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趙深還是履行了他的承諾。周聿銘終于見到了白岸,如今的白岸自非當日可比,行程排得滿滿,出入都是在衣香鬓影的金屋華庭,要見他一面也難。所幸周聿銘還有個董事長助理的頭銜在,能頂着那些陌生又難測的眼神走近。

真的是變了。周聿銘雙腳踏在那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時,都覺得有些恍惚。這燈火煌煌、光彩熠熠的場合,曾經也是他所習慣的。從前他做記者的時候,到什麽地方都打扮合宜,不肯有一絲懈怠。無論是對着西裝革履的上層名流,還是氣度灑然的知識分子,他都笑得大方得體,像一朵點上香水被插在水晶瓶裏的玫瑰。一晃幾年過去,他在趙深的籠子裏關的太久了,今天看到這麽多人,他竟然對上他們的眼睛都覺得發昏,目光鈍了,舌頭僵了。他忽然明了,他才是最回不到過去的那個人。

白岸向他迎過來,身後衆星捧月般圍着一群人。他穿着極時髦,貴氣隐而不發,着實叫周聿銘一望驚豔,可同時心底也湧上了說不出的滋味。

他腳步虛浮地走過去,好半晌才想起此時久別重逢,是應當笑的。可他那勉力為之的笑容也只維持了一瞬,就像流沙一樣消失無蹤。白岸身後恰巧有個女孩摘下了帽子,瀑布一樣的長發落了下來,周聿銘覺得自己一定是在這個時候聞到了草木藤的清香。以前他笨手笨腳地替她洗頭,她頭發上就是這種香味,淡淡的,絕不擾人。

那個長大的女孩就站在他的對面,五官與他頗為相似,是漆彩描金的明豔,臉龐卻小小的如新摘的蓮瓣,怯粉生紅。他們之間,有的是一面時光的鏡子。

周影露将手指按在唇邊,微微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電光石火間他還來不及會意,白岸就一把攀上了他的胳臂熱情洋溢地叫道:“哥!你終于來看我了。咱們兄弟敘個舊去。”

白岸又叫一聲小周,周影露伶伶俐俐走過來,替他将手裏東西都接過去,乖順地站在他身後,活脫脫一個小助理。他們兩個動作一派自然,既不親切,也不生分。周聿銘看到這爐火純青的一場戲,心下也油然生出警惕來,雙目與妹妹不再交會。

宴已過半,他們要聚,別人也識趣地不再跟着。周聿銘跟着白岸去了他暫住的酒店,一路上他只能用餘光瞟着妹妹,黑發一跳一跳地在她側臉上起起落落,看不清她表情。

白岸極有耐心,到了房間也只和他談天,倒沒來由地扯出許多往事,走馬看花地回望過去,并不真實,都是前塵。直到趙深派來的保镖換了班,白岸瞧出他只是新人,便客氣一笑請他出去,留他們單獨說話,有關他們老板的私事,還是少聽為妙。

保镖最怕卷入小情兒間的争風吃醋,連忙應聲退去。他一走,周影露便再也按捺不住,向哥哥撲了過來,強忍的淚水都紛紛掙出眼眶。他們在房間這頭兄妹情深,白岸只是在那頭看着,大聲地自說自話起來,掩住了女孩幽幽的涕泣。

他倒沒有辜負趙深特意為他請的表演老師,哪怕臉上依舊是疏離的神色,臺詞一起一轉都惟妙惟肖。

周聿銘雙臂緩緩收緊,摟住了妹妹:“露露……對不起。”他心裏的苦開始一點點,一點點浸出來。這些情緒在他心中發酵太久,也不能傾瀉而出,只能年複一年地悶在那裏。極偶爾的時候,他會聽到風穿過心中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空洞時奏響的聲音,像是海螺裏偷偷記下的數百年前的濤聲。

周影露擦了擦眼睛,輕輕對他呢喃:“哥哥,不要再對我說對不起。明明這一切,都該是我的錯。”

他手足逐漸冰涼,只能惶惑不安地對她笑着:“露露,別這麽說。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鬥不過他,都是命。”

女孩凄厲地笑了一聲,淩亂的黑發浸了淚水,揉在她臉上,纏繞着她慘白的面容和脖頸,活像從水底下爬出的冤鬼。那結着愁怨的美麗本該凋謝在許多年前。

“哥哥,要不是為了救我,你根本不會跟雲棋哥分手對吧?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病,你現在會不會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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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答。

許多年前的往事突然劈頭蓋臉地朝他砸過來。其實很多都忘記了,但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楚還鮮活着,是一根插在心髒裏的刺,随着呼吸勃勃地跳動着。好像聽了一首悲傷的舊時歌謠,歌詞都念不全,可旋律一響,眼裏還是有淚花。

他和舒雲棋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旁人也漸漸看出不對來。只要他們目光相對,眼神就像兩股糖絲扭到了一起,又甜又黏,直要淌下蜜來。舒家不是大富之家,卻是個立過宗祠定過家譜的老派人家,舒雲棋的離經叛道,不啻在他家的祖屋裏投下一把火。

一時間從舒家到孤兒院,驚濤四起,罵聲震天。周聿銘恍惚間都覺得自己成了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勾引了前途無量的好青年,就要被千刀萬剮。可舒雲棋護着他。他一臉的凜然,慷慨陳詞來維護他的愛情,痛斥了食古不化、專橫兇蠻,又愛嚼舌根的那些人。他眼神明亮,語氣激昂,說的那麽真誠,周聿銘都要覺得他們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時周聿銘剛上大學,舒雲棋已經是聲名鵲起的職業棋手,收入和地位一概不缺。周家兄妹在孤兒院已經待不下去了,于是周聿銘接受了舒雲棋的邀請,去和他住到一起。

他并不想花男友的錢,但實在是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舒雲棋對他說:“我從小就希望将來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新家,由我親手設計。現在我還希望我的家裏能有你。”周聿銘當時就忍不住抱緊了他,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哭。舒雲棋溫暖幹燥的手和着舒緩的韻律拍着他的脊背,那是一雙常常執棋的凝定的手,能夠給他久違的安撫。

小時候父親就是這樣抱着他拍他的背,任他撒嬌,逗他歡喜。但這種幸福太不堪一擊,只要一次車禍就能粉碎。他也夢想着有一個自己的家,很多年,太多年了,但他不敢确信自己是否還有這樣的福氣。

舒雲棋用積蓄買了套新公寓,裝修都是自己一點一滴的設計,還去訂制原木家具,周聿銘常常翹了課回來陪他一起動手裝修,忙得滿頭大汗,但連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氤氲着喜悅。

那時他唯一的煩惱就是妹妹。因着他跟男人好了,連累她也一并遭人排擠。青春期的少女心思越發難測,刻意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躲他,他也有些赧顏,于是兄妹兩人不似從前親近。他對妹妹疏于關照,以致她白血病的診斷書下來,他才後知後覺。

那一天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醫院的大廳裏,手足戰栗,一紙診斷書的重量都承不起,握在手上抖得好像風中秋葉。別人看了他的臉色,都以為他生了大病,紛紛繞着他走,護士還過來問過幾回。他連回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只是渾渾噩噩地想,他的妹妹何其無辜,為什麽要遭受這樣的不幸。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再一次看到了趙深。他長高了,身形挺拔如一株初長成的松柏,即使穿了一身考究的正裝,也掩不住肌體中蓬勃的力量。臉上柔軟的線條都褪了,留下的是鋒利的輪廓,像一層冰雕的面具,俊美危險,卻也脆弱。

即使是人山人海中,他的模樣也如此鮮明。他們都一眼望見了對方,交錯時腳步卻沒有一絲絲停留。彼此承受的心事都太沉重,實在是無暇再去顧忌一個令自己心煩意亂至無法呼吸的人。

舒雲棋急匆匆從另一邊跑來,望見趙深也是一怔。但他很快收回視線站到周聿銘身邊,兩手握緊他肩膀,不讓他倒下。周聿銘擡起無神的眼睛看着他,眼珠像是兩粒純黑的琉璃,毫無生氣,仿佛一碰就會沿着裂紋粉碎。舒雲棋心裏一酸,用手背擋住那雙受了傷的眼睛,手指輕輕摩挲眉骨上纖薄的肌膚。

趙深掃了他們一眼,那兩個無聲親昵的身影灼灼地烙在他視網膜上,仿佛生來就被捏成一對的兩個小泥人,依偎着直到天荒地老。打小他就覺得這樣的玩具是惹人生厭的東西。他身邊的人擁着他向前走,這群人年紀都比他大上很多,眉目端嚴氣勢淩人,全不像是到醫院探病,倒像是來赴一場不動刀兵的較量,抑或這二者對他們來說并無分別。趙深走在他們中央,要不落下風,只有漠然地揚起頭顱,維持着冰一樣的神情。

趙深上了電梯。周聿銘和舒雲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過了好半晌周聿銘才鎮靜下來,擡手與舒雲棋放在自己面頰上的指尖相觸,哽咽着說:“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會有法子的。”舒雲棋輕聲地安慰他,他脈脈如清水一樣的眼底也染上了陰翳,但他竭力隐藏。他深知周聿銘并不是外表那樣堅強的人,他的傷疤都藏在心裏,不風幹不舔舐,年深日久都會潰爛,自己撫不平。舒雲棋不理會旁人異樣的眼神,将他攬入自己懷中哄道:“現在醫療技術發展得這麽快,一定有辦法的。我們想辦法給露露配型,還有希望。”

周聿銘抓着他的手,用了太大的力氣,一下掐進了手背裏,他喃喃地說:“露露是熊貓血。有誰能和她配型?”

舒雲棋一時失語。周聿銘自顧自想着,忽然叫了起來,眼神像高燒病人一樣滾燙:“我知道……我知道一個人……他也是熊貓血,他和露露有血緣。”

他沒想到自己還有說出這句話的一天。畢竟這曾經是他發誓要帶到墳墓裏的秘密。它本應随着那個懸崖下的夜晚一起,被永遠抛在記憶的暗河裏。

“怎麽……從沒聽你說起過?”舒雲棋看到他臉上的神色,半哭半笑,卻沒有一絲真切的歡喜,于是心下也是一沉。籠在周聿銘頭頂的陰雲,終于也飄到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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