一全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她率先回了卡座,點杯檸檬水醒神。
今天是祝初一的生日,這天她剛好三十歲。她守舊,過農歷生日。只約了李瑾。涉足社會快八個年頭,她只把李瑾當真正的朋友。見人逢魔,也經過事,她不是廣交朋友的性格,況且社交費錢,還不如把交際圈化繁為簡,省事。
并不想跟秦莞韻慶祝生日。三十多年前這天,她帶祝初一到世界上,但祝初一沒感受過她的愛。秦莞韻也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也含辛茹苦養育過一個女兒,當寶貝,拿命疼。只是不愛她罷了。
她不是能喝酒的人,喝多了,臉燒得非燙。她不禁想,要是秦莞韻從來沒有抛棄她,小時候是不是不會遭人欺負,是不是當年不會孤立無援地流了孩子。
秦莞韻回來請她吃飯,她從容地去了,仿佛打了一場仗。她就是想讓秦莞韻看看,自己這麽多年健康努力地活着,沒人護着也過來了。
但她拒絕秦莞韻介紹的相親,下意識反感,她不想接受她的安排。機緣巧合找了閻齊,不知是為了敷衍秦莞韻還是解決生理需要。她大概只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吧。
但她并不需要閻齊也喜歡她。
祝初一就是個懦弱的壞心眼子。她想。
李瑾穿成鮮嫩的少女,舞又跳得好,一時成為獵/豔/焦點,在舞池搭讪了個小鮮肉,十多歲的年紀,應該還在上高中。祝初一搖搖頭,真是作孽。她移開目光,眼神渙散地望着五光十色的燈球。
閻齊新年過後進入一種神出鬼沒的狀态,三兩天見不着人。有幾個深夜,祝初一鬼迷心竅地撥他電話,很多次電話都撥通了,趕在那頭有人說話前急忙給掐斷。
她并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這樣做,打通了也無話可說。
三十歲,并不特別。祝初一沒能像自己小時候想的那樣,買房買車,出人頭地,過得一般般,沒結婚,沒人寶貝她,眼角三根細紋,存款夠生活。
前三十年的記憶嘩啦湧出,走馬觀花地放映,總結下不過是:愛過,痛過,開心過,狼狽過,被抛棄過,也談不上遺憾。
祝初一早過了買蛋糕吹蠟燭的年紀,更沒有生日願望,她對未來沒太大的期待,怎麽過不是過。她送了自己一套抗衰老的眼霜。
人間一趟,真他媽索然無味。
李瑾跟小鮮肉調完情,看見閻齊來接人的時候,還是有點驚愕的。
周圍好幾撥烈焰紅唇的野玫瑰都往閻齊的方向瞟,隐隐有綻放的趨勢,都都在下一秒偃旗息鼓了。
高大挺拔的男人徑直朝角落走去,像是自動對莺莺燕燕免疫,俊美的臉上是火辣夜場怎麽也點不燃的冷酷。
祝初一靠着卡座睡着了,小臉紅撲撲的,嬌憨勾人。正夢見閻齊,有點生氣,質問他,今天我生日,你不知道啊。一起睡過的關系,送個祝福都不能?
“王八蛋”,祝初一窩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裏,将夢話罵出聲,雙手卻下意識摟住那人的脖頸。
閻齊抱着祝初一出了酒吧,鬧哄的音樂霎時消滅,耳朵短暫的不适應。他木板臉把祝初一扔車裏,給她綁好安全帶。
祝初一喝醉了還挺聽話,頭發攏在一邊,劉海亂了,也不鬧,安安靜靜睡她的覺。
閻總狠狠親了兩口,虎口用力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白嫩的肌膚立馬浮現幾根手指印。
皺巴巴的,像個小老太婆。
閻齊玩心大起,打開相機,惡作劇地拍了一張。
祝初一伸出手胡亂揮了兩下,聞到熟悉的香水味道,又睡過去了。
呵,真是毫無防備,被人騙了都不知道。他不就兩天不在,真當他死了?來玩兒不說,還喊喝成這副死樣子。
☆、Chapter 10
晚上十一點多,從殘破拆遷的老街下浩往靜和宜暢的南山方向,午夜迷霧一樣收攏,人間市井百态唱罷,換了鬼魅魍魉登場。
上新街的分岔路口車流量銳減,白日熙攘的八車道只剩幾個零丁的出租在跑,公交車早收班了,川城交通難得暢通。
四月倒春寒,白天入睡後,夜依舊涼如水。車開過好長一截林蔭道,每盞橙黃街燈照一樹高大黃桷樹,一溜樹影倒在來往車輛身上,流光鍍裹,是真正的跑馬燈,那叫一個光怪陸離的魔幻都市。
夜間氣溫驟降,車載氣溫預報顯示十五度。車行過一個大拐彎,慢下來,臨街飯館面館正在收攤,桌子板凳收好,卷簾門拉下來,嘩啦嘩啦,人聲漸消的街區,清潔工唰唰地掃着大街。
等紅綠燈,閻齊瞄了眼後視鏡,左手懶懶握住方向盤,右手撥垂暖氣開關,嘶嘶吐氣的暖風扇風口朝下,不再對着副座,副座那人毛衣上的飄帶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