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聿銘在醫院裏祈禱了一晚上。他不信神佛,可他願意對任何一個能拯救他妹妹的希望俯首低眉。所幸天意終于眷顧了他一回,那對互不相識的父女成功配型。
正當他歡天喜地地告訴妹妹,她的性命終于有了轉機之時,舒雲棋也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趙深坐在椅上轉着筆,繃着臉正在細細地看散了一桌的照片。那些照片裏都是舒雲棋,都是周聿銘,他們兩個人同住同行,攜手約會,在雨裏撐一把傘,隔着圍棋比賽的看臺和熙攘人群隐秘地相視而笑。
那是再尋常不過的生活,可他驚嘆,因他從未經歷。
趙深的鋼筆一下一下敲打在照片上,漸漸也變得無聲。他下定了決心,對着電話那頭問道:“雲棋,你想救周影露嗎?”
“只要你來我身邊,我就讓人去救她。否則,她的時間也不多了吧?”
電波那頭送來的一時只有風聲,趙深的心也随着風起起落落。倏爾手機裏呼吸聲漸重,他終于如願以償地聽見了舒雲棋開口,那些話都像是咬緊牙關、從舌尖上一個字一個字逼出來似的:“我真是看錯了你。這種人命關天的事都能被你拿來做威脅。你又不是沒見過露露,那麽小的姑娘,你也忍心?”
一剎那趙深也憶起了往事。那時他和普通的中學生沒什麽兩樣,亦步亦趨地跟着舒雲棋在孤兒院裏陪孩子們玩耍,掩住感情,藏起爪牙。可往事已矣,他不再想委曲求全去掙一個笑臉。
他将那些畫面自塵封霧鎖的腦海中按下去,笑得矜持,絕不放肆,只管把這當作一場談判:“我樂意幫你一把,是不願見你抛下自尊對那種人屈身下跪,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心疼?現在我不是要害她,我只是想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你和周聿銘在一起得到了什麽?你這些年的積蓄,早就被他和他妹妹掏空了吧?你需要一個能與你并肩的愛人,而不是一個只知道索取的廢物。”
“我只問你一句,你有什麽資格幹涉我的生活?”
這還是趙深頭一回見到舒雲棋失态,他暗暗揣想電話那頭該是何等景象:他多年來深自傾慕的人,那玉璧般的雙頰此刻是否已氣得緋紅,就像照片上他紅着臉笑影微微,要去牽另一個人的手。
“如果你不需要我插手,那我一開始就不會叫人去幫忙配型。要知道生死有命,忍不忍心是由你決定的,不是由我。那又不是我男朋友的妹妹。”他這樣說的,竟然有着隐隐的快意,就像拿着剪子去切豔豔的玫瑰,心裏生疼,可是那感覺真美。
舒雲棋的聲音在抖,敲在人耳膜上卻如金石徹地,有着一往無回的決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根本不愛我,你不懂什麽是愛情。我的愛情絕不可能被當作換來換去的砝碼。”
“……那很好,”趙深想,他們絕交那天他就是這口吻,凜然不留餘地,看他就像看垃圾。除了他的親生父親,這世上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看待他,沒有誰能夠用言語的刀子輕而易舉将他刺傷,“那我祝你們幸福美滿,希望在他知道你代他妹妹拒絕了我給的機會之後,也一樣同你鹣鲽情深。”
舒雲棋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此後不管趙深再怎麽撥打,都是不予接通。他索性換了個手機再來,但舒雲棋一聽是他,只丢下了一句話:“世界上這麽多人,總還有其他好心人能救露露。我不信天底下沒有你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午後陽光透過聳立的落地窗直射進來,束束金輝析過透亮的玻璃,都失卻了溫度,照得整間辦公室都是一片冷冷清清的白。趙深一個人坐在桌前,他竭力鎮靜,但腦中喧嚣不止。過往美好的記憶現下都碎成了千千萬萬片,橫七豎八地支棱着,他拼命地去回想,就好像赤足踏過荊棘。
趙深摸索着抓住一張照片,上面兩個男孩子站在午夜的大橋上吹風,笑容仿佛能溫暖那樣寂寞的春夜,個子高的那個正把大衣披在矮個子的肩上。他盯着看了一會兒,頭一回發現周聿銘原來長得也這樣漂亮:眉睫濃黑,雪白的肌膚在黑夜中極耀眼,綿軟緊致,綻放的是青春的光亮,那丹鳳眼一勾,眼波欲流未流,嘴唇的弧度看着令人怦然欲吻。有人願意為他赴湯蹈火,演癡情戲,也不算奇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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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涼薄地笑了笑,拿起筆在那張漂亮的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叉,走筆如刀,活像他在商場上了斷一樁事務,簽上自己的名字做結。而這字一簽,多少勾心鬥角、你争我奪就此塵埃落定,有人歡喜,有人飲恨。
周聿銘不喜歡跟那男人打交道,專心陪了妹妹幾天,等醫院通知他志願者臨陣反悔的時候,那男人已經上了飛機。仿佛晴天霹靂,他心急火燎地要去找那人回來,舒雲棋卻攔下了他。
“他主子給他下了令,他哪裏還敢回來?我們抓緊時間找別人去吧。”說這話的時候舒雲棋難得沒有看他,垂着頭,發絲散下來擋住眼睛,極少見地冷淡。
周聿銘起了疑慮,連聲追問他究竟出了什麽事。舒雲棋不習慣說謊,僵持了一會兒,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周聿銘一時手腳發冷,好像溺了水,沉甸甸不能呼吸,不能移動,最後只勉強說了句:“原來他真的是不安好心。”
早該知道,他們兄妹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他從前得罪了趙深,如今被他挾私報複,也不是沒有想到的事。只是可憐他妹妹受了牽連,一下子從希望到絕望,天堂到地獄。
他給妹妹買的新裙子就放在包裏,來給她解解眼饞。等到她頭發長了,又可以做回令行人側目的翩翩少女。可現下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周聿銘讷讷地對舒雲棋說:“雲棋哥哥,我們能再去求他嗎?”
“求他做什麽?他那麽冷血,哪裏肯讓步?”
“或許不是沒有求情的餘地……”
舒雲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那眼神他覺得竟然十分陌生。他的腦海裏已經是一團混亂,現在他向來依賴的雲棋哥哥又用這種眼神看着他,他更是驚恐莫名。
“餘地?什麽餘地?你要和他商量怎麽處置我嗎?你究竟把我,把我們的感情當什麽……”舒雲棋低低地說,語氣極為疲憊,“如果他是找你提的要求,你是不是就會答應?”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是一怔。他們并不是那種成天如膠似漆的情侶,彼此間都有摩擦,但有的話不一樣,有的裂痕不該出現。舒雲棋平日裏總是溫和,像個老好人,但周聿銘知道他內心有多堅定,是個多麽固執的人。
落子無悔。舒雲棋說過的話都是真心,做出的事決不反悔。周聿銘突然後怕,他到底做過什麽,讓舒雲棋竟在不知不覺間積累下這樣的怨氣?
他下意識拉住了舒雲棋的袖子。舒雲棋醒悟過來也立即道了歉。可他們擁抱的時候,周聿銘還是覺得從未有過的冷。
他們為了配型忙得焦頭爛額,好容易找來幾個人都配不上。一個重要的圍棋比賽開場了,舒雲棋不得不趕過去,如果拿到了獎金,還能救他們的急。臨別的時候舒雲棋抱着他的頭,微微地吻了下他前額的頭發,苦笑着說:“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好好地等我回來。”
他這幾天見過的舒雲棋沮喪的模樣,比過往的十幾年加在一起還要多。周聿銘心裏也盛滿酸楚,哽咽着對他說:“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晚上他獨自守在病房外,醫生滿面愁容地來找他談話。風吹過走廊,灌滿他的衣衫,他不知道該去哪裏避寒。
病房外傳來不知哪一家的哭聲。周聿銘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打通了趙深的電話。
他的聲音裏滿是疲憊,語無倫次,起初趙深都沒認出他來。不過在親耳聽到他低三下四的哀懇之後,趙深胸中也并無多少快意。他頂讨厭可憐又軟弱的小東西,打他從深夜的酒吧裏把周聿銘拎回去開始,周聿銘在他心中就是這麽一副模樣,只是難得不招他讨厭。或許是因為他還記得,那是他親手撿回家的寵物。
小的時候長輩對他管束極嚴,不會允許他用他金貴的手去觸碰那些不幹淨的長毛畜生。等他年紀稍大些,也就沒了那個耐心。直到心血來潮幫了周聿銘一把,罩了他幾回,才體會到被依賴的樂趣。只是後來流浪的小野狗變成了小白眼狼,叼走了他最心愛的寶貝,從此才在他心中變得面目可憎。
如今聽到他一字一句如泣如訴,倒讓他想起了些許回憶,心裏翻覆着說不出的滋味。趙深倚在沙發上,呷了一口紅酒,細細品了一會兒,這才噙着笑意回道:“銘銘,如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也不必藏着掖着。我是個生意人,憑什麽要折了自己手下的臉面幫你們這個忙?別跟我談什麽情分,打從你們将我拒之門外,我們何嘗有過什麽情分?”
周聿銘的指甲死死掐進肉裏,鮮紅的血沿着蒼白的肌理一滴滴落下來,打在地上像斷了線的珊瑚珠子。他慘然一笑,放低聲對着手機說:“從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您,有什麽不對的,我改,我向您賠罪,可我妹妹是無辜的,求求您別遷怒……”
遷怒。趙深細細琢磨了一下這個詞,覺得真是精妙,襯得他生殺予奪,好似無所不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将周聿銘碾成齑粉。可這麽久以來他再氣恨,也沒仗勢欺過人,今日終于要破這個例。母親說得對,不用雷霆手段,永遠搶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今天晚上來給我賠禮道歉,別忘了時間。你既然能為了你妹妹給人下跪一次,也應當不在乎跪第二次。”
周聿銘踟蹰在妹妹的病床前,替她掖緊了幾次被角,遲遲不敢動身離去。他的心煩意亂都寫在臉上,周影露靜靜地注視着他,她瘦脫了形,一雙大眼睛格外突兀。周聿銘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看自己的眼神,與平常大不相同。
“怎麽了,露露?”
女孩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那個配型成功的捐獻者為什麽反悔?他是不是和哥哥有什麽過節?”
周聿銘呼吸都要停滞,他不知道妹妹是從哪裏聽到的風聲,又了解了多少。他只能盡他所能地含糊其辭。妹妹聽着,沒有點出他的慌張,只說了一句,哥哥總是惹麻煩。
周聿銘的心裏仿佛被銳器來來回回地切割着。他知道自從被趕出孤兒院,妹妹就一直對他有怨氣,可不想到了今日,眼看着他為她奔波操勞,她的成見依舊如此之深。他啞着嗓子說:“總會找到其他能配上型的人的。”
周影露忽然笑了起來,她輕輕地用她那婉轉依舊的嗓音說着磋磨人心的話語:“在我死了之後找到嗎?要知道我不是哥哥,沒有總是得救的好運氣。”
周聿銘霍然擡頭,面無血色。小時候他和父母一同出車禍,和他們的屍體待了一夜而安然無恙,農村趕來的遠方親戚裏有人說他是掃把星,也有人說他命硬,大難不死的好福氣,但人人都忌諱他,不肯收養他。而他不想和妹妹分開,于是帶着她去了孤兒院。可他從來沒想過,妹妹心裏是否也會藏着遷怒的種子。
為什麽他的家人都要死了,偏偏他還活着?為什麽偏偏只有他能得到幸福?他也回答不上來。這麽多年,他的幸運都像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僅有的一塊糖果,捂在手心裏,直到化掉也舍不得一口吞下。
或許是他的臉色太過吓人,周影露最後還是縮了回去盯着天花板,像她平時和哥哥冷戰時一樣。最後的時刻已至,他再不走,就趕不上赴趙深的約了。于是周聿銘舉步離去,帶上了門。周影露悄悄地流下了眼淚,她用手遮着自己的臉,緊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