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玉佩

謝華琅清早出門,直到傍晚時分,方才歸家。

也是趕得巧了,她剛在府門前下馬,迎面便撞上謝偃歸府,身側是府中三郎謝朗,謝華琅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開,卻被叫住了。

“枝枝,你随我來。”謝偃面上有些疲憊。

謝華琅跟着入府,卻悄悄給堂兄謝朗遞了一個眼色。

後者會意,溫聲勸道:“枝枝還小,愛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為此勞神了。”

“我還沒有說你!”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卻是捅了馬蜂窩。

謝偃恨鐵不成鋼,訓斥道:“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為幾只蛐蛐兒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兒去,丢人現眼!”

謝華琅這說情的人選挑的委實不好,謝家滿門芝蘭玉樹,謝朗也極聰慧,只可惜無心仕途,喜好交友玩樂,每日招貓逗狗,時不時的還捅個簍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還道這位堂兄怎麽會同阿爹一道回來,現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謝偃餘怒未消:“滾去祠堂跪着,等你父親回府,聽他發落便是。”

謝朗道:“伯父,阿爹會打我的!”

“打得好!”謝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謝朗求救的目光投過來,謝華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薩過江,哪裏敢開口說情,在心裏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輕咳一聲,側目避開了。

謝朗憤怒的瞪她一眼,垂頭喪氣的往祖祠去了。

謝偃早察覺他們這些眼神官司,只是懶得理會,等到了書房,屏退侍從,落座之後,方才開口道:“我近來朝中事多,無暇照看府中,也沒怎麽同你說話,你倒好,每日早出晚歸,比我還要忙碌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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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轉,便要上前撒嬌:“阿爹。”

“你給我站好了。你阿娘吃這一套,我可不吃。”

謝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說,到底是相中了什麽人?”

謝華琅迂回道:“對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間最好的人。”

“避重就輕。”謝偃搖頭失笑,道:“倘若真是個上好人選,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現在?”

他微微肅了神情,沉聲道:“莫說是良賤不婚,士族通婚時,若是彼此門第差得多了,仍舊會有人非議,你既說他門第不顯,卻不肯說別的,可見他身上其餘的問題,必然比門第之間的差別更大。”

姜還是老的辣,謝偃宦海沉浮多年,歷經太宗、先帝、鄭後、今上四朝,眼光之精準,遠不是謝華琅此時能比的。

她靜默半晌,一時說不出話來,謝偃也不開口,只靜靜注視着她。

如此過了許久,謝華琅方才小聲道:“他就是很好。”

謝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來,讓阿爹見一見。”

謝華琅怎麽敢應?

阿爹或許不會介意門第上的差別,可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不僅僅是門第,還有別的東西。

不說別的,只說他們彼此之間相差的二十歲,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對了。

謝華琅少見的有些忐忑,手指緊捏住壓衣的玉佩,方才勉強叫自己有了些底氣。

謝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靜看着她,并不曾出聲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哥哥嗎?”謝華琅腦海中靈光一閃,試探着道:“哥哥見過他之後,可是贊不絕口。”

謝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這個騙阿爹做什麽?”謝華琅見有門兒,忙道:“再晚些,哥哥便會歸府,阿爹一問便知。”

長子看似溫和內斂,心氣其實是很高的,這也是高門子弟的通病,順風順水慣了,一般人看不進眼裏去。

謝偃總算有了幾分滿意,輕嘆口氣,道:“你們兄妹幾個啊,沒有一個叫人省心的。”

已經是傍晚時分,書房裏光線昏暗,謝華琅去掌了燈,燈光幽微間,卻見阿爹鬓邊已經有了白發。

也不知怎麽,她忽然間想起小時候阿爹帶自己去放風筝,叫自己騎在肩頭時的模樣了,那時他正年輕,意氣風發,可現在,畢竟不是當年了。

謝華琅心中忽然生出絲絲縷縷的酸楚,其中摻雜着愧疚,到他近前去,低聲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憂心了?”

謝偃握住她手,哼道:“原來你也知道?”

“就這一次,以後我再不胡鬧了。”謝華琅鼻子發酸,低聲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歡他。”

“你啊,從小就倔,長大了還是這樣。”謝偃長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手,溫柔道:“好了,随我一道去用飯吧。”

謝華琅聽他如此言說,便知是默許了,心中雀躍,歡喜道:“謝謝阿爹。”

說完,又極殷勤的讓開路:“阿爹先走。”

謝偃搖頭失笑,站起身來,繞過桌案,正待出門時,目光卻忽然頓住了。

謝華琅在他身側,微垂着頭,內室裏雖然掌着燈,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覺到他身體驟然的僵硬與面上一閃即逝的驚駭。

“枝枝,”謝偃捉起她腰間玉佩,聲音隐約發澀:“這塊玉佩——你從何處得來?”

謝華琅見他握着那玉佩細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謝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給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謝偃面色如常,心中卻慌亂如潮,勉強自持,道:“給你的時候,他沒說什麽?”

謝華琅想了想,道:“什麽都沒說。”

謝偃将心底的驚濤駭浪壓下,平靜道:“那他為什麽要送你玉佩?”

“他那麽悶,也不愛說話,我們見面,都是我在說,”謝華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後來我生氣了,說以後不要理他了,他就給了我這塊玉佩。”

謝偃靜靜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說,你哥哥見過他?”

“嗯。”謝華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疊道:“哥哥那麽挑剔的人,都說他很好呢。”

謝偃嘴角抽動,背對女兒,笑的咬牙切齒:“是嗎。”

謝華琅尤且未覺:“是呀。”

今日是十五,謝家長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時,席間是不談政事的,按照先前慣例,往往都有說有笑,氣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麽了,謝偃沉着臉,一聲不吭,其餘人自然也不敢開口。

謝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經知曉,三娘近來早出晚歸,被叫到書房中去,也沒瞞過別人,盧氏見丈夫默然不語,免不得溫言勸慰:“三郎年少,輕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從沒鬧出過什麽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別太憂心。”

謝偃面對滿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為這個。”

他既停了筷子,其餘人也趕忙擱下,謝偃擺手道:“我今日沒有胃口,你們照常用便是,不必理會。”

“阿爹明日還要上朝,不用晚膳怎麽行?”謝徽莞爾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謝家熏陶使然,儀态也好,頗有些婉娩柔則:“三娘有了心上人,這是好事,又是兩廂情願,阿爹不必介懷。”

謝偃心中郁結,想的是謝家來日應當如何,哪裏有心思應對這些小女兒之間的機鋒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飯去。”

謝華琅原還在觀望,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其餘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謝徽面色微紅,有些讪讪。

謝華琅身側是她的幼弟,謝家最小的郎君謝玮,今年才十歲,見狀奇怪道:“阿姐,你們在笑什麽?”

“小孩子不要管那麽多,”謝華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謝玮道:“可我笑不出來。”

“這也簡單。”謝華琅伸手過去,在他癢癢肉上撓了一把。

謝玮最是怕癢,身體哆嗦,險些歪倒,驟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此外又是求饒。

“好了枝枝,”謝允目光含笑,輕聲責備道:“家宴之上,不許胡鬧。”

謝華琅這才勉強停了手,看也不看謝徽僵硬中帶着窘迫的面龐,伸筷去為謝玮夾菜。

他們幾人胡鬧時,謝偃便靜靜看着,卻沒制止,等謝允出面勸和,方才将目光轉到長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謝偃別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謝允聽得怔住:“阿爹?”

淑嘉縣主悄無聲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謝偃笑了兩聲,卻不再開口了。

再到這場家宴結束,都沒人再說話。

……

既然是十五,謝偃自然是去正妻處歇息,盧氏散了頭發,自女婢手中接了湯藥飲下,方才打發她們退下。

她還不算老,保養得宜,望之不過三十模樣,盡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産的年齡了,為了身體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謝玮之後,盧氏便開始服用避孕湯藥了。

若在人前,盧氏會給丈夫體面,跟他站在同一側,到了此時,倒不必太過拘謹:“老爺今日在宮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說話都陰陽怪氣的,先是訓了枝枝一通,又當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臉面,現下還板着臉,是不是在想,該從何處開始責備妾身?”

謝偃嘆道:“那是你不知道,那兩個混賬東西惹了什麽禍事回來。”

盧氏愛護兒女,聞聲蹙眉,袒護道:“阿允慣來謹慎,枝枝素日裏也很少與外人交際,只是會會情郎,能出什麽亂子?”

“能出的亂子大了!”謝偃聲音高了,在夜裏顯得太過刺耳,他反應過來,壓下聲音:“你知道枝枝去會的情郎是誰嗎?”

盧氏畢竟是女流,很難理解前朝諸事,聞言神情微頓,下意識道:“那人不好嗎?”

謝偃一口氣梗在喉嚨裏:“好!龍章鳳姿,好極了!”

盧氏先前見女兒遮遮掩掩,其實也有些憂心,只是不曾提罷了,聽丈夫如此言說,釋然之餘,又覺歡欣:“你既說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個好歸宿,我也能安心。”

“婦人之見!”謝偃氣道:“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盧氏見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誰?”

謝偃在內室轉了幾圈,滿心紛亂,卻說不出口,只擡手上指,以此示意。

盧氏心中霎時間一片雪亮:“怎麽會?!”

“怎麽不會?”謝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曉,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兒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盧氏登時驚住,無言以對。

“阿湘,我不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親,還是謝家的家主,我要考慮的事情,也從不局限于自己的兒女。”

謝偃長嘆口氣,上前去擁住她,低聲道:“陛下無子,原本意欲過繼,枝枝若是嫁過去,宗室帶來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無子,來日擇選新君,必然已經長成,說不等還會年長于她,怎麽會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壓低聲音,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謝家便是外戚,鄭後前車之鑒在前,陛下果真不會有留子去母之心嗎?”

“我倒覺得,你有些杞人憂天了。”盧氏原還驚駭,現下回過神來,卻是笑了。

她溫柔環住丈夫腰身,聲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長成呢?”

謝偃嘆道:“怎麽能将未來,寄予在虛無缥缈的猜測之上?”

“你先前所說的那些,又何嘗不是猜測?”盧氏莞爾,輕輕道:“世間總有人運道差,但也有人運道好,你若不試一試,怎麽知道那樣的幸運,便不會落到枝枝身上?”

謝偃有些意動,然而理智猶存,搖頭苦笑道:“荒唐。”

“荒唐與否,不是你我說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麽做,難道你還能幾日之內另選女婿,将枝枝嫁給別人?”

盧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會使枝枝無後顧之憂。”

“男人,哼。”謝偃聞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沖昏了頭腦,他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盧氏只是笑,卻沒再說話。

“我也是見到陛下贈與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謝偃忽的嘆一口氣,望向妻子,低聲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愛物,乃高祖所遺,被他賜予先帝,後來,先帝又賜給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邊做過郎官,故而識得。”

謝偃忽然有些感慨,嘆道:“我猜,陛下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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