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聿銘同趙深并排坐在保時捷裏,借車窗朝外看過去,孤兒院大樓的輪廓若隐若現。真的是變了個模樣,他早知道趙深捐助了舒家辦的童心孤兒院,卻不知道他徹頭徹尾地改建了這裏。
從前這裏是一棟老式的居民樓,有着狹窄潮濕的小院子,剝落的牆皮下露出昏黑粗糙的水泥底,像是撕開的一道道傷痕。整個孤兒院唯一有色彩的是夏日爬過牆壁、掩住那些傷痕的爬山虎,一藤一藤的綠葉飛在空中,他還記得妹妹總是喜歡趴在窗臺上看,她說那些綠葉像是小精靈的翅膀,扇動的時候就落下細碎的陽光。
對孤兒院而言,他們兄妹是後來人。別人相互扶持,他們相依為命。來看他們的就只有舒雲棋。周聿銘和妹妹一起趴在窗臺上的時候等的就是他。
那個幹淨溫暖的少年走進小小的院落時,也總是會擡起頭以目光追尋他。隔着那扇爬山虎的青簾望過去,他身上有一整個夏天的色彩。”怎麽又走神?“趙深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摟過去,那懶洋洋撩動人心的男士香水氣息叫他一下子清醒了,”新修的樓如何,比你們從前那鴿子籠好吧?“”你有心了。“周聿銘收回目光。美好的回憶過去了,就算曾經的房子還在,也不過像一張未着一字的明信片,空無一物,惹來徒然的悲傷。
趙深的手還放在他肩上,他猶豫片刻,不敢掙開,轉頭在他耳邊輕聲道:“一會兒在別人面前,我們非要表現得這樣親密嗎?”
“誰敢議論我?”趙深一下加大了力道,他肩膀火燒火燎的疼。
周聿銘只是挺直了脊背,淡淡地說:“可我不想讓從前的熟人看到我這副樣子。我的臉丢了也沒關系,一會兒趙大少沒了面子可就不好了。”
趙深的眼睛深如漩渦,所有彈指一剎的驚濤駭浪都瞬間泯滅無痕。他收回手之前,以指尖輕輕擦過周聿銘的臉頰:“沒關系。我們人前做不了的事,人後慢慢來補。”
與周聿銘的想象不同,這次捐助會規模不小,往來人衣冠楚楚,一個個都是慈善界的常客,但他看不見幾個熟人的影子。孤兒院方出現的是幾個瘦小單薄的孩子,穿着不習慣的新衣,怯生生的排成一排等着給老板們獻花。
他和趙深的屬下們坐在一起。名義上,他是趙深的助理,生活助理。可別人都知道他是哪門子“助理”,待他不鹹不淡,不肯沾了這個麻煩,這也正合了他的意。
即使是自欺欺人,也想多遠離那個男人一分。
臺上主持人正含着淚講舒雲棋。放出來的那張照片十分讨巧,正是舒雲棋十七歲初奪青少年圍棋世界杯冠軍的新聞照,低眉含笑一吻獎杯,眉眼娟好難描難畫。翩翩少年,意氣風發,晴花初開,正照春風。主持人凄婉一嘆,又講起這位熠熠生輝的新星是如何隕落,天妒英才,腫瘤奪去了他短暫而耀眼的生命。
彩雲易散琉璃脆,照片上的少年越美好,越叫人痛入骨髓。
周聿銘無聲無息握緊拳頭,血從指縫間一滴一滴的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反反複複地想,原來他最後那段時光這樣難過,眼睜睜地,從天之驕子,到一無所有。
趙深把一束含露的白百合放到照片前,背對着所有人,誰都看不見他臉上的神色。只有主持人還在絮絮叨叨的念,說趙先生作為舒雲棋的故友和粉絲,願意拿出巨額資金設立以舒雲棋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捐助失學兒童雲雲。
周聿銘起身走了出去。他失魂落魄,心髒裏好像被人安了炸彈,每一次振響都像是喪鐘。他到了後臺,靠在牆上費勁地喘氣,隔牆他聽到工作人員聚在一起談天,漫無邊際地八卦。他本想抽身離開,卻被一個熟悉的名字牽住了腳步:“嗳,你剛剛說趙少那新歡叫什麽名字來着?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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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岸。和他今天帶來那位一樣是這家出來的孤兒,我見過,長得可好了。難怪趙少那麽寵,今天都是專門用給他開的娛樂公司的名義贊助的……”
“啧,果然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吶……”
周聿銘一不留神,在扶着的鋼架上劃破了手心。
白岸,他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在他從前的想象中,這個孩子長大了也還會一樣活潑可愛,是個開朗又勤勉的大男孩,在白岸的畢業典禮上,他和妹妹會在臺下慶賀。
周影露在父母的意外後變得格外沉默內向,白岸是為數不多的能給她帶來歡笑的同齡人。明明是那麽好的孩子,為什麽今天會以這樣不堪的方式被人提起?任他再想千百遍,也想不到今天這樣的閑言碎語。
周聿銘攏緊衣領,天太冷,風貼着他的肌膚灌進去,直沁入四肢百骸。他匆匆離了是非之地,在全然陌生的孤兒院中一圈圈地走。他想去找白岸,想知道他還會不會叫自己一聲哥哥,又想去質問趙深,為什麽偏偏是白岸?
趙深從來不是個禁欲的人,他身邊總是蜂圍蝶繞,不同的場合由不重樣的美人作陪。情人于他,就像袖扣,名表,豪車,是不可或缺的昂貴裝飾,但裝飾本身無關緊要。
這麽多年來趙深身邊只有他始終都在,但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段孽緣是精心策劃的報複,是一念之差的錯誤,除了欲望,什麽也不應該出現。
“哎,走路看路啊……周聿銘?!“
周聿銘心亂如麻,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走來的行人。他正欲道歉,卻聽見來人驚呼了一聲自己名字,那嗓音裏怒更甚于驚,仿佛自己不是撞了他一下,而是開着汽車直碾了過去。
他一擡頭,就看見了舒雲畫。
舒雲畫是舒雲棋的堂弟,名字文氣,卻是個大大咧咧的年輕人。當年舒家人裏只有舒雲畫不反對舒雲棋和周聿銘的事,趙深橫插一杠後,也是舒雲畫恨他們這對狗男男最深。”怎麽,你還好意思跑回這裏來?“舒雲畫冷笑着摘下耳機,他俊秀的臉與舒雲棋有三分相似,只是舒雲棋的眼裏不會有這樣切齒刻骨的痛恨——他是朗月清風一樣的人,旁人再像,也做不來他的風度。
周聿銘低下頭,不願和他争辯,只輕聲問了一句:”大家都還好嗎?“”托你和你姘頭的福,死不了。“舒雲畫哼了一聲,忍不住又夾槍帶棒地刺了他幾句,”老爺子病了,你要是還念着他救你們兄妹的恩,就讓你姘頭少跟他眼前晃,別打着我哥的名頭來洗錢。我二哥生前明明說過了,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他,不會同他這種道德敗壞的渣滓再有一星半點往來……“他話裏有話,周聿銘一時千頭萬緒也理不清,但趙深總不會與人為善,這點他是信的。舒雲畫罵得自個兒火氣上湧,還想繼續,卻看見自己爹遠遠地從花園小徑裏穿過來了,他陪的不是別人,正是趙深。
趙深一早就聽見了他的聒噪,慢悠悠地踱着步,臉上仍是不為所動的微笑。舒雲畫他爸冷汗微微,顫着嗓子對趙深解釋道:“雲畫年紀還輕,不懂事,該好好修理他……”
趙深笑着說:“做什麽要教訓孩子?我看他正氣凜然,難能可貴。反正你我也知道,他說的可都是實話。”
他此時已走到舒雲畫和周聿銘兩人身側,所有人都沒料到他這樣坦蕩,倒各自啞口無言。周聿銘暗想,不知什麽時候,趙深的城府已經這樣深,他再也猜不透。
趙深壓根不看舒雲畫,把手按在周聿銘肩上,道一句:“失陪。”周聿銘知道他這是要自己跟着一起走,咬了咬牙還是轉過身。
看着他們親昵,舒雲畫像是一下被揭了逆鱗,雙眼血紅,高叫起來:“周聿銘,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初抛下我哥跟了這麽個人渣,現在還死性不改!現在他又拐了白岸那個不要臉的,我看你到時候是怎麽個下場!”
趙深臉上的笑終于消失了。他回頭冷冷一瞥:“我接手了你們家的全部債務,還有你們老頭的醫藥費,欠了你們什麽也該還清了。下次再嘴上不幹不淨的,就別怪我不客氣。”
周聿銘被他拖着走出老遠,心中久遠的波瀾都好像被時間釀成了暗流,無聲地洶湧。跟着趙深久了,他好像委屈太過,自己都忘了自己有多下流無恥。
末了他低聲問:“老院長病了?”
“他已經到歲數了。”趙深說。
“小岸呢?他又是怎麽一回事?”周聿銘掙脫了他,就站在那裏久久地對視。他看起來并不如何憤怒,卻蒼白得驚人,只有眼珠子裏有燃燒生命一樣的火光。
趙深答得十分輕松:“自個兒送上門來的人,我為什麽不要?”
周聿銘疲憊地吐了一口氣,“我不明白,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你什麽時候能放過我,放過我們所有人?”
“心疼啦?”趙深拿手指輕輕撥開他額前纖長的頭發,“人家可沒拿你當兄弟。你要是恨我染指他,就別再成天想着要逃跑,乖乖拿自己來抵。”
周聿銘眼睛裏的火終于熄滅了,心如死灰,或許趙深一開始要的就是他心如死灰。
“好,可是我要見見他。”
周聿銘無力的手終于攀上趙深如鐵的臂膀,他好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藤蔓,盡管明知眼前是生在沼澤中的樹,無可依托,也只有放棄抵抗地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