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七 柳依依

這夜段尋在山陽書齋直呆到子時将近才離去。經過一場雨水沖刷,院中新泥混着涼快的濕氣撲入口鼻,雖不是什麽好聞的味道,卻也清新提神。

李牧踏出門時打了個冷顫,段尋見了,硬是将人留在房內,不準他再送。

如此闌夜分別,段尋便以為那是二人此番別離前的最後一面了,卻沒想到五日後的一個黃昏,李牧竟然找上門來。

彼時他正在房中仔細琢磨行軍地圖,下人不敢叨擾他,也未通報,就自作主張地将李牧領進了會客的偏廳,囑咐他在房中等候稍許。這般一直等到晚飯時間都過了,段尋才從房內出來,這才聽人禀報山陽書齋的先生到訪,已在偏廳等候了一個時辰。

段尋當下便有些不悅,卻也未惱怒,只道了句:“下次先生過來時,不準再叫人這麽幹等着,像甚麽話。”說完拂袖下了廊階,大步流星地向偏廳走去。

這頭李牧雖等得無聊,卻沒甚麽不耐情緒,他想着段尋出征在即,總歸是有許多事情要忙的,加之自己又未遞過拜帖,自然是要等上一等。他便将袖中的荷包掏出來仔細端詳,這荷包中裝着他從趕雲寺求來的護身符。傳聞趕雲寺的普智大師通曉命理,可窺天機,李牧往常是不大信這些的,可此次思來想去,想到戰場上刀槍無眼變數詭谲,若想要求得那人平安康健,恐怕也只能向上蒼求一求。

于是他在趕雲寺外誠心候了三日,都是一散學便過去,頂着烈陽幹渴和蚊蠅滋擾,終是求得普智大師為段尋拟了這只護身符。

段尋一進門便看見李牧正望着手中物件出神,他站在原地看了會,方調笑到:“這是沖着哪家姑娘送的荷包犯傻呢?”

李牧忽聽他言語,急匆匆連忙就要站起來,兩人就這麽站着對望了片刻,終還是他自己先笑了。

“想來還是不如送将軍荷包的姑娘多。”他如此說着又坐回去,段尋這才提步入內,也在一側的雕花椅上坐下來。

片刻後聽完李牧來意,段尋便借他方才的話打趣道:“送荷包的姑娘沒有,小夥倒是從今日起有了一個。”将荷包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段尋才将東西揣進衣襟。不多時,下人端着食盤進來,李牧聞到陣陣飯菜香味,方覺出腹中空蕩。不料他正這麽覺着,肚子就跟應和似地“叽咕”響了一聲。

段尋聞聲好笑地看他一眼,将筷子遞到李牧手上,道:“光顧着瞪我做什麽,不是餓了?”

兩人閑聊着共用了一餐,待到月盤升空之時,李牧才起身告辭。段尋也不多留他,只跟在人後頭走着,送他步出府中長廊。

“将軍……不必再送了。”

段尋望着人點點頭,卻是在李牧轉身提步時,仍綴着跟了上去。如此又走過一段距離,李牧才察覺出身後動靜,轉身瞪着依稀夜色中的青年人。

“走罷。”只是他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大步上前的段尋攬着肩膀往前帶去,“左右也無事,送送你怎麽了?”

Advertisement

李牧:“……”

府門外候着山陽書齋的馬車,劉會見自家先生同段尋一同走下臺階,正要下車去扶,就眼見着青年将軍伸手将李牧扶上馬車,随即自己也鑽了進去。

白日裏熱鬧非常的長街到夜裏寂靜下來,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走着,嘚嘚馬蹄催,車輪轱辘辘。段王府到書齋的一段路原本不那麽近,李牧卻覺時間過得異常之快,待已經站在書齋門前的臺階上時 ,他才忽而想起甚麽似地,轉過身問臺階下站着的人:

“……你說此番回來後送我一個東西,可是當真?”

終于不再是左一個将軍右一個在下的了,段尋認真道:“自然當真。”

李牧立時跟着道:“好,那我便等着。”

“李牧,你我再見時,大約就是幾年後了。”

李牧不明白段尋何以說這麽一句,但聽他這麽一說,也随即想起眼前這人此一去不遠萬裏,又艱險難測。他不自覺地陷入離愁別緒中,眉頭便忍不住微微蹙起來,憋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務必好好的。”

話音落下去好片刻,眼前人影忽地動了,夜色中李牧只來得及看見那人影一動,下一刻段尋已落在他身前的一階上。

他擡手拍了拍李牧的肩膀,“嗯,你也是。”

大軍集結出城這天,正逢山陽書齋休學,李牧天未亮便起身打點出門,一路向北往正陽門去。及至車馬跑出城門又幾裏,天際才現出些微魚肚白,晨星隐了去,這便是要天亮了。

北面正陽門出十七裏,有峰自西向東綿延,此峰因其東西延綿數十裏,有九處峰頭而得名九陀山。出了九陀山再行三十裏便是淮水,而渡過淮水往北去,就是大梁往昔故國了。

九陀山雖不高,卻難登越,好在其間有深谷,是唯一一條往北出的通路。這條深澗入口處建有幾座涼亭,李牧尋了一處不打眼的落腳後,便一心一意等着。

這日李牧在涼亭一直等到日暮,卻也沒見着出城大軍的半點影子,他哪裏曉得軍隊是夜裏出的城,一為防城中的金人暗探,二為趕司天鑒算出來的良辰吉時。眼望着一輪紅日漸漸自西天落下去,大地阡陌皆鍍上一層金紅色彩,李牧嘆口氣,招呼劉會道:“走罷,回去罷。”

這之後過去了許多年,劉會才恍悟那日讓自家先生等了一整天的人是誰,往後又過了許多年,待一切風波過盡,塵埃落定之後,他卻愈發經常地憶起當日情狀,恍惚間覺得那就是全部的開頭一般。

——而他家先生懷着滿目期許向往等待之人,終是沒有來。

同類推薦