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周聿銘一下子呼吸收緊,額上綿綿地沾了點冷汗。他看向趙深,這個斜靠在沙發上的男人衣領大敞,露出優美利落的鎖骨和胸肌線條,肌膚被金黃的燈光塗成蜜色,整個人都像一頭慵懶的猛獸,随時都可從休憩中一躍而起,露出鋒銳的爪牙。

他注視着那雙精光半斂的眼睛,慢慢地說:“你沒醉。”

趙深的酒量很淺,他若醉了,絕無可能是這樣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趙深舉起酒杯,垂目注視着其中波光潋滟的紅,徐徐開口:“你很失望,是不是?”

周聿銘只笑了笑:“你什麽都知道了。”

來的時候他心中惴惴,不是沒有後悔。這樣的手段,他原本是不齒的,可為了逃離那個人,他也願意為之。橫豎最壞也不過如此。

“你身邊的事,身邊的人,我都一清二楚。”趙深擡頭沖他冷淡而殘忍地笑,明白地宣揚着他對周聿銘的絕對掌控。他修長白皙的手指靈活地把玩着高腳杯的長柄,仿佛是一座白玉雕刻的五指山,沖人壓過來時猶如滅頂。

“你就一定要這樣監視我嗎?”周聿銘低低地說。他的聲音疲憊蒼老,趙深恍若不覺,只是揚手令他上前:“來,把這杯酒喝了。我來教教你春藥的用處。”

周聿銘走過去時踩在了碎瓷片上,鋒利地刮着腳心,也不覺得痛。趙深把他按在沙發上,将血一樣鮮紅的酒液利索地灌了進去。烈酒如刀,絞得他五髒六腑齊齊淌血,又從那血中燒起火來,摧枯拉朽一般,燒得他迷了眼,灼了心,羊脂般的肌膚下暈出一團團的酒紅。

趙深松了杯子,哐啷一聲摔到地上,碎成剔透璀璨的千萬片。他一手扶住周聿銘的後頸,一手按着他的臉,深深吻下去。

藥力勾起的情欲是假的,情欲燃起的心火卻是真的。周聿銘閉上眼睛,從糾纏的熱吻中急切地索取一絲空氣。

橫豎最壞,也不過如此。

陳年紅酒的甘美香氣逸散在空氣中,混雜着絲絲縷縷麝香般的味道,甜而膩,迷離催情。寬大的沙發上陷着兩具赤裸潔白的肉體,抵死纏綿,高聲放浪,仿佛要溺斃在這情欲業火裏。

龐美羽挽着一頭水汽氤氲的長發步入走廊,姿态從容,笑意婉約,只是衣衫不整,換了身煙籠霧罩般的绉紗長裙,玲珑線條依稀可見。她走到房門前,卻驀地停了步。那扇門并未落鎖,擋住她的是另外的東西。

一絲絲、一縷縷的呻吟,妖嬈地洩出門縫,情欲突然有了蛇一樣扭動的形體。隔着那一線門縫,可以隐隐望見男人寬闊挺勁的脊背,一雙姣美蒼白的手正嚴絲合縫地貼在上面,掐出濃紫烏青。她的心忽然失序地跳了一聲,乍然後退一步。

這一步不偏不倚,正巧踩在一個男人的鞋上。龐美羽驚呼一聲,轉身時臉飛紅霞,儀态盡失。趙深的心腹已恭候在她身後,挨了她尖利鞋跟迅猛的一擊也不着惱,面色平靜地一俯首:“晚上好,龐小姐。”

龐美羽這下也知道自己失算了,臉上那刻意為之的巧笑立時消去,白着張俏臉瞪他:“是趙深差你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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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說,龐小姐初來乍到,怕是不認得路,若是走錯了,就由我來送您回去。”

龐美羽寒着臉跟他往來路走,攏緊了衣裙,高揚起下颌。那男人彬彬有禮地送她出去,臨別時說:“龐小姐身份高貴,才華橫溢,少爺向來對您十分欣賞。他說希望下一次見到您,是在配得上您這個人的地方。”

趙深宴賓的房子是在郊外,風裏挾着雜花野樹的芬芳,馥郁生鮮,撲人口鼻。龐美羽再抑制不住面上的凄涼之色,冷冷地瞟他一眼:“這時候還有什麽好說的?”

男人微微一笑:“做不成夫妻,未必不能做夥伴。少爺說,這世上并不是只有夫妻才能攜手扶持,同舟共濟。”

龐美羽眼神一亮,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換了一副面孔,嬌笑着同他寒暄,告辭時恪盡禮數,還補了一句:“我原本不清楚那人和趙少的關系,才被他哄了過去。今後我自會懂得分寸,再不插手趙少的身邊事。”

畢竟是個聰明人,龐小姐一番權衡,覺得這個結果到底也還算不錯,只是……那些少女時半明半昧的心事,有如初春裏含苞欲放的花枝,不及春半,便在料峭的驟雨疾風中零落成泥。

房間裏的喘息終于止住了,周聿銘睜着一雙混沌的眼睛,癱軟在沙發上。他的肌膚像在鍋子中煮過,煮得白裏透紅,香軟柔膩,披着淋淋的汗水又散發出醉人的酒氣。趙深替他擦着汗,臉色卻淡淡的,全無歡愉過後的滿足。對上他,他總是欲壑難填。

“她走了,你沒機會逃跑了。”他斬釘截鐵地說。

周聿銘竭力不讓失望浮現在臉上。他早該明白,他不該相信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孩的許諾……可這樣的日子總是望不到盡頭,他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麻木。

“難道你要關我一輩子?我到底欠了你多少,非要用我的青春來還?”藥性逐漸減退了,那種奇異的火焰在他身體裏熄滅了,但被焚燒過的四肢百骸已經難以恢複原狀。無論是這皮囊,還是這世界,這人生,眼前的這個人,都是那麽令人疲憊。

趙深聽了這話,眼睛裏的光忽然暗下去,但旋即他又笑起來,神采飛揚,空洞的笑聲裏有莫名的快意。“這就是我的籠子。”他高高地張開雙臂,然後用力擁緊周聿銘,好像要把他揉進自己骨血裏。

“我要關你一輩子。”

“為什麽?”他聽見周聿銘在他的頸側耳語,吐息吹在他的發梢上,癢癢的。他的發梢在飄,心也在飄,但他想說的話依舊沉甸甸的,壓在喉嚨裏某個出不得聲的地方。

趙深忽然覺得脖頸處一陣溫熱,他茫茫然地回神,看見周聿銘幾乎是貼着自己的臉在笑,那笑容無端讓他感到一陣悚然。然後他就聞到了血的腥氣,穿透酒香與體味,那麽懾人。

周聿銘的手上偷偷握住了一塊打碎的玻璃片,将它深深地嵌進了自己的脖子裏。那碎片不大,傷口卻很深,鮮血如注。他以半是憐憫半是悲哀的眼神望着摟緊自己的男人,氣若游絲地告訴他:“我殺不了你……可我差點忘記了,我還有一個解脫的辦法……”

渾身的熱力都随着噴湧的鮮血流失殆盡,暈迷之前,周聿銘下意識地貼緊了懷抱着自己的那片溫暖胸膛,聽到那人驚慌失措的呼喊,撕心裂肺的號啕……這聲音如此陌生,仿佛來自極渺遠的天際。他只是笑了笑,對着塵世的喧嚣閉上眼睛。

人生無樂事,但求一死。

可求死,也并非那麽容易。說到底他只是趙深的籠中之鳥,掌中之物。他再醒過來時躺在病房裏,趙深就守在他的床邊,容顏憔悴,眼底血絲密密麻麻織成一張猩紅的網。他牢牢地握緊周聿銘的手,仿佛只要執拗地抓住這只手,就能将病床上恬然如蠟像的這個人拉回陽間,護在自己的手心裏。

“不要再嘗試,我不會讓你死。”趙深如是說。

他這回倒是下定了決心,言出必行。周聿銘一出院就被嚴密地看管了起來,趙深每天都恨不得把他裝進上衣口袋裏放在身邊,時時感受他的心跳。而在趙深顧及不到的時候,就會有成群結隊的護衛圍在他身邊,監視他、看管他。他總是能感受到那些陰刻的視線,如鷹隼的目光一樣銳利地射過來,讓他總有種身處鷹爪之下的錯覺。至于外出,沒有趙深的陪同,他就無法踏出大門一步。工作的權利更是被剝奪了,因為趙深覺得變數太大,太危險……他頭上的籠子終于實實在在地罩了下來,從此整個世界與他都隔着鐵鑄的欄杆。

趙深警告他:“假如你死了,我就算沒法讓人給你陪葬,要毀掉誰也是輕而易舉。”

那時周聿銘正一臉怔忡地站在窗邊看雪,聽到這話通體一震,遲緩地扭過頭去。壁爐的火光跳躍在趙深的臉上,卻無法在他冷峻深刻的輪廓裏烙下一星暖意。他的威脅劍拔弩張,透着隐隐的血色。周聿銘忽然笑起來,笑到直不起腰,手撐窗棂,咳出帶血的唾沫。

真是個笑話。他一心求死,反而招致了今日的生不如死。他的人生真是個笑話。

茍延殘喘的生活他記不大清了。但這樣的囚禁與拘束,是可以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的。當趙深發覺他的不對勁時,他的心理創傷已經現了端倪。知道這結果時,周聿銘自己倒無所謂——對他來說,早已是萬事俱休。然而對于趙深來說,不啻五雷轟頂。

濃黑的夜裏,趙深和周聿銘赤條條摟在床上,手足相纏,肌膚相抵。趙深微一低頭,淚水就粘連在了周聿銘其溫如玉的皮膚上。漫長的沉默叫他終于示弱,将頭抵在懷中人的頸窩處,哽咽地說:“我沒有辦法……我究竟要怎麽做,你才會心甘情願地留下?”

破天荒地,周聿銘覺得他原來真是個傻子。但他的傻與他無關,他的心早就被這個傻子割成粉末了。

趙深帶着他旅游散心,換個海闊天空的地方,或許有助于擺脫那些不美好的回憶。然而無論是多麽鬼斧神工的奇觀,多麽浪漫旖旎的風情,對周聿銘來說都形同虛設。他噩夢的根源就在他的身邊,握着他的手,攬着他的腰,掌控着他的方向,讓痛苦和着回憶如影随形。

他帶他去登山。高山的風呼嘯起來如蒼鷹奔襲,周聿銘微微打戰,趙深便将他攬入懷中。他們看着腳下雲霧沿着山崖傾瀉而下,替深淵蒙上一層紗幔。趙深拂去他臉上的汗,對他說:“站在這麽高的地方怕不怕?”周聿銘面無表情地搖一搖頭。趙深臉上綻開一個笑,低語道:“從前我玩蹦極,就是從這樣的懸崖上往下跳,風和雲都飄過我的身上……只有到了那種時候,才知道死有多可怕。”

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周聿銘的眼睛:“歸根結底,還是活着好。活着,總有一天這雙眼睛還能看見想要看見的東西。”

周聿銘爬山時心不在焉,又兼他身體素質欠佳,一路上爬得可謂是驚心動魄。到了山頭極險處,腳下一滑,若不是趙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只怕當時就要掉下去,墜入萬丈深淵之中。

嶙嶙山石給他踩碎了,骨碌碌滾下去,他一雙腳蕩在半空,仿佛是憑風的蒲草,危如累卵。

“抓緊我!別松手!別松手!“趙深渾身發顫,急紅了眼,悔透了心。他五指屈成爪,死命地扣住周聿銘的手腕。這一刻他心中的弦齊齊斷了,萬事萬物都停擺。他不能失去這個人。他忽然明白,這世上遠有着比面臨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就是失去自己拼盡全力也要抓住的這個人。

周聿銘只覺得腦中溢滿了血,頭疼欲裂,層層疊疊的風像滔天巨浪一樣湧上來,猶如滅頂。他唯一能知覺的是趙深鋼鐵一樣的手,和聲嘶力竭的呼喊,那聲音痛徹心扉,好像是在被剖開的胸膛裏聽見神經血脈的共鳴,是他頭上的滾滾雷霆。

我不想死……他想說出這句話,另一條胳臂也迷迷糊糊地四處搜尋救命的稻草,不防磕在山崖上,重重的一聲,霎時血如泉湧。聽到那聲音,趙深便是一陣心慌,正在這時随行人員都急哄哄地攀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提議,又有專業的登山人士要伸出援手。趙深不敢松開自己的手,他現在只希望他們的皮膚能像兩條藤蔓那樣長在一起,血肉粘連。一片喧鬧中,他忽然無比清晰地察覺到那只纖細而溫熱的手一點一點脫離開去,收回了被他徒勞挽留的生命的牽系。

周聿銘下墜時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次松手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非他本意,或許趙深終其一生都不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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