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是一次極為漫長的安眠。他沒有夢到幼年時坐在花花綠綠的兒童房裏跟父母一起堆積木,也就自然沒有夢見車禍那天燒遍天際的夕陽。他沒有夢到少年時在滿街的春絮裏偷偷伸進舒雲棋的衣袋去牽他的手,也就自然沒有夢見分手時在大雨滂沱的街上行屍走肉的浪游。他同樣沒有夢見多少個夜晚坐在摩托上摟着趙深的背聽他唱着不成曲調的歌,于是這許多年的人生便如同從未開始。

無悲無喜,無牽無挂,無愛、無憂、無怖,是個再好不過的美夢。

醒來的時候,連他自己都無比驚訝,意識已經清醒,但還久久地閉着眼睛。直到聽到一聲熟悉的長嘆,才重回人間。

趙深坐在他的床邊,肩背挺拔,面容冷肅。他的頭發剪短了,一身打扮也幹淨利落,不複從前花花公子的靓裝華服。周聿銘在結束了這個安穩的長夢之後,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他的眼睛,湛湛如天,浩浩如海,是他看不懂的眼神,溫柔而沉寂。

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前塵種種已如昨日死。

“終于醒了,還認得出我嗎?”他問。

周聿銘生澀地眨了眨眼,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運起早已如鏽鐵枯木般的唇舌,吐出那兩個字:“趙……深……”

趙深慢慢地笑起來,他眼中的天與海都漸漸褪成漆黑的原色,看着竟然十分寂寥蕭索。他輕聲作答:“你醒了。”

他業已昏睡了八個月——周聿銘乍聽之下還覺得不可思議,可依他的情況,能活着就是幸運。趙深請來最好的醫生給他動了手術,斷斷續續地祛除他腦中的血塊。複健在一家海島療養院裏進行,每天趙深都扶着他到處散步,在長橋上看夕陽沉海,候鳥飛來。

橋板漆成木的紋理,曲曲折折地直伸入海,像是海上的渡口。橙黃的陽光自海天相接的地平線上暈開,染得一半海水都是太陽隕落的紅,色澤柔軟得像莫奈的印象畫。周聿銘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安寧了,他想或許這也是個夢,一個更為生動和鮮活的夢。

他唯一熟悉的人就是趙深了,可他也已變得太多。趙深待他的态度溫柔和暖,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癡情不移的愛人。周聿銘曾經聽見護士偷偷地對同僚用英語說“他一定深愛着他”,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話語所指的人究竟是誰。

有一天他站在橋上看着海鷗振翼高飛,趙深忽然親了親他的發梢,問他:“你想不想和它一樣自由?”過了好久,周聿銘才明白他的意思。但自由于他而言,已經是太遙遠的東西。關聯了太多絕望的東西,反而令人生畏。趙深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能像戀人一樣陪着我,那麽等你病好之後,就可以離開。”

一直到他出院,趙深把他送上飛往美國的航班,他都無法相信他的許諾字字是真。那段時間他們住在那樣遠離塵嚣的地方,時間的流駛都好像特意繞開了他們,花不會凋,草不會長,他們竟然相敬如賓。此後每每想起,都覺得那是一種悠長而靜谧的錯覺。

趙深在登機口處望了他最後一眼,忽然伸手抱住他。周聿銘握着拉杆箱的手都情不自禁地一縮,任它摔倒在地上。男人的體溫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燃在他的肌膚上。他被那火苗燒得心癢。

他想問為什麽,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最終還是忍耐了下來。這幾個月趙深變得面目全非,但他心知肚明溫和的表象下依然有沉默的火焰。只是他寧願要紳士般彬彬有禮的溫柔表象,也不願喚醒底下潛藏的野獸本性。

盡管他是那麽好奇。可他不能冒一絲風險。自由的誘惑太大,來之不易,他不敢去試探,唯恐有一步行差踏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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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回來。”趙深從他肩膀上擡起頭,淚水終于從他眼眶裏落下來,“要是讓我再看見你,恐怕……我就再也沒有辦法放開手了……”

他在周聿銘的耳邊說,我們沒有緣分,所以請你不要再回來。

周聿銘在美國的生活忙碌而充實。他太久沒有融入社會了,驟然加快的節奏,壓在肩上的重擔,生活将他磋磨得頭暈眼花,但他心裏是慶幸的,慶幸這勞累足以讓他忘卻過往的種種情仇。關着他的籠子打開了,那雙永遠罩在他頭頂的手似乎也随之放下。

可他時常會察覺到那個人的影子。他的工作是趙深安排的,薪水豐厚,待遇優渥。起初他幹的沒什麽起色,難免會招致一些風言風語,但這些話他只是隐隐有所察覺,畢竟有人刻意不讓這些傳到他耳朵裏。每當他遇到困境,總會得到意料之外的援助,幫他渡過難關。周聿銘知道自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在背後穿針引線的命運之手。

趙深留下的陰影變得極淺淡,幾不可察地橫過他的生命。有時候他在夜裏醒來,看見月光水銀瀉地一般淌在潔白的床鋪上,會産生一種錯覺,好像投射于其上的本該是兩個人的影子。

等他習慣了在美國的生活,就迅速地換了份工作。沒有了從前的“特權”,反而累得更心安。周聿銘無法去感謝趙深,有的人注定不能相濡以沫,只能相忘江湖。趙深的影子離他更遠了,縮在月光照不見的角落裏,尋常不會被想起。

只有唯一的一回,他去采訪華人參與的一個金融論壇,在會場的門前剛巧碰見了趙深。寶馬香車,人流如織,那麽多嘈嘈切切的雜音,那麽多晃動的面影,那麽多炫人眼目的閃光燈,他獨獨望見了他。隔着一條長長的車道,在搖下的車窗裏看見了那張許久不見的臉。

周聿銘一個手抖,咔嚓一聲照下了一張照片。趙深也心有靈犀般地擡頭,一見是他,立馬就扭過頭去,車窗迅速地升起,幹脆利落地切斷了他們藕斷絲連的往來目光。他回家後翻到那張照片,發現趙深眼裏無數微光閃爍,似是千萬人中得見故人的狂喜,但雙眉已不自覺地擰緊,蹙起的眉峰切斷了他眉眼裏的青山黛水。周聿銘的指尖輕輕擦過屏幕,最終删除了這張相片。

要是人的記憶也能格式化,動一動手指就能删除,那該有多幸福。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不會來。

如果他沒有得知舒雲棋的死,如果他沒有回國,如果他沒有跑去質問趙深……或許他現在,還是在日複一日的忘卻和自我麻痹中過着無比平常的日子。

但一切都已成為回憶。

許多年後的周聿銘坐在T城新公寓的地板上,心不在焉地為自己斟着酒。他回首這些年來的經歷,也只能連聲苦笑,真是一筆糊塗賬。

今天要不是妹妹哭着說那些事她已經一清二楚,或許很多細節他就真的忘記了。過去的傷疤,如今都已經結痂了,被撕開也不如何流血,只是當妹妹那雙未經污染的眼眸望過來,閃閃的目光一照,他還是覺着了那羞恥的疼痛。

妹妹說,你不能這樣下去,不能永遠在他帶來的屈辱和痛苦下戰戰兢兢地生活。

如果沒有她後來補上的話,他會覺得她說的其實不錯。

周影露說:“一味逃跑是不行的,他太厲害了……只手遮天。我們要從根本上擺脫他,就只有打倒他。”

早已在旁邊守候多時的白岸走上來,語調溫柔,纏綿得像一條蛇,冶豔的笑臉卻更像狐貍。他以充滿誘惑的語氣說,有一位先生願意為你們提供幫助,只要我們精誠合作,沒有什麽是辦不到的。

那位先生的名字是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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